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万千霜不似李巽风那样八卦,她直奔主题,了解完前因后果,当机立断,吩咐弟子:“雪容,速速回师门禀报,其他弟子随我去死者祖籍一探。”
人群里恰好有榆林镇生人,是个卖拨浪鼓的小货郎,他费劲地挤进来,热心肠地指路:“万大侠,一路往西便是,镇口有个三人合抱粗的歪脖子榆树,很好认的。”
万千霜颔首致谢,她快步踏出马店大门,她的身形纤长,却挺直如松,银白的剑鞘不落尘埃,独独落了一身的月华。
“万姑娘,等等!”
季月槐忍不住出声呼喊。
“何事?”
万千霜并不回头,背身回应。
“你走错方向了。”季月槐温柔地提醒,“那边是东边。”
*
榆林寨背靠陡峭的悬崖壁,坐落于青山环抱之中,颇有遗世而独立之感。寨子的围墙由青石垒砌而成,顺着缝隙爬满了繁茂的藤蔓,苍翠欲滴。
来时正逢晚炊,茅草屋顶升起袅袅青烟,歪脖子树下放着几个马扎,坡上梯田里劳作的农夫农妇也准备归家。
季月槐作为目击者,也随之前往。他轻叹口气,有些不忍心破坏这祥和宁静的氛围。
果不其然,在报出“石亓”此名后,一位农妇哭了。
手里的菜篮子直直掉落,野菜散落一地。她先是沉默地流眼泪,然后摘下头上洗的发白的靛蓝头巾,用力地擤鼻涕。
见此情此景,好几个心软的弟子红了眼眶,那小货郎也偷偷低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作孽啊……”,老人家悠悠吐出烟圈,在一旁唏嘘不已:“兄弟俩全没了,这要爹娘咋个活啊……”
儿媳妇连忙劝阻:“爹,您别瞎说呀,大的那个只是失踪,没有走呢。”
季月槐灵敏地捕捉到这句话,询问道:“请问,您方才说的老大失踪,是怎么个回事?”
据寨民们说,这家俩兄弟,大哥叫石川,二弟叫石亓,都争气的不得了。
大哥拜入金枫谷,是十里八乡的骄傲;小的浪迹天涯也算快活自在。
兄弟俩孝顺父母,每年都寄金银细软回乡,可从几年前开始,大哥就再无音讯。
就在此时,一位精瘦黝黑的农夫匆匆赶来,他脖子上的汗巾已被打湿。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看向季月槐一行人:“劳驾各位仙师大人,您们可曾看见过我儿,他在金枫谷修行多年,说不定跟您们碰过面……”
话毕,他举起张陈旧泛黄,但保存完好的寻人告示向众人展示。
季月槐只一眼,就愣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心升至后脑勺。
这不是,深林里遇见的那位赶尸匠吗?
第16章
季月槐与秦天纵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惊疑不定。
除非是碰巧长得相像,他想不明白,什么人会放弃大好前程,抛下养育恩深的老父母,甘愿隐姓埋名去做个赶尸匠?
将此事告知万千霜,果不其然,她在听到“金枫谷”三字时,双眸微不可查地眯了下。
又有金枫谷的人,在万剑楼地界出事了。
这两大门派的恩怨纠葛,由几年前的武林大会而起。
万剑楼横空出世的剑道天才,段水流,在宗门大比拔得头筹,获得替师门出战的机会。
而金枫谷这厢,则是派出了谷主钦定的接班人崔无焕。
二人实力相当,打的有来有回,斗的酣畅淋漓。但最终还是崔无焕抓住破绽,将段水流给困死在了狂风骤雨般的飞镖里。
虽胜负已分,但段水流心性不稳,自负甚高,无法接受自己落败的事实,竟咬牙抽出深扎于地里的佩剑,趁众人不备,挥剑砍向崔无焕。
崔无焕尽管反应很快,勉力进行了格挡,但是手筋被挑断,从此废了一只手,且还是他的常用手,右手。
修习镖术之人,手废了,人也就废了。
段水流这一剑,砍断的不止崔无焕的手,也砍断了未来的光明坦途。
经此一役,段水流为武林中人所不齿,彻底沦为过街老鼠般的存在,人人提起他都要吐两口唾沫。
“败后偷袭,出尔反尔,与畜生何异?”
“想当年,老楼主败于秦连巍,可是磊落爽飒,亲手折断佩剑,葬剑于梅林。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最后,万剑楼楼主,时年已七十有三的冬离剑段九霄,亲自将逆徒绑去上门谢罪。
崔无焕自然不肯见,于是乎,段九霄便剑挑孽徒手筋,手筋不够?那就接着挑脚筋!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段老这一举动,等于将崔无焕,乃至全金枫谷架在火上烤。
在声声凄厉的惨叫中,万念俱灰的崔无焕被逼无奈,不得不出面,当着天下人的面,原谅了段水流。
这下,世人皆交口称赞段楼主的英明大义,对亲侄子都不徇私枉法,真乃当世豪杰!
而万剑楼也还是那个“千寒万仞铸春秋”的剑道圣地。
至于什么段水流崔无焕,无名小卒而已,死不足惜,况且,这不是还没死么。
万千霜身后的弟子们也纷纷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诸位,助我问剑。”
万千霜手心捧着一枚锦囊。这是石川的胎毛,石父石母保存至今,正好派上用场。
而她即将施展的,是万剑楼不传秘术,可用来寻觅人的踪迹。
不过,此术向来被认为是鸡肋。原因有二。
首先,不让你知晓行踪之人,你哪来人家的毛发精血。其次,就算是指出方向,可天地辽阔,你怎知是十里之外,还是千里之外?
“列阵。”
弟子们围绕万千霜,齐刷刷地拔剑向天。她双目紧闭,立于剑阵中央。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于剑尖,但渗出的血珠还未落地,就被凛然的剑气缓缓托起,在剑尖飘荡。
先是轻微细小的震颤,似秋蝉振翅;后是悠远锋锐的长啸,如仙鹤唳月。
万千霜猛地睁眼,一声厉喝:“现!”
倏然,周身三十六把剑,直指青天!
包括季月槐在内的所有武林人士,皆神色陡然一沉。
不在东不在西不在南不在北——
死了。
所以说,恰好在这三天内,赶尸匠就这么蹊跷的死了?
是巧合还是阴谋,季月槐不得而知。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不得清明。
“仙家,仙家,这是什么意思?”夫妻俩近乎哀求地发问:“我儿子现在是在哪块地界呢?”
万千霜轻叹一口气,决绝地摇了摇头。
二老承受不住打击,瘫坐在地,久久不语。
*
吊脚楼里的灯笼晃着昏黄的暖光。
众人奔波多时,早已饥肠辘辘,此刻都在闷不吭声地低头扒饭。
竹筒饭清香四溢,最是受欢迎,糯米的甜夹杂腊肉的肥美,佐以鸡枞的鲜香,好吃到舌头要吞下肚。
寨民们热情好客,用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的腌生牛肉招待他们,薄如蝉翼的肉片陪着酸辣解腻的青辣椒,滋味甚是特别。
饶是万剑楼这样强调“清心寡欲”的门派,弟子们都忍不住下筷子,感受这难得的山野美味。
当然,万师姐除外。
酒足饭饱,季月槐与秦天纵并肩而坐。远处重岩叠嶂的山影起伏,风雅似水墨画。
二人都在沉默地喝着闷酒,小米酒在瓷碗里泛起细密的泡沫,清甜过后是隐隐的酸涩。
都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喝上半盏就醉的天地颠倒,不知情之一字何处落笔。
季月槐轻抿一口,率先打破沉默:“秦司首酒量见长。”
秦天纵从来懒得谦虚,他喉结滚动,仰脖干完,淡淡道:“不止这个。”
檐角,低悬的黄铜风铎风中轻晃,叮铃叮铃的,伴随时有时无的虫鸣声,消失在远方的如水月色。
季月槐不知是自己喝多了,还是秦天纵喝多了,识趣地不接话。
不知谁家的小娃娃走近装酒的陶罐,试图抱起来喝,可惜力气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哭。
大人们哭笑不得地扶起他,沉重的气氛也因此缓和了些。
暮色四合,牛皮大鼓的沉闷击打声回荡于山寨,一声接一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石亓安详地躺在竹榻上,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被插了满头的小白花,但却也不突兀,反而意外的和谐。
他的脖颈上也挂着厚重繁复的银胸牌,腰上围了逢满银菩萨的腰带。
子时,守灵开始。
长长短短的白蜡烛被点燃,火光摇曳,将寨民们的影子拉的忽远忽近。
寨民们围坐在一起,悄声拉家常,小娃娃们被沉甸甸的银帽压的走不稳路,摇摇晃晃地摸着长板凳走,被阿嬷抱起来哄睡。
几个年长有威望的长老聚在一起,边严肃地讨论石兄的落葬地。
长老手握烟斗,烟雾缓缓升腾,缭绕在他们布满皱纹沟壑的苍老脸庞。
奇怪的是,他们始终都在仰头远眺着陡壁,而并非广袤的林地。
季月槐也看向那峭壁,却发现其上镶嵌着成百上千的木格。
他再定睛一看,发现不是木格,而是密密麻麻的棺材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悬棺葬。
滨水而葬,下临深溪,上迎青天,死不落土。
而石家兄弟,将被安葬于悬崖顶,灵魂得以升天,庇佑世世代代的榆林寨子民。
*
说起来,季月槐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守灵。
他坐在廊轩,静静地发呆。
手腕上缠着月白的发带,另一头系在秦天纵的手腕上。
秦天纵睡熟了,虽然方才只说要小憩片刻。
躺下前,秦天纵看向季月槐。季月槐猜到他想干嘛,于是做了个停的手势,耐心地问道:
“这样行不行?”
过了不知多久,季月槐的眼皮直打架,他也睡着了,可过了不知是一瞬,还是一个时辰,他被轻轻地摇醒了。
只见秦天纵已醒来,他将季月槐带上吊脚楼的最高点,低声道:“看那儿。”
季月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看见了令人心生疑窦的一幕。
祈福台下的石雕水槽里,浮着几株淡粉的睡莲,翠绿的莲叶有小有大,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
可,这些莲叶缝隙中,蓦然钻出了一双纤细的手。
江伥,水猴子,还是蜮?
不对,都不对。
这双手并非毫无生机的苍白,而是健康美丽的小麦色,上还戴着湿漉漉的雕花银手镯。
季月槐悬着的心略微放下。
好像,就是个寻常的小姑娘。
她的手扒在水槽边缘,露出双上挑的丹凤眼,没有直接站起身,而是警惕地观察四周,神色慌乱且眸光闪烁。
像是在……
躲着什么。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后,季月槐迅速扫视了圈寨子,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身影。
万剑楼的弟子们在站岗,寨民们也都围在篝火旁守灵,没有人鬼鬼祟祟地在人群外游荡。
季月槐轻抚腰间的槐木铃铛,却发现了个令他脊背发凉的事实。
虽然没有剧烈颤动,但,它一直一直在极细微地颤动,乃至于没有任何声响,季月槐白天都没发现的了。
“怎么了?”秦天纵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询问道。
“有东西在附近。”季月槐点点铃铛,“离得远,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邪祟,但,一直在。”
说话间,姑娘已从石槽水缸内爬出,她小跑着走下祈福台长长的石阶,时不时回头或左看右看。
她的脚底沾染了水槽里的淤泥,沿途留下足印,看的季月槐替她揪心,生怕有脏东西顺着痕迹找到她。
幸好,一路平安。
她提着蜡染百褶裙,跌跌撞撞地跑到人迹罕至的溪流边,掬起一捧溪水,洗去脸上的脏污。
季月槐二人背过身,为她护卫。
待她梳洗完,小姑娘站起身,悄悄地沿路反回,回到吊脚楼内,小心地靠在阿嬷腿上,沉沉睡去。
就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第17章
东方露出鱼肚白,天将破晓。
季月槐一晚没睡好,哈欠连天。
那姑娘回屋后,他俩不敢松懈,始终绷紧神经,注意有无异常发生。
但寨子里静谧安静,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危机四伏的夜晚。
花桥上,几个弟子正你来我往的对剑,虽然万剑楼门规严苛古板,但他们到底是年轻气盛的,个个神采奕奕,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朝气。
边嬉笑打闹着,他们趴在栏杆上,欣赏起桥底灵活穿梭的游鱼。
日光蓝烫烫的,青绿的溪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恍若会流动的翡翠。
“你们说,将来生云台比武,咱们若是能赢,要挑什么宝物才算好?”
“那必定是千年陨铁!”一个女孩子不假思索道,“我要锻造出全天下最最锋利的剑,剑锋所指,万物皆可斩断!”
“我倒觉得,要龙鳞甲最为妥当。”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儿反驳道:“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留一口气在,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如果是我的话,我想要……”
一个正擦拭剑身的清秀男孩儿喃喃,但忽然脸一红,止住了话头。
旁的弟子们急了。
“你快说呀,别吊大家胃口!”
“就是就是……”
“我说,我说还不行么?”他的脸愈发红了,“就是,那个,咳咳,双鱼同心佩。”
众弟子听闻此答案,皆围着他起哄,有问他是否有钟意的女子的,也有人调侃他修不得无情道,该去修有情道才是。
当然,也有交口称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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