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毕尹的脸臭到都该喷熊宝贝了。
“……如果我跟黄蜂有关,那又如何?”毕尹又问我,语气带着试探。
“你果然是他的亲戚吗?弟弟或侄子之类的?总不成是儿子吧?但我记得蝶伊老师说黄蜂是未婚。”
我在边角落了一颗黑子,这回自行把吃掉的棋子翻面。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好了,俗话说如师如父,如果你真是他儿子,我们就算是好兄弟了,可以互相照应一下。”我笑道。
“碰”地一声,毕尹的白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力道大到整个棋盘差点翻过去的地步。
我吓到吃手手,抬头见他咬着牙,沉默地翻起我的黑子。我才发现刚才那步把我好不容易抢下的左边江山都占了。
“换你了。”他用冷到不能再冷的语气说。
战局的白热化让气氛嗨到最高点。有人在劝我快点投降、但也有替我加油打气的声音,黑子与白子交错落下,都在抢占边角最后有利的位置。
“三之七,右边这块这样算是我的了?斜线应该也算吧?”我指着黑棋问。
毕尹用白棋抵着下唇,看向我的眼神略显诧异。
“……你真的是第一次下奥赛罗?”他忽问。
我笑起来,“我说会下你不信、说不会下你也不信。你应该多信任你导师一点的,张毕尹同学。”
我们在群众鼓噪声中你来我往,转眼间六四十个棋盘格已被占据大半,围观民众已经堆到土地庙口那头去了。
毕尹额角沁汗、我咬唇苦思,黑子和白子像相生相灭的太极,追逐着彼此、也吞噬着对方。叶艾利一直站在我们身后,也看得目不转睛。
最终结算时,白子以三棋险胜黑子。
“呀——结果还是输了!”我瘫软回椅背上,“刚才那局,如果我不是下四之六、而是下四之五的话,说不定还能拿下右下那三子,这样至少有个平局。”
毕尹脸上阴晴不定,我兴致勃勃地直起身。
“再下一盘吧,毕尹?这次一定让你叫我老师!”
但毕尹没有理会我,他推开棋盘,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我身体不舒服,今天到此为止吧。”
★★★
我替艾利把钞票装进信封袋里,清点了数目。
毕尹说走就走,好在我和他的激战场面似乎吸引不少好事之徒,后来一堆人来找我下棋,我也乐得代替毕尹鏖战四方,直到华灯初上,才和艾利相偕离开。
艾利说回宿舍前想先回家一趟,他家就在离蜂蜜街不远的住宅区,我便提议护送那些赌资回家,实则是想借机看看艾利的家庭。
艾利没有拒绝,路程中还绕去买面包店的即期面包。
老板似乎跟艾利很熟,还多送了一个没卖完的水蒸蛋糕:“给奈奈她们当宵夜吃吧!”老板笑着说。
我替艾利提着蛋糕,走过水泥便桥上的路灯,天空似乎变得更加灰暗了些,飘起了绵绵细雨,灯光下一片雾气氤氲。
“胡老师,今天谢谢你。”艾利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是你拜托毕尹的吗?这种‘赚钱方式’。”
“不,是毕尹自己提出来的,有次他撞见我跟自治会的人跟我吵架,就主动说他可以帮我。”
“自治会的人?”
“嗯,就是跟卫副会长,我们班班代。”
我“喔”了一声,又是那个金发男。
“……你们班长说,你不肯参加自治会举办的读书会,担心你会拖累全班成绩,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我总是要把消息带到。”我说。
艾利忽然苦笑起来:“老师……知道‘读书会’是什么吗?”
我一愣:“不就是大家一起用功吗?毕尹也会带二R的读书会。”
“……一般读书会是这样没错,但自治会举办的不同。”
艾利说:“我之前曾经强迫参加了半学期,那个读书会在每次大考前,都会发放试题给会员试答,而那些试题……和正式考试的试题,通常非常类似。”
我大惊:“……泄露考题吗?!”
“详情我也不清楚,但自治会都找我这样成绩不理想的学生,一但预先做过考题,成绩一定会大幅跃升,也可以被他们当作宣传口碑。但加入得支付高额的规费,对其他康柏学生可能还好,但像我这样的学生根本付不起。”
我只觉一阵冷汗爬过背脊。康柏考题保密非常严格,无分大考小考,毕竟事关这些菁英学生的未来。
但区区一个学生筹组的读书会,却可以预先拿到考题,美其名是协助后段班同学提升成绩,实则根本是卖考题牟利。
我随即想到,既然是自治会筹组的读书会,那卫弗明肯定知情,却还大剌剌地请我这个老师拉客,不难想像这背后水有多深。
“没人去告密过吗?”我问。
“读书会数据只制作纸本,当天就会全数回收,一但加入,到毕业都不能退出。事实上我之所以会和副会长吵架,就是因为之前我威胁他们,如果不让我退出,就要把这事告诉吴主任。”
“结果……?”
“他们根本不怕,还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以后出社会也是一样,掌握资源和情报比较多的人,就能支配和利用旁人。”艾利苦笑。
——以这么便宜的价格就能分享资源,你应该感谢我们才是。
——资质已经不如人了,连情报也无法掌握,只有一辈子任人宰割的份。
“后来毕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跟他们达成协议,说我离开读书会可以,但得支付一笔违约金,补偿他们在我身上花的心力。毕尹和我情况类似,他也不便借我钱,就想了这个方法。”
“和你情况类似,是指……?”
“毕尹也是单亲。”艾利说:“但他和我不同,成绩非常优秀,学费几乎都靠奖学金,他平常也有在棋馆教人下棋……他并没有骗老师您。”
我暗想原来如此,所以庙口那些人才会叫他“蜂老师”。
我正想再多套些情报,水泥桥那端便传来女孩子娇嗔的嗓音。
“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
我往路灯那头一看,大雾里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和艾利一样简朴的运动裤装,脚下踏着和艾利一样老旧的运动鞋。
他右手还牵了另一个男孩,看上去牙牙学语,十月的冷天,他两脚却是赤着的,正盯着我手里的水蒸蛋糕流口水。
“小奈!”我听艾利叫了一声,快步走近男孩,“抱歉,今天哥哥有点事拖晚了……小七和小八都还好吗?”
“他们两个早就睡了,是豆豆睡不着,问说你怎么还没回来,我才带他过来桥这边找你。”
她瞥眼看见我,眼瞳顿时瞪得老大:“……大哥交女朋友了?”
艾利忙说:“他是哥哥的学校老师,是男的喔!”
我为了和学生出游不显得突兀,确实有打扮得年轻了些,但也不过梳了头发、换了条比较秀气围巾的程度。
是说最近不是被人说像洋娃娃,就是被人到处指着说“啊!那个裸男老师!”现在又被一个小女孩误认性别,看来我得想办法重振一下雄风了。
第10章 学生需熟读校规并定期抽考
“这位是……?”
“我大妹,叫艾奈,今年要上高一了。”艾利介绍着,“那是我的小弟艾纳,刚满五岁,我另外还有一个大弟和一个二妹,分别读小学四年级和二年级。”
我感叹叶家真是人丁兴旺,洗澡刷牙什么的肯定要大排长龙,我这种孤家寡人肯定是无法体会的。
我替艾奈牵着他们家小弟,另一手提着水蒸蛋糕,在夜雾缭绕的住宅区步行。
艾利家位在六层二丁挂公寓中的二楼,两房一厅,还算宽敞,只屋龄长了些,壁纸上泛着斑驳的湿痕,窗帘也渗着霉味。
屋里乱得像是打过三次世界大战般,孩童的杂物、混杂着少年的球具、少女的廉价化妆品,一路堆到天花板去,墙壁也四处是涂鸦污渍。
“这是租来的房子,一直没空收拾,让老师见笑了。”艾利注意到我的视线。
艾利的其他弟妹都在屋子里,看见我手上提的蛋糕,便像蚂蚁见了糖一样,连跟我打招呼都来不及便风卷残云。
“小七、小八!有点礼貌好吗?有客人来耶!”艾利连忙管教。
我环顾了一眼室内,感觉不像有大人存在的痕迹。
艾利拆了刚买的蛋盒,走进厨房绑上围裙。
“我父亲生病了,从去年秋天开始就在镇上的医院住院,我放假会去看他,其他时间是艾奈代替我。”
叶艾奈这小女孩从我进门开始就一直打量我和他哥,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也不知道脑袋瓜子在想什么。
我见艾利撩起袖子洗菜,总算有机会拜见他的手腕。他的衬衫袖缝里确实一片青紫,还有疑似塑胶绳绑过的痕迹,虽然已淡了不少,但章德马并没有说谎。
“……为什么要念康柏?”我沉吟片刻,决心先旁敲侧击,“以你的家境,不念私校的话,会有余裕得多。”
艾利笑了笑,“我父亲以前是康柏出身的,一直希望我念他的母校。但我国中时没有考进去,好不容易才如愿,父亲怎么也不希望我退学。”
他熟练地打了蛋,又把盐洒进钵里。
“我家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艾纳出生后,我母亲病倒,我父亲忙着照顾她,自己身体也走下坡,后来公司又被人倒掉,才变成现在这样。”
“……你手腕的瘀伤,是怎么回事?”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啊,这个吗?”
我本来以为艾利会纠结一下的,但他十分坦然,主动举起了手。
“这个是抽血留下的伤。我的血型比较特殊,之前打工时认识一位研究员,他们对稀有血液的需求量很大。虽然不能买卖,但定期捐血的话,机构会给付营养金,他知道我的状况,有时还会自掏腰包、多给我零用钱。”
艾利搔了搔脸颊。
“但我血管天生比较难找,常常得反复抽好几次,才能抽到既定的血量。”
也难怪这孩子老是看起来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像这样又是熬夜打工、又是捐血的,即使是十八岁的年轻胴体也承受不了。
我喃喃说:“原来不是被霸凌啊……”
“霸凌?啊,老师是以为我被霸凌,才跑来找我吗?”艾利失笑。
我心情复杂,但像这样的家庭变故,也不是我区区一个老师能解决的。某些方面来讲,毕尹所做的,已经是外人能对艾利最大程度的帮助了。
这让我有点不甘心,明明是大人该做的事,却让一个孩子抢在前头。
“为什么都不跟人说?”我又问:“至少跟你的……朋友说一声,班上同学知道你的状况,也比较能体谅你,也不至于误会你是不良少年。”
“我们学校的学生家境都很好,跟大家说的话,是会得到体谅没错,但也会让大家有所顾虑。”
艾利像想到什么,苦笑一声。
“之前班上有个同学,也是家里人忽然生病,Jeffery知道后就号召全班同学捐款,我当时也不得不捐了两百块……但我不想这个样子。”
我能够理解,对艾利这样高自尊的少年而言,与其被同情,被孤立和误解反而自在得多。
“但你以后怎么打算?卖血不够,总不成要去卖肾吧?”
艾利把切好的蔬菜扔进锅子里,开始把刚买的绞肉剁碎,在觇板上揉了几颗肉丸子,丢进锅里和蔬菜一块焖熟。屋子里顿时弥漫着食物香气。
“也还好,有毕的帮忙,奈奈最近做网拍也上了轨道,总算还过得去。”
艾奈在后头说:“最近营业额有提高喔!我除了自己画的本子外,也代理国外作家的作品和周边。”
“本子……?”
“艾奈自己有在创作,还自己印成书,在蟹壳卖场上通贩,她未来的梦想是当漫画家,到日本去留学。”
艾利代妹妹答道,他又望向身后还在抢食蛋糕的弟妹。
“艾七的梦想是当篮球选手、最近加入了小学的篮球队。艾八想当新闻记者,她的文笔很不错,上回作文比赛还得了优胜。我再半年就要毕业了,康柏出来的学生,就算是我这种垫底的,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
艾利的唇角扬起些许弧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用担心。”
我安静了一会儿,从艾奈身边站起来。
“难得到你家拜访,一直坐着也不好意思,我来帮忙做菜、顺便和你们一道吃个晚餐吧?”
★★★
我本来想事情就这样落幕了。我约了章德马到学生餐厅来,想将我的调查结果报告给他。
但那天我路过训导处,看见艾利从里头出来,身边跟着吴佳萌。
他脸色十分差,虽说之前就不太好了,但现在更是苍白如纸,眼下全是黑眼圈,那些抽血造成的瘀伤似乎更明显了,像镌刻在上头一般。
我向他打招呼,但艾利像没看见我一样,迳直低着头。
“我会张贴公告。”我听见吴佳萌说:“今晚我会陪同你去拜访蜜月的负责人,把事情说清楚,请他别再雇用我们学校的学生。”
艾利无精打采地点头,吴佳萌又说:“我也会跟你父亲说,请他注意一下你的日常行为。”
“跟他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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