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想心中泛起酸涩,指尖发冷。
无力感蔓延到他的天灵盖,六年间在书房中翻阅的无数卷籍在眼前闪现。
明明活命的节点——皇军就在眼前。
为何贾想却觉得死亡与绝望无比迫近?
闻人想真的是被起义军杀死的吗?
贾想抑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盯着自己的脚尖, 浑身剧烈颤抖着。
身旁有人担忧地询问,贾想却充耳不闻。
皇军首领没打算放过贾想, 比了个手势,几名卫兵持着长枪,打散人群, 就朝贾想围攻而来。
春半见此,紧张地扒在窗棂, 楼下人潮人海,没有一处落脚之地。
情急之下,她大喊:“谁给你们的胆量围戕公子想!”
银枪撩起一阵寒风, 贾想鬓发缭乱后扬,寒芒指着他鼻尖,堪堪在一指之间停下。
皇军首领抬首见春半,又见贾想手中捏着的封函,眯了眯眼,认出其上的金莲纹路。
心脏猛地漏了一拍,首领细细打量着青年,敏锐地感知到了易容术法的灵力波动。
完蛋了。
他大惊失色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臣该死!臣有眼无珠!望殿下降罪!”
原本被高马挤开却还想上前的居民闻言,霎时止住了脚步,他们恢复了那一副漠然的神情,站在圈子外,千千万万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圈中的贾想。
如芒在背。
贾想指着绞刑台,冷声问:“他们是反军?”
首领颔首:“如假包换。”
人群中传来一阵骂声,闻人想的名号赫然在其中。
贾想抿唇:“证据呢?”
首领沉声道:“围镇已反,投奔者亦会反。”
事已至此,贾想再也说不出半句质疑,他凝视着首领身上的银甲,嘴角抽搐地扯了扯。
首领余光瞥了他一眼,耳畔对于围镇起义的质疑仍在鼓舞着民众怒火。
他思及女皇的嘱托,眼珠转动,将手抬起作礼。
“殿下一路从围镇匆匆赶来,必知围镇造反与否,不若请殿下为臣民解惑!”
贾想蓦然瞳孔一缩——皇军如何得知他流落围镇的?
然而不待他多想,其余卫兵纷纷下马,撩着衣摆左摇右晃赶来的祁奇也噗通一声跪下。
他们喊:“请殿下为臣民解惑!”
见官员下跪,群众们亦不情不愿地跪地俯首,随之官员高喊。
贾想面无表情地抬眸,环视着乌泱泱的脊背,有几双怒火中烧的眼直视着他,带着一股浓稠的恨意。
不是恨闻人想。
是恨闻人。
有稚儿不明事理,又被绞刑台吓了神,被长辈压着后脑勺下跪,依旧好奇地打量着贾想,眼神碰上了,还傻兮兮地朝他讨好一笑。
绞刑台上的冤魂,也有一捧会属于孩童吗?
贾想久久沉默不语,喧哗的街道针落可闻。
痛楚挣扎时,一只温热的手蓦然探来,贾想被激得一瑟缩,手指猛地抽搐着,却被侵袭者见缝插针地扣住。
袖袍遮住了相扣的手。
贾想不用回首,亦知此人是祝千龄。
他黯然的双眸逐渐添上了色彩。
就算贾想一无所有了。
他还有一个祝千龄。
贾想的手背上浮起青筋,他紧紧地扣住祝千龄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自始至终,脱离闻人想的身份,贾想只拥有祝千龄。
祝千龄是他唯一的锚点。
就算闻人想注定死亡,贾想都不会顺从,他还要看守住祝千龄,不要让他成为原著中那个万人唾弃的灭世反派。
他怎能放任自己走向阴谋之中,他怎能放任自己走向必死之局?
贾想呼出一口气,将掩埋在心底的答案宣之于口——
“围镇造反了。”
众人哗然。
首领松了一口气,却见贾想再次举起手中那一份封函,州主印章褶褶生辉。
“无视州主印暗下处刑,对北川王室锋芒相向……”
贾想冷笑一声,高高在上地睨着首领,仿佛对方只是不起眼的一颗碎石。
“你说该不该罚?”
皇军首领冷汗直下,但面对州主印章与公子想身份的压迫,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回复。
“该罚。”
贾想回想起过往六年被外界安插到他头顶的名声,暴虐荒谬,阴晴不定。
他决定在此番场景坐实言论。
于是,贾想慢条斯理道:“那便罚你们为朴家人收敛尸身,安置坟冢。”
俯首的人群中顿时掀起一波小小浪潮,那些充述着恶意的眼神减轻了不少。
“随后,在绞刑台上跪着,跪满三个时辰。”
贾想真心实意地绽放出一个恶意的笑,他动不了皇军,难道他还不能羞辱吗?
皇军首领面容发青,他只有吞声忍气道:“臣,遵旨。”
跟着跪在皇军身后的祁奇大气不敢发作,他露出一个阿谀的笑,觍着脸上前。
“殿下,是下官有失远迎,”祁奇磕着头,肥肉把官服压出重重褶皱,“下官早早为你准备了洗尘宴,还请殿下赏脸,移步下官府中。”
贾想斜眼瞥向祁奇,他手心还攥着女皇玉旨,盯着那块再熟悉不过的物件,贾想心中叠压的疑虑悬浮着。
噗嗤一声。
贾想一摆手,抽离了覆盖在身上的易容符咒,银发银眸白净胜雪,兼之惊艳的容颜,将贾想衬如天仙下凡。
有老者低声感叹:“简直与女皇陛下青年时一模一样啊!”
祁奇见状,冰天雪地间,他却被冷汗打湿了发丝。
贾想调足了祁奇的惊慌,才拖着调,看似赞赏道:“洗尘宴很是及时。”
祁奇惊喜地抬眸。
随后,贾想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下半句话:“知府大人不若与我谈谈涅门近三十二年的发展,如何?”
祁奇的头脑轰然炸开,他诚惶诚恐地伏地,想要补救些什么,就见贾想掀起衣摆,直直跨越过他。
如芒在背的感觉已然换为一种欣赏感慨的温和注视,贾想深吸一口气,面向群众。
有仙,有凡,有老,有少。
这些人注定要成为起义军中的一员,贾想再怎么顺着民意,北川闻人王室的崩塌已成定数,贾想改动不了一个朝代的衰败。
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行事罢了。
翘首以盼的群众没有等来贾想的承诺,而是落得一道挺直的背影。
贾想的身后还缀着一道清俊身影,从后背仰望而去,这道身影更像是一根直杵,撑着贾想步步前行。
回到居所,陈乐行与萧敖满脸焦急地冲了过来,他们迅速扫视着贾想全身上下,发现对方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萧敖仰天哀嚎:“你吓死人了!一大早的整这出干什么?”
陈乐行将黏在贾想手掌的眼神撕开,面不改色道:“此事我会禀报州主。”
说不定,这场北川闹剧祝踏歌也横插了一脚呢。
贾想挑眉,四周窝藏着几双好奇探究的眼神,实在不宜议事,便招呼着二人前往房间。
祝千龄也跟着要踏入房内,却被贾想拦住了脚步。
他疑惑地抬首,撞进贾想眸中,不知为何,贾想再也不隐藏自己对祝千龄的情绪,眼底似是盛着一水温柔乡。
往日的克制与疏离再也不见。
祝千龄几乎要看得痴了。
贾想松开与祝千龄十指相扣的手,一旁发觉的萧敖登时双眼圆瞠,不可置信地在二人之间徘徊扫视。
而当事人忽略他惊愕八卦的眼神,嘱咐着:“你且同春半去看管皇军,看他们是否有好好地安葬朴家人。”
对着贾想信任的神情,祝千龄欲言又止。
半晌,他才纳纳地答应:“好。”
末了,祝千龄又问:“您不会丢下我的,对吗?”
贾想紧绷的神经被祝千龄委屈巴巴的声调一把化开,他堪称是溺爱地凝视着祝千龄,就好似看着自己最傲人的作品。
凝聚了他无数心血与爱意的作品。
他捋顺祝千龄凌乱的发尾,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祝千龄显而易见地感知到,贾想的这句话带着极沉极重的代价,语气虔诚,有如将自己脆弱的脖颈呈现在祝千龄犬齿之下。
不是往日泛滥成灾的父爱,亦不是旧时亦师亦兄的爱护,那些陈年的长辈之情不知不觉间变了质,化成一个连贾想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情思。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
祝千龄难得笑了一下,星眸璀璨:“我去去就回。”
贾想目送着祝千龄远去,转过身,发现萧敖与陈乐行二人齐齐地盯着他,一个呆若木鸡,一个习以为常。
贾想歪头:“有何疑虑?”
萧敖一个激灵,剧烈地摇头晃脑:“我就是觉得你刚刚下的那些命令,还挺磨人的,跟传闻里差不多。”
“哦不是,”见贾想揶揄地注视着他,萧敖思绪回笼,忙道,“不是那种负面传闻,我觉得……哎说不清……”
见萧敖抓耳挠腮的模样,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贾想更觉得好笑。
他甚至彬彬有礼地一划手:“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萧敖点头如捣蒜,同手同脚地走进房间,惹得身侧的陈乐行嗤笑了一声。
贾想反手将门一栓,写下禁音符,转身走向二人。
他丢出一句令人惊乍的话:“二位,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贾想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耳中骤然亮起了系统的警报声。
【禁止宿主与其他穿越者互通!禁止宿主与其他穿越者互通!禁止——】
“我这里头有个东西叫系统,”贾想人畜无害地微笑着,“你们也有,是不是?”
第55章
天字号的房门被猛然拍开。
萧敖双目放空, 微仰着头,在屋内长谈了半个时辰,他的脑袋高速运转, 最后不负众望地宕机了。
他喃喃道:“闻人疯了吧?”
不疯的话, 怎么能在萧敖提及祝千龄时,不咸不淡地说——
“无所谓,我要是死了,祝千龄会跟着我死,你们的感化值也别想涨。”
这句话的威慑性太强, 陈乐行一听, 即刻倒戈向贾想。
此刻的陈乐行则是一脸深沉, 他焦虑地摩挲着剑穗, 艰难地消化贾想输出的一番话。
他们身后的贾想好整以暇地端起一杯水,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硬生生喝出了品茗的高贵。
完全不见方才慷慨激昂尽说些风言风语的癫狂。
可萧敖仔细一想,又觉得贾想说得毫无漏洞,甚至每一条猜测都言之有据。
萧敖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这种思路清晰的人不应该如履薄冰, 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吗?
不疯魔,不成活。
“多谢二位配合。”贾想朝他俩招了招手, 笑眯眯的,丝毫不像拒人千里之外的闻人想。
联想到贾想就顶着这一张天工雕琢的美脸,做出的一系列操作, 其丧心病狂之程度真是令萧敖叹为观止。
对此,陈乐行礼貌地询问:“您是当爹当得失心疯了吗?”
“当你有小孩的时候, 你就懂了。”贾想则彬彬有礼地答。
萧敖不想懂。
他唉声叹气,想到贾想说的安排,眼前直发黑。
萧敖关上门, 走了几步,捅了捅陈乐行:“你觉得真如闻人所说,女皇会戕害亲子?”
陈乐行抽离出神,仔细回顾了一下北川闻人王室的各类猎奇往事,两厢对比之下,他甚至觉得贾想的猜测非常有理,而且有种符合闻人王室的美感。
他斟酌道:“有可能。”
萧敖闭着眼,旋身下楼梯,见陈乐行又在摆弄着他的剑穗,欲言又止。
虽然很早之前,萧敖便借着陈乐行独特的剑穗认出了他的穿越者身份,但头一回坦诚相待,他仍有些不习惯。
他支支吾吾地指着剑穗,好心地提醒道:“你这个挂件,要不收起来吧?”
陈乐行疑惑地看着他。
萧敖尴尬地摸了摸后脖颈:“很容易暴露身份啊,你看我和闻人不就靠这个认出你了?”
熟料,陈乐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手心紧紧攥着剑穗,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
一转身,他便愣住了。
只见祝千龄手里拿着请柬,站在底层的楼梯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二人一转头见着祝千龄,方才在房屋中贾想震耳欲聋的发言再一次侵袭他们的思绪,不由得一一竖立在原地。
萧敖生硬地笑了笑:“千龄啊,手里拿着什么呐?”
祝千龄没有回答,只是抽出两份请柬,递给心惊胆战的二人,头也不回地上楼,只余下一道纤长的身影。
萧敖颤着手,打开请柬,果不其然是祁奇的洗尘宴。
“真的要按照闻人说的做吗?”萧敖牙疼地撇嘴。
陈乐行闭眼:“你也想回家吗?”
萧敖愁眉苦脸:“你猜我顶着被发现的风险去接近闻人想是为了什么?”
“那就按照他说的做,”陈乐行掂了掂手中的请柬,“至少事成后,有充裕的时间让我们去刷感化值。”
“你怎么能确定祝千龄肯让我们老老实实刷?”
陈乐行往身后瞥了一眼,长梯蜿蜒,走廊幽深。
“这是闻人想的任务。”陈乐行的手掌顺到剑柄,杀气腾腾地一压。
“与我们无关。”
祁奇撇着八字眉,往杯中倒酒,玉露清澈,舞姬婀娜的身姿被盛在酒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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