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哪家开始放炮仗银花。
噼里啪啦,明晃晃的光,亮了半边天。
第十二章
70.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傅长琰醉酒的模样。
从前在傅家见过两回。
第一回是第一次见,大半夜未回家,醉的连路也识不清,甩了一众人不知怎么走的,竟走到了后厨房,摘了一路的花。
第二回我听别人说是元夫人的忌日,傅老爷连家门都未曾踏回,说是在谈生意,其实旁的人都知道,不知又流连在翠莺楼哪个花娘那里罢了。
我只远远跪在一侧,我旁边的小云海不敢动,说是二少爷每每到元夫人的忌日,认认真真上完香后便开始饮酒,醉时便发脾气扔东西,无人敢接近。
小云海不动,我也不敢动,生怕傅长琰砸着我,处理起伤口来甚是麻烦。
对于傅长琰的恶,我鲜有亲身的体会,却总是听别人这么提。
每月十五我同阿姐可以休一日,街边吃茶时流言满天飞。
什么傅家大公子昨日又在街头打死一个农户,前日又对人家姑娘始乱终弃,大大前日又把别人的档口给砸了。
我在一旁默默吃着糕点,心道这一招狸猫换太子,俞夫人玩的真是妙。
府中人人都知晓,傅大公子不是傅大公子,傅二公子也不是傅二公子,外面的人却从未听说。
一房千防万防,一房却无动于衷。
一回醉酒是风流快活,一回醉酒是哀母之痛。
在我眼里,傅长琰不是恶,是太过可怜。
71.
一杯接一杯的喝,铁打的身子也会醉。
傅长琰不许旁的人碰他,我一个人顶着半边肩膀,将他放到床上时已经气喘吁吁。
我准备去打些水,外头傅平贤领着一群人,在雪地里冻得手脚冰凉。
见我出来,傅平贤又红了眼眶,“秋山,傅家不能没有大少爷,你若不开口,大少爷便不会回去,俞夫人私通污蔑傅家一事已被揭发,老爷就这么去了,千百年的家业眼见着就要毁了啊。”
一件事,通透个七八分。
我与阿姐先被赶出傅家,可如今傅家家主要不要回去,但凭我一句话。
天大的面子我怎么敢接。
72.
傅长琰躺着,刚刚擦脸时扭动太过,头发散乱。
我叹了口气,伏低身子替他吹去另一侧的碎发,又看了下那侧被子有没有压严实,回过头来时,傅长琰又醒了,连眼睛都未舍得眨一下。
我挽起嘴角笑他,“我第三次见你醉酒,这次你最乖。”
傅长琰眉心微动,有泪水从旁侧落下,“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我依旧笑着望他。
哪件事不是有意的?
是早就想起了从前的事,还是早就与傅平贤有了联络,亦或是在很早时,就一手策划了自己坠崖?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受伤失忆,再遇见我。
从小阿爹就爱说,凡事别猜的太过。
他一边捡着药草一边语重心长对我说:“秋山你啊,就是太过通透。”
我爱看人间百态,像个说书先生般将故事嚼了又嚼,好玩的故事我记三年五载,恶俗的故事我三五天便忘,山间野物来作伴,我以为我也会这么清淡一世。
可入世,没得选。
傅长琰只是睁着眼,可酒还未醒,拖着半句不是有意阖着眼又睡了过去。
换做戏本里写,这时我该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
可我早已没了手。
73.
第二日,傅长琰像个无事人般,起身洗漱,换了身衣服,照常蹲在门口与小福气斗嘴。
院里昨晚跪了一片的人不知何时都走了,又只剩下我的药草架子孤零零在院中。
不知傅长琰又同小福气说了些什么,小福气又站在院中嚎啕大哭。
我刚想过去看看他,傅长琰便拦着我,勾着我的腰不肯让我去,“你去干什么,过了新年便大一岁,七岁的人了还哭,你才羞羞脸。”
小福气直打嗝,转身哭着跑回家。
我目瞪口呆,没见过傅长琰这么不要脸的人。
年初一又把人家小孩惹哭。
“松开。”我低头看了一眼还搭在我腰上的手,“你跟小福气说了什么,年初一的小孩要是哭了可是要哭一整年的。”
傅长琰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没有,就说了他两句。”
我瞪了他一眼,“赶紧去哄回来,不然今日`你别吃晚饭。”
傅长琰气得直跺脚,“我就不!”
74.
这几日都很安静,年头几日都在走亲戚,我和傅长琰自然闲着无事,有时坐在门前晒草药,有时便喝两口热茶,看傅长琰犯傻。
我偶尔能看出一些朝朝暮暮的意味。
忽然想起琰字。
作壁上起美色也,从玉炎声,以冉切。
美色当人,美色也当心。
傍晚时分,傅长琰搬了竹椅,坐在我对面挑菜,一会儿嫌这菜叶不够新鲜,一会儿又说这点破菜叶子不够吃。
唠唠叨叨的一块玉。
倏而又抬头看我,“棠秋山,本少爷给你洗菜,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我笑着看他,摇摇头。
你这样好看,我无话可说。
75.
年初六,我刚吃饱晚饭,在门前坐着。
不知怎的又飘起了大雪,王婆婆自门前过,我大声同她问好。
王婆婆笑眯眯地,顺手将一些干了的桂花碎给我,“今日反常些,不知为何又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意头。”我回道。
王婆婆赶着去找小福气回家吃饭,乐呵呵又走了,边走边重复着。
“好好好,好意头啊。”
傅长琰站在我身后,问我要不要去山后头。
第十三章
76.
我来福临村这么些年,只在山前见过泠草,还是未过雪的,虽然有奇效,但远远不够过了雪的好。
因着我双手残疾,所以从未翻过山后头,半截道上有一个坎,单凭我一人迈不过去。
年前三月封了山,没想到傅长琰带我翻了另一条路。
新雪混着泥巴,道两旁的是新剪的枝头。
路很窄,应该是一个人开出来的。
傅长琰在前,我在后。
“这是你开的路吗?”我还是没忍住问他。
傅长琰削去半道横生出来的枝头,才回头看我,“你怎么知道是我开的?”
路旁堆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他的手笔。
“我猜的。”
我有预感我说了实话今日就要被丢在这里喂野狗。
77.
一路走走停停,约莫一个时辰才翻过来。
方才下了小雪,傅长琰还是生生出了满额头的汗,“再往下就危险了,就在这停下吧,我替你看过,没找到过雪的泠草。”
我心里早有数,不过一路上挖的草药也够了。
“水袋在包里,你先喝些水。”
傅长琰替我解下袋子,一同坐了下来。
我也喝了些水,两人一时相顾无言,便各自看着眼前的景。
有传言华泠山是一座仙山,不过这么多年我也没见过哪个神仙,连土地爷也未曾见过,只在山前道下救了个人。
不过那人带我来看后山景,也算贵人。
白皑皑的雪盖了一层又一层,其实无甚壮阔美景,还有些单调。
我看着一处道:“那日`你应该是从那里摔下来的。”
“不是,还要再前一些,就被人射下了马,我同他们走散了,身上又受了伤,摸着黑什么也看不清,就只能一路向前,血糊了眼,一脚踏空就滚下了山崖。”傅长琰随手拿了根枯枝,不知在划些什么。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阵,望着眼前日落西山。
万丈红霞自天边倾洒,我转过头,刚好对上傅长琰的眼。
他生的像元夫人,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我朝他笑笑,“这么映着余晖,我看着你倒是生得俊俏。”
一双眼弯成月牙,“本少爷又不是第一日这般好看。”
78.
“棠秋山,我以前,待你到底如何?”
“不怎么好。”
“.........”
“也不怎么坏。”
傅长琰在一旁气势微弱,语气艰涩,“我是真的记不清,从前在傅家我待你如何,只记得约是几年前,我将你和阿姐赶了出去。”
“你不赶,我和阿姐早晚也要走的。”
这是实话,阿姐生得貌美,傅老爷三番五次要骚扰,俞夫人自然视我们为眼中钉,走也是时日早晚的问题。
傅长琰坐在一旁,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若不走,怎么能在这里捡到你。”我安慰道。
傅长琰闻言自顾勾着嘴角,顺着我的话,“是啊,这样也好。”
79.
约莫半个时辰,天已经蒙了灰。
傅长琰起身,先将我歪了的衣服整理好,再转身去整理包袱。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一会儿,才慢慢道:“傅长琰,你回去吧。”
回哪里?
回那上京城的傅家。
莫大的冤情,傅长琰整理了一半,还有剩下一半,也只能待他去。
为的不是傅家,是元夫人。
我不是圣人,谁没有个七情六欲,谁没有个独占的念头。
我已经占他太多时日。
傅长琰背对着我,仿佛没听见我说的话,只是自顾自地收拾,连动作都未曾有半分停滞。
但我晓得他都听到了。
80.
回到家中已经晚了,照着往常简单地吃了晚食。
小福气来了一回,给我送了一碗糖糕。
傅长琰没怎么说话,等我洗漱完便熄了烛火。
我扭过头借着些雪的亮光看他,他背对着我,呼吸像是均匀。
我叹了口气,想着明日要怎么哄他。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81.
这一觉也不甚踏实。
半夜傅长琰翻过来我这边,我还未睁眼,唇边一痛。
等我终于能看清时,豆大的泪便砸在我脸上。
这人,哭也似小孩。
我到底还是让他受了委屈。
温柔的舌划着圈,我学着他的方法回应,脸颊落进滚烫的掌中。
一场下来,傅长琰终于舍得停下,微微拉开距离,粗重的气息贴着我的下巴。
“我知道你不愿出世,但凡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勉强。”
“若是你哪日欢喜了,便告诉我,我来接你。”
迷糊间,傅长琰说了好些话,可我记清楚的只有这两句。
寻着气息又重新覆了上去,我也记得我叮嘱了他一句。
大抵是,回了上京城不要叫别人看了你哭的模样。
82.
“秋山哥哥,你在干什么呀?”小福气蹲在一旁玩着泥巴。
我朝他笑笑,给他移了一盆清水,“拣药草,你把手洗洗,不然你阿奶看到又要揍你。”
小福气“哦”了一声,乖乖把手浸在盆里抠着。
“秋山在吗?”门外传来粗犷的喊声。
我应了声,顺便把盆子里装好的药草拖到一旁。
吴叔驾着驴车等在门外,“我来收药草了,明天是十五,价格应该能高不少。”
“吴叔,这是我前两日挖到的泠草,没过雪,但还算品相佳的,就不卖到镇上去了,您帮我捎给邱大夫,很多病痛方子都可以入药。”
我将另一个浸了泠草的盆子拖过来。
吴叔一边拣一边吁声道:“你和傅公子,真是我们福临村的贵人...只是不晓得这傅公子出一趟远门,要多久才能回来啰!”
我没应他,只待他装好东西,同他告别。
一转身,小福气也在椅子上,一脸的愁容。
“你怎么也像个小大人似的,要不要吃些桂花糕?”我问道。
小福气皱着小脸,到底年纪还小,一下子就溜去了厨房端了一碟桂花糕出来。
“秋山哥哥,为什么你家还有这么多桂花糕呀?”小福气顺手拈了一块给我。
我低头咬了一口,淡甜的滋味弥漫在口中。
“早前做了许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小福气吃得津津有味,半路又停下来,虎头虎脑地看了看门外。
“你在看什么?”我问道。
“我在看傅哥哥会不会突然回来,要是他瞧见了我吃他的桂花糕,又要生气的。”
83.
傅长琰是那夜走的。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清醒,唇边被咬出一道细小的口。
我对着镜子有些无奈,傅长琰真的属狗。
比起那晚他醉酒我吻他的那一下,傅长琰可能真的想把我咬死。
家里置的整齐,只是属于傅长琰的东西半点没少,他一样也没带走。
我一点一点收起来,花了些时间。
还是王婆婆先发现的傅长琰走了,站在门外问我傅家公子去哪里了。
彼时我在晒着傅长琰绣的被子,放大声音告诉王婆婆他走了。
那日风大,王婆婆怎么听不清楚。
我的声音只好越来越大,从村头到村尾都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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