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害怕惊动了无知无觉落在人肩头的鸟雀,小心翼翼地按捺住心绪涌动,尽量语气自然地问道:“琥珀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小鸟摇摇头,眼里充满了不解和失落:“为什么,有戒指的是玄化仙尊,而不是谢缘呢?”
谢缘一时没明白戒指、玄化和自己这三者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如果谢缘手上有戒指,我就可以骗自己主人其实是谢缘了。”琥珀的声音小下去,“……我不想当玄化仙尊的宠物,他很吓人。”
谢缘静默片刻。他好像知道那种从胸腔中燃起的烦躁到底是什么了。
——是占有和记恨。
他神格里从前没有的东西。
谢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注意到琥珀的脸色突然极差,嘴唇泛白,身躯也在细微摇晃,他满腹的言语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忙去探琥珀的脉象。
那个玄化要是敢把什么腌臜招数往琥珀身上使,他即刻就去落鹜山讨究竟。
谢缘快而细致地探查了琥珀身体各处,发现他肢体发肤全都无虞,导致他头脑昏沉疼痛的是体内突然躁动的灵力,正四处流窜冲撞着经脉。
——祝馀草的灵力突然毫无征兆地加快周转了。
“疼……”连四肢也开始疼痛后琥珀终于耐不住了,急促地喘息着,伸手去抓谢缘的袖口,他眼前影影绰绰天旋地转,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蔚蓝色的水体靠近面庞——不,这次是月白色的。
谢缘。
他接住自己了。
两只耳朵像是蒙上了一层水幕,谢缘焦急失态的声被拉得很遥远:“琥珀!琥珀——”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声音随之消失。
琥珀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
为什么?
谢缘不是接住他了吗?
揪心的失重感让琥珀忍不住蜷缩手脚。
他把自己抱成一团,身躯好像就真个缩小了,站在某一片草丛中。四周的草叶很高,几乎将他淹没其中。
一袭黑衣的玄化仙尊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
“小鸟,玩了这么久,该跟我回家了吧?”
琥珀扭头看到那双蛇一样的翠绿眸子,浑身的羽毛炸起:“你胡说,你不是我的主人!”
“哦?”玄化仙尊的人声变成了蛇类的嘶鸣,“你可以不认我做主人,不过我倒是知道,这座岛的主人快要死了——”
恐惧再度攫取了琥珀的心神。
对,我原本是要救主人的。
可是主人是谁?对我来说那么重要的人,怎么会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样貌呢?
“玉米穗穗,记着你那薄情寡义的主人又有何用?”阿葵站在一旁,“跟我去飞壶吧。”
飞壶?琥珀的脑子一片混乱,飞壶不是谢缘的家吗?
“你怎么又在想谢缘?”阿葵像是能听到他心中所想,皱眉抱怨道,“你先前可是说过,若是不找回记忆,身体就好像有破洞在漏风。怎么,有了宝贝谢缘,就把你那主人抛之脑后了?看来你丢失的记忆也没那么珍贵嘛。”
不,不是的。
他喜欢谢缘,却也依赖着主人。
那是一朝一夕相处之中滴水穿石,凿刻入灵魂的依恋,即便前尘往事在脑海中烟消云散,即便经历过胡琴和玄化的恐吓,他还是无可抑制地思念着那个名为“主人”的存在。
他想见他。
这个炽烈的念头催促着琥珀伸展翅膀,从草丛中飞了起来,掠过镜面般的湖水、绿如翡翠的森林,翅羽之下,一座座辉煌灿烂的金殿顶依山而上,像是列队两侧夹道欢迎他回家。
终于,那个熟悉的、永远为他敞开的白玉窗台出现在眼前,琥珀收拢翅膀,轻巧地落上去。
他有些忐忑,害怕窗子里空荡荡的,想见的人不在里面。
“琥珀,又到哪儿疯玩去了?”
琥珀循声望去,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坐在矮桌后面。
“快过来,我给你剥了几颗松子。”主人笑着朝他伸出手,话里抱怨,语气却亲昵,“我都被琥珀狠心丢下一整天了,琥珀不可怜可怜我吗?”
他飞过去,熟练地落在那人等在半空的手指上,在他脚下,主人无名指上银色的戒指闪闪发亮。
邬虺将手上的翡翠银戒取下来,捏在两指之间把玩。
他斜倚在大殿高座扶手上,把戒指抛起来,接住,侧头问身边的侍从:“你来说说,这枚戒指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玄化仙尊性情古怪,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侍从低眉顺目默然立着,没成想仙尊突然向他发问,连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谨慎道:“回主上,主神神戒……自然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至宝,自上古主宰中州的先天神祇陨落后,这枚戒指就由历代中州主神继承,象征的是统治中州的无上权柄,如今传到您手里,中州既寿永昌啊!”
“马屁精,”邬虺低低哼笑道,“尽说些本尊一清二楚的废话。”
侍从当即汗如雨下,扑通一声跪了。
“本尊没给你吃饭吗,腿说软就软,”邬虺连一个眼神都没赏他,不耐道,“还是小叶子有意思,去,把他叫来。”
侍从强撑着整肃仪容,从地上爬起来趋步离开。
叶路刚降落在主殿外脚还没站稳,就听闻仙尊传唤他,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却立即被他掩饰住。他向侍从拱拱手:“有劳,我即刻就去。”
他站在殿外把肺里的浊气咳干净,才理了理衣襟快步走进去,穿过大殿开阔的长廊,然后一掀衣摆,恭顺地跪在高座之下。
叶路垂着头先告罪:“是属下失职,没能提前识破那幼鸟脚上的银环有蹊跷,也没能拖延住子虚的脚步,请仙尊责……”
“停。”邬虺打断他,然后询问了一个与他们此行之事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今日散着头发做什么?”
叶路跪在白玉阶下,烟灰色袍衫委地,一捧像是晴夜天幕般深蓝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又如同水流一样淌到身前,将他领口之外的脖颈遮挡得严严实实。
叶路听邬虺此问脊背一僵,又不敢晾着仙尊的话不答,顿首道:“恕属下仪容不整,污了仙尊的眼。”
邬虺垂眼看着他,神色阴晴不定:“就连最忠诚的下属,也会偷偷违抗本尊的命令吗?”
叶路把头埋得更低:“属下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邬虺又笑了,“撩起来。”
叶路没动。
“把头发撩起来。”邬虺加重语气。
叶路不敢再怠慢,他支起身,慢慢抬高双手,把垂泻两肩的长发全都拢上去,完整的脖颈暴露在邬虺眼皮底下。
白净的皮肉上,左一右四,拢共五道红痕,像是有人五指发力从后环住他的脖子使劲儿抓出来的。
“本尊先前告诉你的,是要你寻一个桃花江岸边的同族做傀儡监视子虚他们,必要的时候用那条鸟命引开子虚。谁准许你亲身过去的?”
“属下…想要确保万无一失……”
“呵,万无一失,”邬虺从高座上站起来,“现在是挂一漏万,不仅没捞着威胁他的筹码,还把人彻底惹火了!”
邬虺原地踱了两步。
“子虚啊子虚——”他叹息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先天神行事就是这般干脆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伤了他宝贝宠物,他便要把一模一样的伤还回来。倒是可怜你受苦了,小叶子。”
邬虺的态度突然和缓下来,甚至给了叶路一种温柔的错觉。叶路垂下眼睫,遮挡住了血红眼眸中波动的情绪。
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脖颈,尽管这几道伤并不是子虚仙君造成的,实际情形也不是仙尊猜测的那样,但他还是忍不住多想了一点。
自己在仙尊心里的份量,难道敢和那幼鸟之于先天神的重要程度相比吗?
再抬眼时,邬虺已经甩袖转入殿后不见了。
第25章
琥珀这一觉睡得竟格外安稳。
他虽是因四肢百骸太过疼痛而昏睡过去的,但彻底将意识抽离了躯壳,疼痛就像是隔着一层温水,加以好梦相佐,竟也不觉痛楚。
他被那枚银戒的光亮晃了眼,再定睛去瞧时,银光变成了漫天劈闪的雷电,一束接一束,像是弥漫刀光剑影的丛林。
他是误闯丛林的鸟雀,渺小得几乎被吞噬,艰难地避闪着每一道擦身而过想要给予他致命一击的电光,最终还是避无可避,跌落进泥土。
“对不起。”
一个忧伤温和的声音说。
他被一双手轻柔地捧了起来,像是有一泓清凉的泉水漫过他被烈火灼烧的身体,霎时间抚平了所有的疼痛,羽翼变得轻盈。
琥珀飘飘欲飞,再一转,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捆晃动的树枝上。
“谢缘要开始上台阶了,琥珀站稳了吗?”肩上扛着这捆树枝的人说。
谢缘?
琥珀不可置信地歪头去看。
说话的人也恰巧侧头瞧过来,眸光宁静温和,带着常有的笑意。
真的是谢缘……
琥珀生怕这一切都只是幻影,想开口喊一声谢缘的名字,等真的张开嘴巴时,发出的却是一声啾鸣。
“好。”谢缘却以为他啾一声的意思是“站稳了”,开始步履从容地登台阶。
通向山顶金殿的白玉阶好长好长,琥珀栖在谢缘从山底精挑细选采伐的良木上,随着他脚下富有规律的步伐一摇一摇,像是岁月悠长,一人一鸟会永远这么走下去。
“琥珀都想要什么样的玩具?”谢缘像是自语一般,轻声和他聊天,“除了栖木架,喜欢秋千吗?还是小爬梯?等到明年开春,谢缘还可以折些柳条给你编摇篮……”
琥珀安静地听着,乌黑的眼睛一转不转盯着谢缘的侧脸看。
他很喜欢谢缘这样不疾不徐的讲话,字字句句他都听得真切、记得清楚。
进了谢缘寝殿,琥珀自觉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到矮桌上的笔架杆上,看到铺开的简牍旁搁着一杯茶,他想都没想就跳过去,准确地落在杯沿,俯身啜饮。
谢缘放好做栖木架的原料,踱步过来,敲了敲桌角笑道:“这次可是被我逮个正着。我杯里的茶水和你碟子里的同样都是山泉,怎么总来抢我的?”
这话听着耳熟。
——“我杯子里的茶就那么好喝?”
……
——“我要去外海渡劫,几日当归,你独自待在岛上乖一点好不好?”
你不要走。
琥珀在心里想了一遍。
谢缘不要走。
琥珀又重复一遍。
“谢缘别走!”
琥珀喊了出来。
向着一片电闪雷鸣的黑暗天幕走去的谢缘闻声转头,微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回去吧,琥珀。”
琥珀惶急地想要拉住他,反而事与愿违地往后退去,整个人飘浮起来,坠入了虚空。
他又开始下落了。
灵魂似乎变得很重,他无法控制住不断加速的坠落,最后狠狠坠到了真实的躯壳中。
神魂归位。
琥珀首先恢复了触觉和听觉。
他能感受到自己正安然躺在一个温热坚实的臂弯当中,随着步伐的移动轻微摇晃。
接着听到了模糊的人语。是阿葵在不远处说话:“……城内最大最好的客栈?这不是更招人耳目吗?”
“这也是无奈之举,”谢缘接话,“山长路远,你的确需要一晚上的安眠休整。况且你从柳岸出来后就不曾安稳进食,那些灵丹毕竟只是应急……”
“行吧。”阿葵的声音近了一些,接着突然激动起来:“诶?你瞧玉米穗穗刚才是不是眼睫毛颤了一下?”
一只大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谢缘在他耳边唤道:“琥珀,琥珀?”
琥珀有心想睁开眼,但他的意识像是被锁在了身体深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眼皮撑开丝毫缝隙。
阿葵失望道:“或许刚刚是风吹的?又或者是我看错了。”
琥珀脸颊贴着谢缘的胸膛,他可以确信,方才阿葵看到他睫毛动的时候谢缘的心跳忽而加快了,说话间又慢慢平稳下去。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
琥珀再次听到两人谈话。这次先开口的是谢缘:“去客栈前先找个当铺。”
“找当铺干什么?我记得那是抵换东西的地方,怎么,你钱不够了?”阿葵问。
他听见谢缘笑了一声。
“谢某一直都身无分文。”
阿葵的声音大起来:“那你是怎么混进柳岸的?我记得那群鬼东西想拿到柳岸的入会凭证需要押很多金子!——不对,你是用正常门道进去的吗?”
“规矩还是要守的。”谢缘道,“我有一点金法,可将石块树叶点化成金银,但附在上面的灵力隔五个时辰就会消散,届时金银重新作土石——所以‘点石成金’是个用来坑蒙拐骗的缺德术法。人家客栈是正经营生,还是劳烦阿葵把先前收下的金钗首饰典当些钱财来用吧。”
阿葵沉默了半晌:“……所以我身边跟的原来是两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对吗?”
琥珀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小声反驳:我不是蛋,是一只鸟,谢缘的。
又前行了许久,琥珀从四周此伏彼起不断传来的喧闹人声判断他们现在应该在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比之前的宴会、比浅滩村的祭祀还要热闹,还要人多。
男女老少的欢笑、小贩的叫卖,踢踢踏踏的马蹄、辘辘而过的牛车,各种生机勃勃的声响交织在一起,谢缘和阿葵偶尔的几句交谈融进了其中,琥珀听不真切,也不太懂得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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