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绫心里“咯噔”了下, 呼吸都僵了。
这样看来, 那副面具比真容还要温和几分。
男人仰头望着树上的人。
时绫坐在高高的树枝上, 衣角被风拂起, 也看着他。
一个在树上, 一个在地下,两人隔着风,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风吹得松枝簌簌作响, 连阳光都沉了沉。
忽然, 男人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时绫背脊发寒, 像是被什么冰冷锋锐的东西贴着皮肤缓缓划过,从颈后一直滑到腰窝。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也正是这一颤, 屁股猛地一滑,整个人往前栽去。
好在他反应快,死死抱住了树,整张脸都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手指抠得泛白。
底下立刻传来一阵吸气声,小德子快哭出来了,声音抖着弯,“皇、皇上恕罪!公子他、他不过是一时贪玩,不是存心要冒犯圣颜,是奴才没拦住,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没人理他。
男人始终仰头望着树上的时绫,眼神深邃沉静,看不出怒意,也没有焦急。
时绫看他越走越近,心跳也逐渐加快,像被人用锤子砸在胸腔上,突然有些怕。
“下来。”男人终于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寒意透骨,不容置喙。
时绫的手指动了下,没有动身。他抿了抿唇,整个人又往树上贴了贴,像是要把自己藏进这棵松树里。
他不想下来,更不愿听这个所谓“皇上”的命令。
霸道蛮横,丝毫不讲理,一言不合就强行逼他进宫。分明没有恩怨,甚至从未见过他,时绫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究竟哪里得罪了他,心中自然而然生出反感。
时绫不理他,就坐在树上不动,眼睛瞥向别处。
他不动,树下的男人也不催,定定站在那里,姿态沉稳得仿佛能等他一整天。
过了会儿,太监搬来把椅子,椅子上垫着软垫,男人就这么坐下了。
听到动静的时绫眼睛不自觉地悄悄向树下瞥去。
一个太监手里端着茶盏和点心,轻步走来。两旁的太监分别拿着一把大扇子,慢慢地为那男人扇风。
树下阴凉透爽,男人坐得气定神闲,姿态自在。时绫高高坐在树枝上,烈日无情地直射下来,烤得他的脸颊滚烫。
树下男人慢悠悠地啜着茶,咬着点心,瓷盏碰撞声清脆悦耳。时绫舔了舔嘴唇,倒不是饿,只是被香味勾得馋了。
男人坐得舒服,几个太监围着忙前忙后伺候着。他屁股下的树枝硬邦邦,硌得他屁股开始麻了。
小德子仍跪着,小心抬头,劝道:“公子,下来歇歇吧,树上晒着难受。”
时绫看向小德子,小德子见他看过来,连忙双手合十脸上尽是哀求。
小德子也算是让时绫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他不想听男人的话,可现在是小德子叫他下来。
于是,时绫最先妥协了,缓缓往下爬,
男人见他动了,冷淡挥了下手,身边伺候的宫人听令,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时绫爬着爬着,脚下一滑,整个人晃了晃,险些从树干上跌落下来。男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张开双臂,道:“朕接着你。”
时绫回头看他一眼,绷着嘴角没搭理,自己一点点调整姿势,稳稳落地。
完全不给皇上面子。
御花园里顿时静得可怕,所有宫人目瞪口呆,每个人都以为这个刚进宫的“贵人”要人头落地了。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平日里暴戾狠辣的皇帝陛下,竟然什么都没说。
男人微微眯眼,目光冷冷扫过时绫坐过的地方,淡淡问:“坐那么高,是在找什么?”
他说着,往前走了一步。
这步不重,但气势逼人,把时绫逼得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脚后跟磕在石头上,险些又跌。
时绫垮着小脸眸子垂着不吭声。
小德子一看这架势,急得不行,额角冷汗流得更凶,忙替时绫圆话:“回皇上,公子方才说想找棵高点的树,坐着赏景、赏景呢!”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棵树够高吗?”
这句问话听着寻常,可语气轻得诡异,时绫不由得看向男人,对上了男人充斥着审视的眼睛。
时绫心发虚,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赶紧摇头。
男人笑了下,但那笑更像是讽刺,缓缓道:“是赏景,还是在找出去的路?”
话音落,时绫眼瞳猛缩,身子僵住,呼吸微微乱了。
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揭开、剥了皮,暴露在光下。他并非没想过男人会察觉,可没料到,会当场被这样直白地戳破。
小德子吓傻了,跪在地上看向时绫,若早知这孩子是想借高处找出去的路,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可能让他上去。
男人的语气和脸上皆无怒意,他看透一切,所以不需要听时绫辩解,说完便转过身朝御花园外走去。
没有斥责没有发怒,时绫摸不透男人的心思,站在原地没动。
男人脚步顿住,偏头看他,语气微凉:“还站那做什么,不嫌热?还是要朕亲自来牵你?”
时绫低着头,小声地问:“……去哪?”
“御书房。”
时绫没回应,像是被定住了似的,脚下生根,不肯动。跪在一旁的小德子急了,知道不能让场面再冷下去,强撑着声音解释:“公子,这会儿日头太烈,御书房阴凉些,皇上疼您,叫您去那歇歇……”
男人闻言,冷冷扫了他一眼。
小德子瞬间噤声,面色发白,低下头去。
时绫终于不情不愿地挪动步子,他走得慢,腿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样。
男人站在前方毒辣的阳光里,看着他一点点靠近,也没催他。
钱守安撑着凉伞走来,想上前给男人遮阳,却被抬手挥开,吓得他连忙退下。
时绫走到男人跟前,男人指尖刚伸过去,还未碰到他,时绫却往旁一闪,避开了那只手。
钱守安看着时绫,眼睛都瞪圆了。
出身寒门的孩子不懂规矩,也不知天高地厚,他等着看好戏。
然而他的皇帝陛下眉头都没动,收回手,随即转头从他手中抢过凉伞。
正走神的钱守安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拽,险些没站稳,汗都吓出来了。
伞骨在男人手中转了转,稳稳撑开,挡在了头顶,也把时绫一起罩住。
时绫抬眸看了眼头顶的伞,没有多言,跟着男人的步伐,出了御花园。
御花园外停着檐子,明显只能坐一个人。
时绫从伞下走出来,“我走过去。”
男人没说话,将凉伞递给太监,坐了上去。
时绫侧头看向小德子,“你带我去吧。”
小德子迟疑了下,皇上没吭声,他哪敢擅自做主?只能回头看男人。
“上来。”
时绫反驳:“没位置了。”
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坐这。”
“……”
他怎么可能坐他腿上!?
于是时绫随便找了个借口想糊弄过去:“我太重了,会压到你的。”
男人眼里带笑,盯着他瘦小的身板,语气轻佻:“看着傻,倒是挺会照顾人。”
时绫被他的话噎住,脸颊烧得通红,别开眼,问:“小德子,御书房在哪啊?”
小德子低着头,不敢吭声。
时绫无奈,又看向其他太监宫女,可他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脑袋低到地上去。
时绫:“……”
男人慢条斯理地抚平腿上的袍子,声音悠闲:“既然你不想走,朕就陪你在这待着。”
男人安稳地坐在遮阳的檐子下,有太监扇扇子,而他站在烈日下,哪个舒服一目了然。
他又是吃亏的那个。
日头正盛,宫女太监也陪着他站,时绫心里过意不去,咬了咬牙,极不情愿地爬上去,一屁股坐在男人腿上。
男人伸手去搂他腰,被他抬手挡开。男人也不恼,收了手,只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太监忽然喊:“起驾——”
檐子猛地一晃,时绫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本能抓住了男人的衣襟。
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绫心虚地看了男人一眼,慌忙松手。
檐子又晃了一下。
时绫有点点怕了,虽说不高,但摔下去肯定会疼,而且很丢脸。
男人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笑,问他:“要不要朕搂着你?”
时绫不吭声,脸更红了,像个熟透的桃子。
男人见他不说话,也不急,倒靠得更近了,嗓音压低了些,“不说话,朕就当你是答应了。”
说着,手落了上来,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时绫一抖,像被雷劈了似的想躲,却又怕檐子再晃把自己甩出去,只能僵着不敢动。
男人低头看着他,嘴角一勾,满意地收紧了手臂。
檐子稳稳停下,御书房门口站着几个侍卫,见皇上回来,都立刻行礼。男人领着时绫跨过门槛,刚刚处理政务正紧,听到时绫跑到树上去了,处理到一半便赶了过去。
案几上摊开着一堆折子和文书,太监听从吩咐将龙椅搬去一旁,换了个更大的,能坐下两个人的摆好。
时绫坐在男人身旁,撑着下巴,目光游离,思绪飞出宫外。
仙尊是不是已经在来救他的路上了?
想到这,时绫一喜,不过还没高兴一会,他又颓了下来。
墙这么高,还处处都是侍卫,仙尊和潇澈法术还没恢复,怎么进来啊?
他小声叹了口气。
正在批折子的男人闻声瞥了眼时绫,见他呆坐着一动不动,拿起手边的纸和毛笔,放到他面前,“既然无聊就练练字,字太丑了。”
时绫怔了怔,没动,闷闷道:“我手疼。”
男人放下毛笔,握住他那双白白净净的手,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还捏了几下。
“哪疼?”
时绫本就是在诓他,心虚地避开视线,胡乱指着右手食指,“……这。”
男人淡声道:“朕叫太医给你瞧瞧。”
时绫吓了一跳,连忙抽回手,“不、不用,一会儿就好了。”
男人没再继续追问,而是话锋一转:
“刚才叹气是在想什么?”
时绫别过脸去,怕他看出什么来,“什么都没想。”
男人冷冷笑道:“想你的心上人?”
时绫听见这话,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只觉得莫名其妙,脱口而出:“没有。”
男人像是没听到他的否认,自顾自接着道:“那个琴师?”
时绫眉头登时皱了起来,自己和谢墨卿只是好友,而且谢墨卿还对自己这么好,不能牵连到他。
“我和墨卿公子只是朋友。”
男人脸色更黑了,眼中翻涌着怒意,“从朕见到你开始,你对朕就没有半点好脸色,朕有这么让你讨厌?”
时绫沉默了片刻,眼圈泛红,心里积压的委屈尽数涌了上来,没绷住,一行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你派了那么多人用弓和剑逼我进宫。”他泪眼婆娑地盯着男人,“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时绫声泪俱下的控诉,让男人怒极反笑,“逼你?”
他凑近,双手撑在时绫身后的扶手上,将他圈起来,眼里几乎要喷出火。
“你以为朕带那么多人,是怕你跑了?”
“朕昨晚就能让人将你悄无声息地带回来,但朕是皇帝,做事为何要偷偷摸摸?朕大张旗鼓动用锦衣卫禁军,就是故意要让整个安城人尽皆知……”
“可我不喜欢你。”时绫打断他。
话音落下,殿中鸦雀无声。
男人嘴角抽了抽,只觉颜面尽失,脸上像是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他死死盯着时绫通红湿润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时绫眼泪直往下掉,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你。”
看着男人越发难看愤怒的脸,时绫心中莫名畅快,终于出了一口气,火上浇油,“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喜欢你。”
男人眼底怒火腾地窜起来,猛地起身走到墙边抽出剑。
下一刻,他提着剑大步逼近,冷冽的剑锋抵上时绫白净脖颈,带着寒意。男人俯身,近乎咬牙切齿:“你以为朕不敢吗?”
第117章
剑贴着颈侧, 森森寒意顺着肌肤一路沁进骨头里,时绫毫无反应,心中一片死寂。
他红着眼沉默地哭着, 泪水滚滚而落,濡湿了衣襟,神情出奇地平静。
“你杀吧。”时绫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像沙砾碾过喉咙, 异常清晰地传进男人耳中,“你不是很喜欢杀人吗?杀了我好了。”
听着他的话,男人手中的剑微微颤了下,指节将剑柄攥得死紧, 甚至因用力过度而苍白发青。他死死盯着时绫,眸中翻腾着压抑至极的怒火, 宛若即将失控的狂潮, 胸膛剧烈起伏, 好似有猛兽在肋骨中撕咬咆哮。
御书房外的宫人侍卫早已跪倒一地, 无人敢动, 无人敢言。
男人始终没能把剑再往里送半分。
时绫抽泣哽咽,小脸湿漉漉的,强撑着睁大眼, 倔强地、固执地、近乎挑衅地看着他。
一人倔强如磐石般不肯低头, 一人怒火滔天却迟迟难以落剑。
两人就这么僵持, 谁也没动。
良久, 寒光四溢的剑忽然被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 在安静压抑的御书房内炸裂开来。
“出身寒门毫无规矩的低贱庶民,你不喜欢朕难不成朕就活不了吗?可笑。”男人冷笑喃喃,语气是难以言喻的恨意与自嘲,像是气疯了。
93/111 首页 上一页 91 92 93 94 95 9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