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前十米左右的位置,群蝶散开,江肃华面色苍白,勉强抓过掉在一旁的马刀,有些懵然地把自己撑站起,视线略微一扫,第一眼没能认出乐正瑛——
后者已然变样了,在不自知的情况下。
邰秋旻杏眼略弯,曼声道:“江肃华,你可是亲手杀了她……”
乐正瑛脸色骤变,眉目抽动数下,转瞬凶相毕露,挣扎向前的同时凄声吼道:“我叫你住口!”
邰秋旻呵笑一声,不为所动,接上话音:“两次。”
“你说……”如同落闸,江肃华身形晃了晃,连拄刀都很难站稳了,“什么……”
乐正瑛急切喊道:“阿肃,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她抬头看向鱼盘上逆光的影子,咬牙切齿,恨声道:“我真该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邰秋旻讥笑着阖眼。
群蝶绸带般蹁然回到他身边,绕飞至第三圈后,余下血肉化作莹绿丝线轰然散开。
旋即,两侧骨瀑里接连亮起无数心脏大小的绿芒,微弱跳动数秒,纷纷怦咚一声,抽生出细小的清透绿脉。
它们延展相接,锁链一般,顷刻扣住了这方天地所有的生灵。
如果自高空俯瞰,可以发现,那似乎是某种有翼有尾生灵的立体巨幅图腾。
邰秋旻的声音藏在触目可见的疯长草植里,淡声宣布:“寒暄结束,你不给,我就只好自己找了。”
*
与此同时,方恕生单方面决定和白狼冷战。
虽然没持续过五分钟。
他忍不住想要探究那个耿耿于怀的问题:“乐正家为什么要研究伪神的尸体?”
他不信那副说辞。
只有作为炫耀或是震慑的战利品才值得被精心打磨,狩猎时代猛兽的牙齿及骨头,用于求偶的漂亮鸟类尾羽,象征财富的五谷和果实……
但乐正似乎只是单纯的研究,毕竟那地方不像是会对外开放的。
当然,也不排除可供特定人士内部参展。
归根究底,那些勉强可以称作尸体的东西,有什么值得深入探究的?
总不至于殷商时代的血腥祭祀文化传承至此吧。
关键还诈尸了,也不晓得乐正熙现在发现没有,他们或许要挨处分。
“乐正家至多活不过35岁。”白狼提醒道。
方恕生说:“难不成,他们想从中研究长生的法子?”
为何生生不息,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
“你拿着记事簿。”
“太厚了。”
“这里的每句话便可作为人的一生,当然要记得多一点。”白狼叹气说,“虽然生命无甚意义。”
方恕生对它突然的丧气表示不解,拍拍脑袋试图安慰——被甩开了——翻过几页,问:“这里殁于食疫?”
“不全是。这座城半数都是乐家人,哪怕刨除参战离开的,数量也很可观。”
那簿子里写到——
城中先是大面积无故暴毙,查不出原因,只道存粮稀缺,活水被断,死者生前都吃过一种银鱼的肉,便归于食疫。
“银鱼?”方恕生感到奇怪,“怎么又是鱼……”
白狼没搭腔。
再后来,钝刀子般的围困和源源不断的亲者死讯磨疯了城中人,绝望下,有人抱石投河,有人挥刀自刎……
“因为医学和药品落后,导致基因病大爆发吗?”方恕生只能想到这一点。
乐知年提过“天罚”,但作为拥有预知能力的白狼都没有如此苛刻的天罚,乐家人何罪至此呢?
白狼沉默了一阵,才说:“因为见囍逢难皆生情。”
方恕生疑惑歪头。
“其中,战争爆发所催生的情感最为浓烈复杂。百端交集,不管护国护城亦或护家,不管死去之人同自己亲疏远近,山河飘摇下,再过微末的幸福和再过渺小的惨象都会把情绪渲染至顶峰,催化他们的死亡。”
方恕生没听明白。
“而在和平年代,这种过程显得不那么壮烈,藏在滴水蓄缸似的爱意里,于是演变成所谓的家族疾病,或慢性,从某一节点开始,身体每况愈下,或烈性……”
“等等等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白狼停顿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如此遥远,含着听不透的情绪,似悲似憾:“山水育灵,乐正家其实是这方国土玉脉所化之物,除却那双点物成石的眼睛,只有一样东西,和人有异。”
方恕生瞠目失语,消化良久,抖着手指低下头,数分钟后才翻到那段箴言似的速记,夹杂在已故将士重重名字里,很不起眼——
玉石本无心。
在丰沛爱意彻底填化成心脏,迸出真正血液的那一刻,便是……他们的死期。
第82章 贯串
方恕生被那几行字击得目眩,咬牙间额角神经跳动,总算从纷乱信息里察觉出一丝不对,闭了闭眼,再次问:“我们要去哪儿?”
“送你出去。”
方恕生不由孤疑:“你知道怎么出去?”
“嗯。”
伪物们蚂蚁似的疯狂往白玉楼聚集,现在这里近乎是座空城了,所有灯笼静置着,散发出霾一般的红光。
白狼就在这红光里奔跑,毛发抖动,前额被沿路窗格打出阴影。
它矫健踩过石板,跨越水坑,跃上屋檐,逼近那栋楼。
头顶月亮如此之大,像只快要扣到脸上的盘子。
方恕生缩着肩膀,心里打鼓,咽了口唾沫,垂眼见手腕间的绳子微微亮着,片刻干涩道:“你真的……是江诵吗?”
白狼嘴筒子抽了抽,憋了几秒没憋住,喉咙里滚出声笑:“你现在这样问,显得有点蠢了。”
顿时方恕生身上有的没的全炸了,眼前蓦然闪过当初在明枫大楼里的情状,想也没想,抱紧记事簿将身侧仰,一头摔下狼背,滚过屋檐,扑通一声,闭气坠进了底下的黑河里。
白狼紧急刹步,微愣过后,扭身冲底下急切喊道:“恕生!”
那河深不见底,顷刻就把人卷没了影。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轻盈踩过砖瓦,正向这边靠近。
白狼啧声,焦躁地原地转过两圈,撒足跃下房檐,躲去了任意一扇窗棂里。
咔哒咔哒——下一秒,月光铺洒的屋脊边缘,蓦地蹦上来一只矮墩墩的小崽子,背后布包一颠一颠的,四根绒棒随步子一起,飞得乱七八糟的。
郑钱攒袖擦去脑门冷汗,把布鞋都跑掉了一只。
他崩溃喊道:“哎呀哎呀!你为什么一直追我!又不是我把你搞进去的!”
不多时,他身后那处屋脊又蹦上来一只……七零八落的怪物,赫然是先前的风琴土豆。
“虽然……”郑钱皱脸纠结半秒,破罐子破摔地吼,“哎呀建国前不关我的事哈!”
切片怪不语,只是一味地追赶。
但牠浑身骨头和肌腱都被切碎了,跑起来狰狞又怪异。
郑钱语速飞快:“我说真的!天地可鉴!那会儿除了银元还有法币!后期割据政权都有自己的货币!不能全算我头上哇!你听得明白不祖宗!大哥!兄弟!当年围猎落阵的肯定不是我哇!”
切片怪听着关键词,怒吼一声。
郑钱被吓得一哆嗦,怀里那管鱼尾标本又掉了出来,顺着屋檐骨碌碌往下滚,片刻落去河里。
他见状跺脚,扼腕道:“诶诶诶!哎呀哎呀!”
切片怪眼神一直,也不管他了,转向直奔水花处而去。
“诶?”郑钱见它毫不犹豫地投河,愣了半秒,一拍脑门,索性朝标志性建筑白玉楼奔去,“亲人哇!你们在哪儿呢!”
屋檐下河道静默,流水冰冷刺骨。
切片怪睁眼潜去水底,本来黯淡的头发在水泽里滚出了浅淡的弧光,并开始逐渐变长。
牠费了点时间才找着那管微微发亮的标本,隔着壁身抚过小鱼,分外珍惜地收进怀里,暴戾模样一扫而空,周身情绪平和下来。
试管间的鱼动了动,摆尾啄过管壁,少顷,居然就这么游了出来,带着星磷状光芒,钻进了牠的胸口。
牠探出水面,游去岸边,长发飘浮散开,骨缝愈合,面颊间的切口在缓慢消失。
临上岸后,牠面无表情按碎空掉的试管,蹲身梳理过长发,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微微亮着,瞳孔扩得很大。
正在这时,有声音自后传来,不确定地唤道:“邰……”
牠身体未动,半露凶相地转过头去,见着来人又将脑袋一低,瞳孔收缩成细小线状,企图用头发把自己遮起来。
遮了半秒,不知想到什么,影妖一般,手脚并用,跑进了最近的阴翳里,消失不见。
“喂!”河道上,藤笼间,有鱼透过笼隙,不确定方才是不是自己眼花。
他砸下桥后,先是被湍急的暗流卷走,免费体验过几轮滚筒洗衣机清洁模式,刚被抛出水面,就遥遥瞧见岸边蹲着的怪物。
那模样很像收翅站立的雕鸮,偏耳朵的位置支出如同猞猁的聪明毛,通体漆黑,点缀着银斑。
它闻声扭过头,但巩膜不是橙红的,而是一片澄澈的灰蓝,偏绿。
这让他联想到自家海苔的眼珠,某些光线下就是这样,但体型是放大版。
而当它动起来的时候,那种既视感达到了顶峰——好比一只乖巧蹲坐着的猫,突然受惊炸毛,扭身蹿去了狭隙里。
邰秋旻编织的藤球很结实,甚至防水。
有鱼朝它消失的方向看了一阵选择放弃,并不打算挣出来,他还不能很好的使用尾巴,跟半身不遂也没差。
仔细想来,之前在水寨罅隙时,尽管他也被对方推开落水了,但也没受到过伤害或袭击,甚至还和唯一保留理智的不良职工们唠了一把。
姓邰的似乎知道哪里是安全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暗骂那厮总是不听商量,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又不肯好好说话,忒烦。
有鱼靠壁坐着,笼球兀自顺水往下漂,没过一会儿,天光居然隐隐亮了起来。
而后笼身撞到了一条鱼,还让对方翻了肚皮。
有鱼低下头,有些意外地和那条死鱼大眼瞪小眼。
“啊,”有声音在说,“是你。”
有鱼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漂到了城外,周遭景致朴素过头,有着自然界粗犷的美感。
那岸边有人在放鱼——和放生毫不沾边,毕竟那些鱼腹部都被掏空了,塞着油布,里面当是书信。
那是位分外俊秀的读书人,三十岁上下,但肩背挺拔,该是身手不错。
有鱼想起来,对方似乎叫——唐粟。
他谨慎道:“你能看见我?”
唐粟眼睛一弯:“先生又不是鬼,为何我看不见呢?”
“……”有鱼把死鱼腹里的油布包取出来,伸手还给他,不由问,“收信之人在下游么?”
“我不知他在哪里,说来讽刺,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全凭说书人之口。”对方道过谢,又从一旁框里捞出一条鱼,手上重复动作,嘴上边说:“我早前瞎过几年,四处寻医,有幸寻得一座仙山,那山上药庐边有只稻草人,告诉我,这世间的水在天是云雾,落地成江海,平日化雨化冰又化雪,随风飘摇,可谓无所不可达之地,用来传信再好不过了。”
有鱼一愣,转而讶然道:“稻草人?”
唐粟了然而笑:“先生一定奇怪稻草人如何说话,可万一它白天是稻草人,晚上便不是了呢。好比先头乱世,有的家伙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呢。”
有鱼无言以对:“……先生真是妙见。”
“不过我能找到的都是些普通的鱼,要上天入地的那种鱼才行,”唐粟眼睛一亮,惊叹,“啊,你袖子里的便是。”
话落,有银鱼拱着有鱼掌心游出来,吻部怼了怼他的手指。
也不知道邰秋旻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有鱼心绪有些乱,不单是因为那些话,他一会儿怀疑这是伪物的圈套,一会儿又觉得是魇貘的劣质骨灰又发力了。
说不定他掉下来的时候已经晕了,蜷躺在藤笼里,现在都是溯游在搞鬼。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银鱼,迟疑道:“你是……真正的唐粟么?”
“先生为何要否认我的真实?”唐粟说,“虽说人在睁眼前闭眼后,世界就不复存在。”
有鱼失笑:“这是个谬论,如若你现在死去,世界也依旧存在着。”
唐粟说:“不,先生,这个结论的前提在于,主体是‘你’而非‘我’。因此在‘你’的世界里,不能以‘旁人死去但世界依旧存在’,来辩证这个世界原本便存在着。”
有鱼手指抽动,想拿银鱼敲他脑袋:“……”
他现在相信对方是幕僚了,说话的确神叨得充满迷惑性。
“可我们本不该相见。”他试探说,“现在是……”
唐粟报出年号,那居然是初唐年间,他说:“我想起一个很有趣的说法,人之当下,到底是真切地活着,还是在走马灯呢?”
有鱼道:“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在走马灯?”
“说不定是我呢。”唐粟垂着眼睫,有些郝然地笑笑,“说实话,我和他相依为命多年,自他走后,我真的很不习惯。如果真是我,我会很开心的。”
有鱼硬生生咽下那句节哀,问:“先生试遍了所有水晶棺,才定居在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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