谢缘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昨夜敲前两户人家时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应。
“那难道就没有哪个水莽鬼格外心地善良,不愿拉无辜之人替死,甘愿自己永远待在原处吗?”拉着琥珀半途加入聆听的阿葵发问,“像这样纠缠下去,冤死之人只会越来越多,何时才能终结。”
阿葵和琥珀一红一黄两只鸟活泼好动,这几个青年只当他们是谢缘带来的小弟子之类的人物,同她说话便更加放松些:“哎呦我的姑娘,先不说人死后前尘旧事一并勾销,忘得干干净净,就说这世上哪有如此大公无私之人,即使是圣人,被害死后永世不得解脱也会心生怨恨啊!”
阿葵张了张口,却没再说出一个字,眉眼间染上些许落寞。
她脑海里浮现的是浮筠楼里,那个毫不犹豫执剑劈向她的白衣尸体。
琥珀听完这句话,则是悄悄看了一眼侧对着他的谢缘。
第20章
“既然各位苦水莽鬼久矣,为何直到王兄弟的父母和妹妹成了鬼才想起来到落鹜山祈愿呢?”谢缘问道。
赵三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其实……”
“其实我们也没料到神使真的会来。”王二虎接过话,对谢缘拱了拱手表示歉意,“玄化仙尊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听到全天下所有信众的祈愿,相较于使千万人痛苦的水旱瘟疫等大灾大难,我们这些微小的烦恼根本上不得台面。道理我们都懂,也从来不会因此对玄化仙尊生出怨怼。”
“所以最初大伙儿没抱这个希望……其实,水莽鬼出现的第一年,村里就有人自告奋勇去落鹜山朝拜,得到的回复是等……”赵三说。
“再度向落鹜山祈愿此事,便是半年前草民去的那次。”王二虎顿了顿,还是将话说了下去,“草民本是外乡人,家住桃花江对岸百里之外,一年前因家中小妹身患重症,老父与老母想携她北上到昭兰城求医,留我一个壮丁在家中照看田产,谁知路过此地就遭了难。”
“久等不归,我寻到此地才从赵兄他们那里得知了实情……神仙!您可能未曾体会,至亲之人相逢却不识是何等痛苦!我明明站在他们面前,我明明记得小妹举着手要我抱的模样像是在昨日,再一见面却是生死相隔,爹娘看我如路人,同别人一般无二地要我进去喝茶替死,我如何不痛楚!”
相逢却不识啊。
谢缘扬了扬唇角,却没什么笑意。
王二虎擦了一把泪:“举目无亲的故乡哪里还是故乡,我变卖所有田产到此处距离家人最近的空地上重新搭建了屋舍,想着能守一天是一天,阻挡、阻挡他们害死新人……”说到此处,王二虎露出极为懊恼纠结的神色。
谢缘替他说下去:“仁孝两难全,你每阻止一人就救下一条无辜性命,却也剥夺了父母妹妹求得解脱的机会,长此以往,你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善人还是恶人,良心不断被拷打,实在无法忍受才往落鹜山祈愿的,对吧?”
“正是如此……”王二虎潸然泪下。
谢缘在心中摇头,看来玄化仙尊并不是真的“有求必应”。
没有神通傍身的平凡人遇到无法解决的困苦,很容易寄希望于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明,神明或许不必出手,单单立在那里就能赢得香火万千。
有人去过落鹜山,收到了“等”这个令人燃起希望又感到焦灼的字眼,于是这个担惊受怕的村子等了一年又一年,希望的火燃尽了,外乡人用一颗执拗的心重新续起来。
当这颗心即将再度熄灭的时候,他们终于等到了无意间路过此地的子虚仙君。
村民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将他们从望不见尽头的噩梦中拉出来的,是一位没有半分香火钱的闲神。
“神仙,草民还有最后一问。”方才一直低垂头颅的王二虎忽而抬起头,满眼泪光未尽,鼓起全部勇气直视着谢缘,“我王二虎所作所为,究竟是善是恶?”
他眼前这位神使有着一副非常年轻的外貌,单从皮相上看甚至觉得他刚及冠不久,但周身气度却是只有经历过时光长久磋磨才能达到的沉稳,眉眼微垂不苟言笑的时候,颇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王二虎没有等来答案,却见这位神使向他摊开一掌,接着,像是有阵春风扑面而来,他脸上交错纵横的泪痕立时就被抚尽了。
谢缘转过头,脸上又露出真切的笑意,对琥珀眨了眨眼:“帮我个忙吧。”
阿葵还不知怎的话题就跳跃了,琥珀却与谢缘心有灵犀,立马懂了,从地上跳起来跑回屋内,再转出来时怀里多了一只布偶小狗。
“这是,我小妹的……”
“旺旺。”琥珀道,“我和它做了朋友,但它应该跟你走。”
琥珀又想了想,把布偶小狗塞进了王二虎手中:“多谢你,我已经有好好和它道过别了。”
王二虎捧着只有他两个掌心大的小狗,像是终于卸下了重担,肩膀塌了下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了至亲离世的真实感,悲伤不再压抑,于是失声痛哭。
众人识趣地远离瓦舍,留王二虎自己平复心情,一道往村中走去。
谢缘对剩下的几个青年道既然来一趟,就把能帮的事情一并帮了,哪家有什么旧疾新伤可以唤他过去,他勉强能当个郎中用。
几个青年大喜过望,一叠声地道谢,谢缘摆着手让他们快去转告其他人,于是这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又一溜烟儿地奔向各处了。
目送他们走远,谢缘拉起琥珀的手,低头问他:“琥珀有些不开心?”
琥珀摇摇头,但把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点。
谢缘没继续追问,小鸟有自己的情绪,不愿说出口也很正常,他不强求。
“那你看这是什么?”谢缘摊开另一只手,掌心中端端正正卧着一只浅棕色的布偶小狗,和旺旺长得大体相同,但个头儿更小、模样更精细些,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小铃铛。
“是阿黄!”琥珀眉间的一点阴霾顿时扫尽了,他正要接,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着问道,“这是谢缘独独给我一个人的吗?”
谢缘虽然不明白琥珀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见他肯笑起来就放心了,把小狗递到他手中:“当然是给你一个人的,世上绝无其二。”
琥珀捧着阿黄,左手换右手右手递左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怎么看都看不够。
谢缘又问阿葵:“此番行路要耽搁大半天,往落鹜山的事要紧吗?”
阿葵又在神游天外地想事情,忽而被问到有些猝不及防:“不、不要紧不要紧!”
玄化仙尊的神使就在眼前,她还去个屁的落鹜山,只是怎么开口,阿葵并没有想好。那是她不足为外人道的伤疤,可以对着高座神龛无悲无喜的神明倾诉,却不知怎么向一路走来似熟非熟的谢缘言明。
谢缘要给村里人治病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纷纷找了上来,谢缘半天之内出入了好几户人家,治了东家老太太一到阴雨天就疼的腰、西家老村长坏了半辈子的腿,以及上房揭瓦的毛孩子吃多了糖坏掉的牙、因昨夜下雨发起高热的婴孩等等不一而足。
村民淳朴,报答这位好心神使的方式只有一个劲儿塞吃的——民以食为天,粮食就是他们最珍贵的财产。
琥珀和阿葵跟在谢缘后面,嘴里含着从毛孩子那里得来的麦芽糖,怀里各抱着一大包吃的。某家大娘见他俩手里鸡零狗碎的东西太多,专门替他俩裁了两块布裹着。
“累吗,我来拿?”谢缘踏出门,往下一户人家去的路上回头问琥珀,顺手揩掉他鼻尖上几滴晶莹的汗珠。
琥珀立马摇摇头,怀里的包裹还是被谢缘提走了,收进袖里乾坤。
琥珀抬眼疑惑地看着谢缘,好像在说“既然还是要拿,为什么拿之前要问我一句”。
谢缘读懂了他的意思,眼睛一弯笑起来:“谢缘有时候不讲理。”
好吧,琥珀点点头,不讲理的谢缘他也很喜欢。
“阿葵的呢?”谢缘伸手。
阿葵蹭地一下躲开:“本姑娘有的是力气!”
这次到了赵三家。赵三刚娶妻不久,妻子怀有身孕。
赵三将他们请进院子,挠着头感到不好意思:“其实我们家没人生病,就是……小人能向神仙祈福,保佑她们母女平安吗?哎呀——是我老婆想生个乖女儿,不要像隔壁那家的调皮小子嘿嘿……”
谢缘理解。
平凡人求神拜佛,很多时候求的是一个心安,能担此任也算是他的幸运。
新妇不便见外客,谢缘和赵三站在窗下同屋内的人聊几句,开解心头忧虑。
琥珀和阿葵席坐在院里的杏树下,拆了包裹嚼零嘴。
琥珀嘴巴忙着,耳朵也没闲,听不远处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很快触类旁通弄明白了一个概念,于是向阿葵求证:“怀孕,和生蛋一个意思吗?”
阿葵本来吃得正香,听见关键字眼立马回忆起了早上的经历,猝不及防呛了一口:“咳咳!差、差不多……”
琥珀解决了一个疑惑,还有另一个疑惑:“为什么,赵三和屋里的赵夫人,名字里都有一个赵?”
“笨蛋这你都不懂,”阿葵装起了大尾巴狼,“名字前头第一个字是姓氏,姓氏是好多人共用一个的。没听过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赵夫人可能原本不姓赵,但嫁给赵三之后就要随他姓了。”
阿葵在柳岸没人教她诗书,其实算是半个文盲,把俚语用错了也不知道。好在听她讲话的琥珀是整个文盲,对此深信不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阿葵当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嘴里的粗粮饼顿时不香了,朝他吼道:“早上的话你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啊!玉米穗穗,你是公鸟!不会生蛋!停止你那些奇怪的念头!”
琥珀倒是很委屈,喊回去:“那我改姓谢也不行吗?”
阿葵决定一头撞死在树上。
第21章
谢缘和赵夫人聊完走回来的时候,正瞧见琥珀在和阿葵吵架。
阿葵说:“它几斤几两跟我一个姓?!”
琥珀说:“可是它就要叫阿黄!”
阿葵说:“那是你非要这么取名的,为什么不能叫虎子和你一个姓!?”
琥珀说:“那也应该姓谢!”
阿葵:“啊啊啊你闭嘴我不要再听了——”
谢缘听得直笑,他不知道前因,走过去伸指戳了戳琥珀手心里布偶小狗的脑袋,顺着他的话道:“那它现在叫谢黄?听起来比较好吃。”
琥珀呆了一下,他都还没来得及改姓,怎么小狗先他一步如愿了?
他感觉心里莫名不大痛快,阿葵要是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要再次被呛得死去活来——小小一只鸟还吃上醋了!
琥珀急急扯住谢缘的袖口:“谢缘谢缘,如果我不会生蛋你还要我吗?之前的……那个、示爱和提亲还算吗?”
子虚仙君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再度出现裂纹。
赵三在一边陪着干笑。
谢缘慢慢把琥珀从地上扶起来,替他拍了拍灰尘,脑海里盘旋着许多话语,需要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单独和琥珀讲明白。
不能再放任这个天大的误会继续酝酿下去了,谢缘苦笑着摇头。
就在这时,王二虎突然出现在院子门口。
“终于找到您了……”他气喘吁吁,看样子是跑了许多地方,“劳累神仙在各家奔走医治,村人感激不尽却不知如何报答,老村长做主,叫村里大伙儿摆了筵席感谢三位,农家人也就这些拿得出手的东西,希望这点心意神仙能看得上眼。”
谢缘虽然不在意这些报答,但不能拂了村民们的热情,于是没推辞,比了个请的手势。
……让琥珀好好吃过饭再和他谈也好。
小鸟还在眼巴巴地盯着他等待答案,即使当下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鸟空悬着心不安。谢缘握住琥珀的手,凑近了耳边,先把承诺给予他:“琥珀,不论你怎么样我都不会不要你的,剩下的谢缘待会儿再告诉你。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琥珀不在乎过程,只要听到谢缘还要他就放心了,唇角弯起来,点点头。
春季万物复苏,却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秋天收获的粮食度过一冬后几乎消耗殆尽,而新粮还没下来,农户日子过得比较紧巴,在村中央大树底下摆开的筵席实属需要掏些家底出来。
好在谢缘一行人到得早,一见这大张旗鼓的阵仗立马以神使不食荤腥为由挡下磨刀霍霍向鸡鸭的大爷,又拦住了要起锅蒸鱼的大娘。
“我们一共也就三人,”谢缘抬手推拒,又很是无奈地指了指一旁的琥珀和阿葵,“他们两个吃零嘴也快要吃饱了。”
他说的时候,琥珀手里还拿着半袋儿方才在赵三家出来时人家塞给他的杏脯,腮帮子一鼓一鼓。
要宴请的人到场,筵席热热闹闹地开始。
白天与黑夜充满了反差,昨天夜里风声鹤唳的村子,在晴天白日之下却能如此富有生机。
谢缘象征性地把村民给他的东西都尝了一口,然后就坐在一边冷清人少的矮桌旁饮茶,远观众人的欢声笑语。
“老夫这条腿啊,瘸了大半辈子,几乎忘了它有灵光的时候,”老村长坐在谢缘身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赵三他们几个小子跑来告诉我说有仙人来治病,老夫心里还纳罕,若是真有仙人,那还不快去喊你们那患风湿的张老太去治,找我这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头子做什么?哈哈哈,老夫竟是没想过几十年前的旧疾还能有医好的一天呐——!”
谢缘举起茶盏一敬:“老丈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老村长拍着他那条重获新生的腿,笑得更开怀了:“得神仙一言,老夫即便半截黄土埋身也活得痛快!”
谢缘闲谈时发现席间竟有一盘早熟的枇杷,隔空取了几颗过来,不经意问道:“老丈在此地居住多年,有见到过其他的神使吗?”
15/25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