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夫人怔住半晌,才怅然若失般开口:“那柳姑娘出身不好,做我家媳妇儿门不当户不对,我只当是段孽缘,拆散了就完事。想着可万万没想到,安祖这个,竟然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李巽风接话:“所以,你们全家把她给……”
常夫人捂住脸,低声道:“那是个雷雨夜,她偷偷来找安祖,青石砖路面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但她当下还没咽气,还抓着我的衣角喊救命,我狠狠心,没理她,第二天她就,她就……”
说到了内心最龌龊之处,常夫人再也维持不了端庄的样子,她扑通一下瘫坐在地,趴在门槛上呜咽。
“我这辈子,丈夫是个好赌的,半个时辰就能散尽辛苦攒下的家财;儿子也是个不成器的,自己没能耐抗事,遇见点事儿就哭着喊着烧香拜佛求庇佑;只有女儿……只剩女儿,我无论如何都得让她跳出这个火坑。”
“她爹这个畜生,自始至终觉得自己命好,有个乖女儿替他抵债。雪容临走前抱着我哭了一晚上,说娘你跟我一起走吧。最后我狠狠心,还是赶她走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傻乎乎的,只以为是要假死逃婚。”
常夫人两行眼泪滑过脸庞,重重砸在石板上,“你可知道,沈老爷哪里是好糊弄的,死不见尸必定不会罢休!逼得我没办法,没办法……”
“哈哈哈哈……当年娶我过门时,许我恩爱两不疑,如今已经把我逼成蛇蝎心肠的毒妇,苍天哪,苍天哪!”
常夫人声嘶力竭地怨叹,惊走了树上休憩的倦鸟。
苍天哪,苍天哪。季月槐垂下眼帘,也在心中默念。
这个可怜,那个无辜:这个被逼无奈,那个穷途末路。讽刺的是,这位玉殒香消的柳姑娘,和她未至人世间的孩子,却从头到尾都没人为她们喊一句冤。
夜幕渐渐降临,彩霞即将消失于地平线。
季月槐注意到,看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的走开了,远处还响起了敲锣奏乐的声音,几个小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簪花戴银的从身边路过,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请问,今个是有什么活动吗?”季月槐不禁发问。
“元宵节呀。”看热闹的小伙子道,“今晚有妈祖游街,阵仗可不小呢,据说呀,今年的妈祖像是花了不少银子重塑的,美的不得了!”
听闻此言,季月槐心头一凛。
他运起轻功,站在酒楼顶,远远眺望长街。
只见尽头处,有一尊数人高的石像在銮驾上,但由于盖着红布,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正思索着对策,锣鼓队和灯舞队却已整装待发,金灿灿的锦鲤灯刷的被点亮,激昂的唢呐声吹响,红布也被缓缓扯下,露出妈祖真身。
确实很美,柳眉丹唇,衣袂飘飘。不知怎的,有些像那墓碑背后常姑娘的脸。
不好,要出事。
李巽风去买米酒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来不及耽搁,季月槐一咬牙,打算趁还来得及,自己上前用发带给石像拦腰放倒。
可周围的百姓们要怎么办呢,光凭自己一人能说服他们离开此处吗?
还有,修炼邪术,吸收了那么多人精气的魏逢春,现在的功力定会大大增强,自己能保证赢吗?
冷冽的晚风钻入他的袖口,季月槐却没有停下脚步,他知道,自己必须得上,别无选择。
但在距离仅仅几尺时,他却听到了马蹄飞驰的声音,由远及近。
“各位烦请速速散开,此地危险,莫要停留。”
佛像前,几位身着相同制服的司使从马背下来,亮出了墨色令牌,“镇恶司受命办差,事关安危,望诸位听令。”
百姓们四散着逃开,呆在原地的小娃娃被不知何时赶来的李巽风拎起来抱走。
镇恶司?
季月槐心下一惊,但脸上围的白纱给了他些许安全感。
那厢,只见妈祖像关节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咯吱声,原本上下错开的手掌,竟慢慢移动,趋近于合十。
她身上穿戴着丁玲桄榔的繁复首饰,随着动作发出悦耳的碰撞声,但渐渐的,这清脆的碎玉鸣金声竟愈来愈刺耳,愈来愈张狂!
街上已经有老人和幼童开始神智涣散,膝盖发软地往下跪,双手也合十,呈现祭拜状。
不能再拖延了,季月槐咬咬牙,运起周身灵气,发带像被赋予生命般游动,似白蛇在夜空中窜动而出,精准地缠在了石像的脖颈。
可就在这时,耳边竟猛地响起长刀嗡鸣极为迅猛的的烈烈破空声。
季月槐下意识回首。
什么人?
月辉泠泠,刀面反射出冷冽的寒光。
季月槐的眼睛被闪的有些酸胀,但他克制住流泪的冲动,直直地盯着手握长刀,飞身而落之人。
二人一瞬间擦身而过,离得极近,季月槐几乎能清晰地看见那人如鸦羽般浓长的睫毛,以及眼窝处落下的,被切割细碎的阴影。
叮铃声刺耳到让人心神不宁,季月槐紧锁眉头,手腕发力,发带硬生生勒碎了石像的一只手掌。
“啊!!!!”
一声凄厉嘶哑的吼叫从石像中传出,只见截断面露出的不是光滑的石板面,而是中空的隐蔽空间,而里面镶嵌的是——
露出白骨的流血断肢!
下面的司使们也大骇:“怎么会!里边有人,看起来还有气!”
季月槐几乎是瞬间就顿悟:魏逢春,把自己给炼制进了石像之中。他想死在妈祖身体里,受世人膜拜,与心里的常姑娘长相厮守。
可惜,不会如你所愿的。
刹那间,随着长刀如开山般劈下,石像各处出现长而深的裂痕,并传来清晰的迸裂声。
“轰隆!”
血雾喷溅,尘埃四起,叮铃声,哀嚎声戛然而止。
终于,妈祖也微笑着轰然坍塌,成为一堆废墟。
里边的魏逢春也奄奄一息,他已经瘦的像个骷髅似得,皮肉凹陷面容枯槁,但他的双目微阖,笑得恬静淡然。
真是可怜又可憎。
司使们迅速上前,祭出符纸镇压,但魏逢春看起来并无反抗之意,只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昂起头,看向皎皎明月。
“你……快……走吧。”
说完最后一个字,魏逢春头一歪,昏死过去。
月光下,似乎真的有一个纤长的女子背影,悄然离去,不过,好像没有人看得真切。
但后来发生的这些,季月槐全然不知,因为他已经躲了起来,藏在迎风飞扬的酒旗后,手微微颤抖着系好面纱,急促地喘着气。
第7章
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立刻就走,走的越远越好。
但不知怎的,就是挪不开步子。
季月槐施展敛息术,垂眸运气,细细聆听着长街上的风吹草动。
孩童的哭喊声,车轮的轧地声,灶台柴火的噼啪声,百姓惊慌的交头接耳声……
他甚至听见了李巽风焦急呼唤自己的声音“前辈,您在哪儿呢?”
他心觉抱歉,对不住了小兄弟,我暂时没法子出来,你怕是要白喊了。
酒楼斜后方是片湖,几株残荷孤零零地伫立其中,清冷的月光将粼粼水波照得似碎银般璀璨,二者虽不是很搭,但此情此景,却别具一番韵味。
湖面清亮亮的,倒映着整栋酒楼,包括藏在屋檐后,季月槐的半个身影,湖面上,他衣袂的一角被风吹的若隐若现。
不知这样藏了多久,季月槐的鼻尖都冻红了,直至听见小二吆喝着要打烊了,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稍稍探出头,看了一眼镇恶司所在之处。
空荡荡的,只剩几匹养的油光水滑的骏马被拴在马厩,打杂的小二正吃劲的扛着桶草料倒在食槽里。
都走了。
季月槐双手笼住面鼻,哈了两口气,又搓了搓手,以此缓解夜心的寒冷。
接着,他脚尖轻点屋檐,落在了酒楼后临湖的草地上,抬头看了眼挂在天边的明月,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缓缓转身。
不偏不倚地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夜色降临,酒楼门口已经挑了灯笼,昏黄的灯火闪烁着,光线忽明忽暗。
站在暗处的男子神情难以捉摸,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腰侧的刀把上,轻轻摩挲着刀穗。
季月槐大骇,胸膛炸开似的,他的眼泪差点没被吓到流出来,险些惊叫出声。
那人瞧见他,却无半分惊诧,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季月槐费尽心思躲开之人,镇恶司司首,秦天纵。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不声不响地盯湖中的倒影,盯了半个时辰。
季月槐脑中一片空白,面上虽然波澜不惊,但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他只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
那就干脆潇洒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么想着,季月槐反而松了口气,他不再逃避,朝着秦天纵走去。□□步的距离,他先觉得好难熬,后又觉得太短。
季月槐微微仰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些,温声道:“你长高了。”
真的长高不少。还记得初次见面时,还只到自己的眉毛,如今竟已比他还高大半头。
面对面站着,整个人被他的阴影笼罩着,季月槐心里竟有些发怵。
秦天纵的眉眼深邃,线条冷峭,看人的时候压迫感很强。
季月槐不太敢和他对视,目光往上游移,直至对方薄薄的眼皮上的一颗小痣。
季月槐瞬间有点恍惚。
他隐隐约约想起来,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还是小少年的秦天纵眼尾红红的,像是哭过,他瞧着揪心,便编了些好听的话安慰他:“听老一辈讲,眼皮上有痣之人,必定志存高远,将来成就不可小觑。”
如今看来,他胡诌的这番话还挺准。
当初的那个势单力薄的三少爷秦天纵,如今已然是镇恶司之首,雁翎山庄名正言顺的少庄主,可谓是只手遮天,江湖中纵横捭阖的存在。
良久,对面才开口。
“没别的想说的?”秦天纵声音很低,他听着有些陌生。
季月槐沉默。不是没有想说的,是想说的太多了。
秦天纵声音听不出喜怒:“收拾好行囊,随我回去。”
季月槐忽觉心中悲凉,他偏过头,只是不语。
“不理我?”
秦天纵语气重了些,他像是要看清季月槐表情似的,微微低头,手伸向他面上系的薄纱。
季月槐往后退了半步。
随之而来的是微妙的寂静,只有树梢头的通夜莺啾啾啾的啼叫着。
秦天纵的手就这么停滞在半空。
“我问心有愧。”季月槐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自知无颜面对山庄众人,也无颜再面对你。”
秦天纵皱眉,捉住了季月槐瓷白的手腕,重复道:“随我回去”。
秦天纵自幼习武,手上茧子厚,季月槐的手腕被触碰的地方微微发烫,他心里窜过一种古怪的酥麻感。
“松手。”
秦天纵手上力道丝毫不减,他攥着眼前人的腕子,冷冷道:“不松。”
季月槐无奈,却没法对眼前人说重话,只得低眉道:“秦司首请自重。”
夜风拂过沉寂的湖面,掀起墨色的涟漪,残荷窸窸窣窣的互相碰撞。
他脑后系着的发带也被吹得飘飘忽忽,绕上了他单薄的肩头。
正僵持着,却只听得清脆的“咔嚓”声响起。
只见季月槐的左手腕子上,赫然被铐上了银质手铐,而另一端,铐在了秦天纵自己的右手腕。
“你,你这是做什么?”季月槐杏眼圆睁,不复方才的淡定从容,愠怒道:“就算是铐住我,我也不会改变心意的。”
顿了顿,他又低声说:“还有,若是让旁人瞧见了你我这样子,堂堂少庄主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秦天纵轻笑两声,沉声道:“面子?虚的,我从不在乎。”
季月槐闭了闭眼,悲怆道:“故地再难重游,还望秦司首海涵。”
秦天纵定定地看着他,良久,轻声道:“你并未对不起山庄众人,你只对不起我。”
季月槐听闻此言,心中苦涩异常,但却无法反驳,只得默默咽下哽在喉头的酸楚。
秦天纵语气中带着些许残酷的意味:“总有一天要回去的,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我还有事情尚未了结。”
“什么事。”
“……很多。”
“比如说?”
“地里的萝卜,还未浇水。”季月槐自暴自弃地回了个看起来很可笑的理由。
果然,秦天纵从鼻腔很轻地哼笑了一声,道:“我随你回去,陪你浇水。”
季月槐一时失语,他抿抿唇,晃了晃手铐:“就这样回去吗?”
秦天纵颔首,看起来并无寻他开心的意思。
季月槐拧眉,不再言语,指尖迅速掐诀,点向手铐。
可嗡的一声,灵力却似溪流入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秦天纵好整以暇地旁观,解释道:“千锻秘银制成,不必白费力气。”
季月槐发觉自己无论如何拗不过对方,心头焦灼不安,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只见头顶的支摘窗探出老板娘的脑袋,她尖声呵斥道:“哪个泼皮在底下?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休息?”
季月槐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道了歉,且默不作声地放下了宽大的袖子,遮盖住了二人的手。
就这么站着干瞪眼也不是个事,季月槐率先服软,黯然道:“先回客栈,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吧。”
万幸,长街冷清清的,人烟稀少,摊子都收了。两个大男人手拉手走着,倒也不太引人注目。
可迈过客栈门槛,季月槐就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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