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你谁也不怪,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蝉鸣声鼓噪的夏日午后,兰又嘉怔怔地听着这声在耳畔响起的沙哑问句。
也怔怔地看着这个永远在狼狈时刻不期而遇的男人。
对方是他昔日恋人的好友,是他如今好友的哥哥,是曾经一起在剧组共事的剧照老师……
是一个同他没有直接关系,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却总能恰好包容他的狼狈。
仿佛一个萍水相逢、温柔悲悯的医生。
良久,苍白面孔上又漾开一丝哀伤。
真切的、彷徨的哀伤。
“我不知道。”他说,“小霜还在车里等我回去,孟扬应该也快要忙完回来了……我这么久都没有回去,他们该担心我了。”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因为我现在的样子一看就不对劲。”
“我演不了今天下午的戏,也演不了明天的杀青戏,我找不到状态,一定会NG很多次。”
“我不想回剧组,更不想去医院。”
“但我能去哪儿呢?”
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盛夏暑气里,不知所措的青年喃喃地说着,像是在问身边人讨要一个答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能去的地方,我早就没有家了……我讨厌夏天,夏天总是这样,总是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他出生在初夏时节里一个以爱为音节的日子。
后来的夏天,却接二连三地夺走他的父母、他的未来、他的奇迹……
天地间明明一片滚烫,为什么竟那么冷?
“要怎么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我试过忘掉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但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又要让别人伤心了。”
“为什么我总是做错事?”
而直到耳畔再度传来男人沙哑至极的嗓音时,兰又嘉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把这些话都说出了口。
“那不是你的错。”那人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的声音很哑,却很笃定。
笃定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兰又嘉就讷讷地问:“真的吗?”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蓦地问:“兰又嘉,要跟我走吗?”
他茫然无措:“……去哪?”
下一秒,细瘦得过分的手腕上,传来一股带着热意的力道。
途径的风执意停驻,轻轻握住了他的彷徨。
风问他:“你讨厌夏天,那喜不喜欢冬天?”
兰又嘉听见自己近乎本能的回答。
“喜欢。”
也听见一道比夏日更鲜明浓烈的声音。
“那就去冬天。”
一道如梦似幻的声音。
“兰又嘉,我带你去冬天。”
第86章
京珠的夏天很热。
热得即便是待在冷风习习的保姆车里, 额角都会渗出薄薄的汗。
连带着胸膛里的心跳,也跳动得鼓噪而不安。
哗啦一声,敞开的车门又被重重关上, 霎时隔绝了户外的严酷高温。
宋见霜收回探出去张望的身子, 秀眉紧蹙,指尖摁着说话键,一连发出去好多个语音条。
“……还没回来,要不我过去看一眼?大中午的,而且就这么点路, 不至于遇到什么人吧?再说他的手机都还在我这里, 靠,没想到真有傻逼特意小窗来问东问西,幸好是我看见的。”
“你人呢孟扬?快点回来, 确认个拍摄日程怎么这么磨蹭, 本来你可以跟他一块去的,还不用找任何借口。”
“算了,指望不上你, 还是我直接过去一趟算了,应该也不是特别刻意吧——”
话音未落,被一则忽然出现在屏幕上的来电中断。
看到屏幕中央显示的来电人名字,正要下车的宋见霜顺手按下接通键。
“哥?”她只喊了一声,立刻道,“你等会儿啊, 我现在有点急事, 处理完了再跟你说……”
但很快,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就让她停住了一切动作。
对方问:“小霜,你刚才和兰又嘉一起待在车里?”
向来恣肆的声音此刻压得很低, 有种让人难以忽略的肃然。
宋见霜本能地应声:“对,我们刚吃完午饭,怎么了?”
男人问:“他下车之前,情绪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没什么不对劲的,就正常闲聊,哥,你问这个干什——”
“行,我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宋见风打断了她的提问,干脆利落道,“你不用等他了,他这几天先不回剧组,过段时间再回来。”
宋见霜骤然愣住,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嘉嘉知道了?”
男人应了一声,声音微顿,又道:“我刚好遇见了他,不用太担心,他状态还行。”
“好了,我还有其他电话要打,先挂了。”
熟悉的嗓音从听筒里涌现,伴着轻微的底噪。
与一种本能流露的,忘了压抑的温柔。
在这个电话被挂断之前,神色怔然的宋见霜蓦地道:“等一下,哥。”
他应声:“嗯?”
她问:“嘉嘉不在剧组的这几天,你要带他去哪儿?”
“还是说,你打算把他送去谁那里?”
话音落地,听筒里静了好几秒,才响起一个仿佛文不对题的回答。
“他现在不适合见到老傅。”
她听到宋见风这样说。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手机被暂时搁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继续打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
越过阻碍视线的其他车辆,前方那道身影霎时映入眼帘,车速也随之减缓。
停车场门口的树荫下,青年安静地等在那里,循声望来时,清澈眸光里落满了闪烁的灿金日色与斑斓树影。
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一种风景。
片刻后,这部车在酒店门口停下。
在等待兰又嘉回房间拿东西的期间,城市的另一端,又有一通电话响起。
那是一通少见的,来电人并非询问,只是告知的电话。
“……应该就发生在他下车后的那段路上,有人特意找上了他,我记得那条路上有监控。”
“他暂时没办法继续拍戏,这几天也不适合出现在剧组,我带他出去散心,等组里都太平了再回来,梅戎青那里你去解决吧。”
“还有,他的手机在小霜那里,他说不想拿,所以这段时间你会联系不上他,有什么事就找我。”
干脆利落的告知到了最后,男人话音一顿,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句在心头横亘已久的质问。
“前几天我翻到开机时拍的照片,才发现他现在瘦了不少,而且我今天遇到他的时候,他又胃痛得很厉害,但怎么都不愿意去医院。”
“两个多月前,我就跟你说过,看到他身体不舒服,可能是生病了。”
“傅呈钧,那时候你到底有没有抽时间去关心他!”
这声质问太过直白尖锐。
所以直到通话结束后,余音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而被质问的人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动作缓慢地放下了手机。
灰绿眸珠鲜明、静默地映出面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光线明亮的会议室,他第一次来,四周的陈设很陌生,但与他曾经去过的其他会议室相比,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都是冰凉的冷色。
他坐在主座的位置,背对窗户,日光大片大片地涌入,映亮了手边那叠厚厚的文件。
仿佛有一场商业谈判即将开始,就像过去的许多日子里那样。
然而,纸页上的内容,其实与生意毫无关系。
正因如此,它静静地泛着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洁净惨白。
这是一份由许多张医疗单据构成的调查报告。
在几天前的那个早晨,从剧组酒店离开之后,傅呈钧就从办公室里尘封的书柜深处,找到了这份曾经由助理在那场暴烈台风中,整理出来的详尽报告。
可在找出来之后,傅呈钧却一直没有翻开它。
因为他至今都清楚记得里面的每一页内容,和最终得出的结论。
是一个让那时的他,终于能从压抑心情中解脱出来,庆幸还有机会重新开始的最理想结论。
——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又嘉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为了不让他叫私人医生来,兰又嘉一直很爱惜身体,会定期去大医院做体检,平时一旦有什么头疼脑热,不等他发现,自己就会及时去医院做检查、吃药。
有时候医生开的药不好喝,还会专门发消息给他,抱怨药真苦,不想喝。
抱怨过后,隔一会儿往往会发来一句:全喝完了,也没有那么苦。
像是不想让他操心的懂事,又像是等待被夸奖的得意。
其实傅呈钧抽空看过处方,知道那只是很常见的口服液,味道算不上有多么难以下咽。
他知道兰又嘉是娇气的,爱撒娇,受了委屈就要说,不会隐瞒。
那么娇气,又那么爱惜身体的一个人,曾蜷在他怀里,认认真真地告诉过他,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只是有一点低血糖。
而那份检查结果,和所有与之相关的调查报告,他都曾一字一句地仔细审视过。
当时将报告递交上来的助理梁思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作假。
所以,兰又嘉的身体应该的确很健康。
当然很健康。
怎么可能胃痛得很厉害,却不愿意去医院?
空旷的会议室里蔓延着死寂般的安静。
直到房门被轻轻敲响,满脸赔笑的公司老总带来了一位刚入职不久的新员工,将他推进会议室,说了一些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场面话后,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离开。
与上司不知所措的忐忑截然相反的是,这位临时被叫来会议室的年轻员工,却没有丝毫不安与意外。
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站在门边的梁思遥遥望着那份被人拿起的文件,脸上的平静和灰暗一览无余,使得某种森然答案无需言语,便已呼之欲出。
令人难熬的沉默里,是他先黯声开口:“兰先生现在……还好吗?”
冷峭桌边,白得刺目的光线浸没了男人紧攥着文件,青筋起伏虬结的手臂。
就在这声问候突兀落地的瞬间,他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剧痛。
蓦地,傅呈钧回眸望去。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扇空荡而凄静的玻璃窗。
玻璃窗外,盛夏的天空依然很蓝。
蔚蓝晴空里,漂浮着无数摇摇欲坠的云朵。
距离京珠相当遥远的某座边境小城。
医院,病房里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病床上的年轻男生收回对着窗外怔然出神的目光,看向放在床头的手机。
下一秒,他瞳孔一颤,当即伸手拿起了手机,动作大得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竟也丝毫不觉得痛。
发来消息的人,备注是孟扬。
消息只有一行字。
【他知道了。】
是条内容格外简单、不带什么情绪的消息。
无论是相较过去,两人间称得上融洽、有来有往的对话。
还是从某一日开始,孟扬再也没有回复过的那些单方面问候。
【他还好吗?】
【我看到网上有消息了,暂时别让他看手机。】
【抱歉,麻烦你了。】
……
直到此时,孟扬终于第一次回复了他这些满含隐忧的话语。
于是那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刃,也终于避无可避地落下。
片刻后,守在外面的警察听见里面陡然响起的脚步声,刚要起身进去探望,却看到房门先一步打开。
警察愣了一下,当即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有什么需要就叫我,赶紧回去躺下,我看伤口是不是又渗血了……”
带着忧心的话音,渐渐消弭于那双透着哀求的年轻眼睛里。
“我要回京珠。”他几近急切地说,“不是说需要我回去作证吗?”
疤痕纵横的掌心紧摁着身上缠绕的绷带处,仿佛只要这样,那片正从雪白中隐隐浮现的血色就不会被发现。
“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可以上飞机,让我回京珠!”
轰——
城市上空,骤然划过一阵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遥远轰鸣。
飞机在晴朗的高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航迹云。
它渐渐变成一个看不分明的小点,将下方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机舱内。
面带笑容的外籍乘务员走进头等舱,原本正要按流程提供客舱服务,却在某位乘客投来的目光里,及时收住了话音。
反应过来后,她立刻俯身,用很轻的声音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毛毯。
男人微一颔首。
很快,质感极佳的航空盖毯递到了男人手中。
再由他小心翼翼地盖在旁边的同伴身上。
那是一种很轻柔的力道,完全没有惊动已然陷入熟睡的青年。
舷窗旁,淡淡的日光映亮了那张容色安谧的美丽面孔。
这是一趟相当漫长的飞行。
也是相当漫长的一觉。
中途转机时,这位嗜睡的乘客,被叫醒下机时还是懵懵懂懂的,清澈瞳眸中泛着浓浓困意,困意使他格外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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