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墨卿只看师徒二人似乎在窃窃私语,随后时绫便轻易挣开了束缚,推门而出。
泽夜站在原地,脸上残留的温热触感灼烧着他的理智。
门外白面太监尖细的嗓音刺耳地响起:“时公子,请随奴才入宫。”
第115章
坤宁宫的大红宫门静静立着, 门钉规规矩矩排列齐整,金兽安在门上,衔着铜环没声响。檐边挂着铁马, 风吹过来,就晃几下,叮叮作响。
墙高得吓人,一路延展开,砖石压得严严实实, 门前连棵草都没有,地扫得干干净净,石板泛着白光。
殿外的宫女太监早早侯着,全都低着头, 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腹前,一动不动。等时绫一落轿, 众人便齐齐跪下, 整齐得像练过许多遍, 声音不高却震耳:“见过时公子。”
白面太监似笑非笑地立在时绫身侧, 手腕搭着拂尘, 缓步向前半步,视线落在最前头那个跪着的年轻太监身上。
“小德子。”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字字清楚, 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太监, “这是皇上钦点的贵人, 你若伺候得不周, 回头皇上怪罪下来,我可替你担不起。”
跪在白面太监脚下名唤小德子的太监闻言身子一抖,忙把头压得更低了些, 哆哆嗦嗦道:“是……是,钱公公,奴才定当竭力伺候好时公子,绝不敢有半点怠慢!”
钱公公听了,微微颔首,袖袍一拂,便往旁边退开了。
小德子这才爬到时绫脚边,态度小心翼翼,说:“时公子,奴才小德子,是坤宁宫这边伺候您的。里头一切安排都已妥当,您若有哪处不快,尽管吩咐奴才。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马虎。”
时绫站在殿门前没动,现在明明是盛夏,可他却觉得阴森森的,风一吹,檐下的铁马又响了两声。他轻轻捏了下袖口,像是从梦里刚醒过来,整个人还有点发懵。
地上跪着的太监宫女一个个垂着头,不敢动更也不敢吭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等殿前这位小公子发话。
时绫垂眸看着这些人,浑身都不自在。他自食其力惯了,从小到大身边没谁服服帖帖地伺候,更没谁如此恭敬谨慎地对他说话,觉得很不好意思。
于是他连忙道:“你们别太拘束了,快起来吧,不用跪。”
说完,地上的太监宫女才低着头缓缓起身。
随后,时绫又转向那几个抬轿和一路跟在轿后的小太监们,语气诚恳道:“一路辛苦,多谢你们照顾我。”
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傲气和架子,甚至还透出些许不安与局促。
他不过随口一谢,方才还气定神闲的钱公公却猛地一震,像被雷劈了,慌忙左右张望,旋即躬起身子,“哎哟,不敢不敢,时公子折煞奴才了!皇上亲口吩咐,要奴才好生伺候您,这本就是奴才的分内事,哪敢当‘照顾’二字啊!”
后面的太监也纷纷低声应和:“奴才不敢,公子折煞奴才了。”
时绫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说。他看着这些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上正被政务缠身,一时实在抽不出空来陪公子,还请公子多见谅。”钱公公搓搓手赔笑道,边说还边看时绫的脸色,“皇上还说了,宫里哪处您想去都无妨,尽可自在。宫里上上下下都吩咐下去了,没人敢怠慢。您有什么事,叫小德子去办就是。”
他话音刚落,旁边小德子就连忙应声:“是是是,公子尽管吩咐奴才。”
时绫听到可以随便转,眼睛亮了亮,点点头,钱公公见状,朝他恭恭敬敬行一礼,“那奴才便回养心殿复命了,晚些时候会再来问安。”
说罢,他提着拂尘带着其他太监脚步轻巧地退下了。
小德子看钱公公走远了,这才抬起头,声音里带着谄媚与讨好:“公子这边请,奴才带您去殿里看看。坤宁宫前后都收拾好了,都是最干净的用具。您要是觉得哪儿不合心意,尽管说。”
朱红漆门在两名宫女合力下缓缓开启,露出门后一处空阔内院,石板铺地,整齐齐地朝里延伸,院中未设绿植,仅在几处角落了石头做点缀。左右各有厢房,窗户紧闭。
正前方有一道垂花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写着“坤宁宫”三字。
偌大的宫殿里静悄悄的,时绫有些发怵。
小德子偏着身子引他朝里走,待上了台阶,才悄声笑道:“公子,这就是咱们坤宁宫的正殿了。”
小德子推开殿门,一股清冷的木香味扑面而来。
殿内空旷高敞,顶梁深红,正中立着一座屏风。
“这是正殿,您平日里在这儿品茶看书、吃点心、接见人都方便。后头通着内寝,是您歇息的地方,静得很,沐浴净房也都设在那边,分得开,不会打扰您睡觉。”
时绫没接话,他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心思飘忽。
小德子还在滔滔地介绍:“沐盆是新做的,宫里水井干净,早晚都有人专门汲水送来,您内寝的卧床、屏风、书案,也全是新打的,软枕被褥都晒过阳气了,东侧有小厨房,备些点心茶水,随叫随送……”
时绫轻轻应了一声,他背着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两步,趁着小德子还自顾自说得起劲,悄悄从没关严的门缝瞥着宫殿大门的方向,想看看出去的路是不是还开着。
小德子一转头,见时绫正瞧着什么,赶紧堆着笑凑过来,问:“公子可是觉得哪处不妥?要不奴才让人再收拾收拾?”
时绫被他一惊,忙收回视线,干咳一声:“挺好的挺好的,不用麻烦了。”
小德子连连摆手,赔笑:“哎哟,这哪儿算麻烦啊,都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该做的。”
察觉到时绫的心不在焉,小德子试探着问了句:“公子可是觉得闷了?”
时绫立马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嗯嗯嗯!”
“那等皇上的赏赐送来,奴才带您去御花园转转。”小德子笑得灿烂,神秘兮兮地用手掩着嘴,小声道,“御花园平日里除了皇上和打扫的宫人,没人能进去。可您想怎么逛就怎么逛,没人拦您。”
小德子话才说完,便有宫人快步前来通传:“赏赐到了。”
时绫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殿门便再次被推开了。只见一队宫女太监鱼贯而入,个个双手捧着沉甸甸的盒子。
领头的内侍尖着嗓子,站在一旁高声唱报:“皇上恩赏——金鸾凤合欢镜一面,绣鸳鸯戏水的苏绣褥子一套,雪参五根,合欢香饼十枚,宫中秘制养容膏两瓶,夜光杯四只,夜明珠一颗……”
殿内的太监宫女皆低头屏气,小德子殷勤地请时绫落座:“公子先歇一歇,赏赐繁多,点得慢些。”
时绫坐下了,桌子上立马摆上几盘点心,小德子还给他斟了一杯茶。
可他却没什么胃口。
玉器金饰在眼前晃来晃去,金子银子叮当响,宫人们还在不断往殿里送,正殿都已经站不下了,后来的只好站在了院子里,太监念得口干舌燥,嘴角起沫。
直到最后一样送来,内侍上前请示:“公子,赏赐皆已送齐,您看……”
时绫手一挥,“你们拿去分了吧,我不要。”
殿中霎时一静。
片刻后,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惊得声音都在颤:“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妄动皇上恩赏!”
时绫也被吓了一跳,险些把茶盏碰翻。
其实刚才太监念的东西他一个也没听懂,不过他肯定也用不上,既然用不上,索性就给这些宫女太监啊,他们辛苦跑一趟也不容易。
时绫解释:“你们别害怕,我……我就是觉得自己用不上,没别的意思。”
小德子眼睛一转,出来打圆场,“公子仁心,是让你们代为收着。归置到库房,好生保管,不许乱动,听到没有?”
众人如蒙大赦,连连应是。
时绫疑惑地看向小德子,“我就是要给他们的。”
小德子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哎呦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皇上若是听见了,奴才们可就都得掉脑袋啦!”
时绫小声嘀咕:“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他们又不是抢的,是我主动给的呀。”
“公子,话不能这么说,宫里讲规矩,皇上的赏赐哪是咱们能随便处置的?赏你一分,你就得恭恭敬敬收着,连碰都得小心。你要是说不要,那就是不敬。要是赏的东西转了手,那就是……”小德子左右看了看,凑近时绫,“犯上。”
从迫不得已和泽夜分开到现在,时绫心里本就伤心与愤怒交织,闻言也是忍不住了,气道:“他怎么这么坏!”
听着简短的话一出口,小德子瞳孔都缩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惊出一身冷汗,“公子公子!这话可千万不能说!万万不能再说了!这是要杀头的!”
时绫怔怔地看着脚边的小德子,见他反应如此大,声音也不自觉低了些:“我就是随口说说的……”
小德子浑身发颤,手脚冰凉,抖着嗓子:“奴才知道公子心地好,可这宫里啊,金砖玉瓦下面埋的都是规矩。您一句话,旁人可担不起。”
时绫垂着眼,仙界从来没有这种规矩,东西送出去那就是别人的了,别人想怎么处置都随他,谁还会管这么多。况且他在玄宗山也没受过这么多约束,仙尊待他极好,哪里拿乱七八糟的破规矩压过他?
他心里一阵无语,觉得自己是被人塞进了个看不见边的笼子里,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管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小德子看他沉着脸不说话,心头一阵发虚,不敢再在这话题上多纠缠,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岔开话:“公子,赏赐也到齐了,去不去御花园转转啦?”
光顾着生气,差点忘了正事,时绫轻轻点了点头,“走吧。”
小德子连忙应下,引他往殿门走,一踏出殿门,时绫脚步就顿住了。
外头的宫女太监密密麻麻站了两排,衣衫整齐,低眉垂首,正中停着一顶大轿,帷幔垂地,流苏随风微晃。
时绫怔了怔,眨眨眼,“他们……都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吗?”
小德子笑着点头,“那是自然的呀,他们是跟着伺候您的。轿子也是给您坐的,地上湿气重,奴才哪敢让您一路走过去。”
时绫不可思议地看着小德子,“就我一个人,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跟着我不就行了吗?”
小德子赶紧拢袖作揖,“公子,您想啊,万一您走路上口干了、饿了、衣襟歪了、鞋沾了灰、风吹得您头疼了,这一路上不带人,谁照应您呢?宫里规矩多,主子出门没跟人才叫怪事,虽然现在宫中就您一个主子,但咱也得有排面。”
时绫:“……”
他腿又不是断了,完全能自己走。日头毒辣,他也不忍心让下人受累,于是不顾小德子的劝说,径直迈步而行。小德子拗不过,只能带着宫女太监在后面紧跟着。
御花园里百花争艳,各色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看见“同类”,时绫的心情总算稍稍好了一点。
一路上,他都在偷偷打量着四周的宫墙,朱红色的高墙巍峨耸立,没有一处是低矮的,更让他绝望的是,墙边连一棵可供攀爬的树木都没有。
所以到了御花园,时绫开始寻找高大树木。
小德子见他既不赏花也不喂鱼,便好奇地问:“公子找什么呢?”
时绫没打算瞒他,直率回答:“有没有高点的树?越高越好。”
小德子虽疑惑,但还是热心地带他来到御花园正中央,“这棵松树是御花园里最高的,二百多年了……”
时绫仰头望去,枝繁叶茂,树干粗壮,确实高大。可惜它位于花园正中,离任何一面宫墙都很远,他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过还是撸起了袖子,站得高看得远,他不信这宫里没有一处能出去的地方,不等小德子介绍完,就像只灵巧的小猫一样迅速爬了上去。
不一会儿,时绫已攀到树冠,小德子见状,瞪大眼睛,吓得魂都快飞了,焦急地在树下喊道:“公子!太危险了,快下来!快下来!”
小德子急得直跺脚,想爬上去,和其他几个太监试了好几回都没成,还弄出一脑门子汗,只能在树下团团转,声音都变了调:“公子您快下来吧,奴才担不起这责啊,万一闪了腰、磕了脑袋,奴才们全都得陪葬啊!”
他一边喊,一边冲身后几名小太监挥手,“都愣着干什么,快、快找软垫!把地上铺好些,万一公子不小心滑下来还有个缓冲!”
树下顿时乱成一锅粥,时绫充耳不闻稳稳坐着,整个皇宫的布局被他尽收眼底,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宫殿,蜿蜒曲折的回廊,高耸的宫墙。他的目光仔细搜寻着,却绝望地发现,这皇宫就像个精心设计的牢笼,根本找不到可以逃脱的路径。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时绫恍惚了,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好像才真正意识到,这里是逃不出去的。
小德子见时绫没动静,恨不得给他磕头,“您就当是可怜奴才一把,快下来吧,您这一上树,怕是连在御书房的皇上那儿都要听见风声了。”
“皇上驾到——”
尖锐的嗓音犹如惊雷炸响。
小德子脸色煞白,懊恼地朝自己嘴上抽了一巴掌,“砰”的一声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
宫人们一个个慌不择路地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树上的时绫听到动静也转过头去,望向御花园门口那一抹黄袍。
第116章
御花园门口立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 黄袍曳地,金线流光溢彩。锦靴踏在白玉石板上,声响极轻, 却仿佛一脚一声擂鼓,震得人心发紧。地上的宫人个个低头伏地,冷汗濡湿了后背。
男人脸上的黑底金纹面具已然不见。
待男人走近了些,时绫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五官轮廓分明,眉骨高挺, 眼窝阴沉,双眼像柄未出鞘的刀,冷得渗人。男人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望过来, 可眼神却像是锁链,冰冷地拴住了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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