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次的叛逆,是两年前,闻人想独身一人从封印台上走出,手持长剑,剑指女皇。
在皇军首领一□□向闻人想时,林花不敢忤逆女皇,只能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随后,首领的头颅被春半割了下来。
春半对女皇冷冷地说:“虎毒不食子。”
虎毒不食子。
贾想作为他们的主子,从来不曾亏待他们,他视祝千龄为亲子,待心智幼稚的林花亦如母如父。
乌鸦尚且知反哺,林花又怎不知这个道理?
她与春半叛了女皇,二人九死一生,从闻人曲手下拿到了闻人想断了头的躯体,又遮人耳目,纵容祝千龄从城墙下拿走头颅,全身而退。
失了亲切的主子,她与春半悲痛欲绝,也自认与春半尽力而为。
待到祝千龄重归,她本以为能为主子明恩怨,可哪知祝千龄提起春半,刀剑出鞘,春半失了手脚,被丢到最瘆人的寒牢中。
寒牢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可进,其间恶劣可见一斑。
她会偷偷遁去看望春半,可春半每次都默不作声,只有提及祝千龄,春半才会回复。
“不要动他。”春半虚弱地说。
“他是殿下唯一的遗物了。”
如今殿下就在眼前,祝千龄他算什么东西?林花恨恨地想,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贾想抱着梅花,有花瓣落在林花的头顶,坠到皑皑白雪中。
静默稍许,贾想轻声问:“远吗?”
林花猛然抬头:“不远,您随我来!”
寒牢就在皇宫之中,离梅花林真真不远,绕过一件殿,就到了寒牢。
寒牢铸在地底,雪落不进,里面却比冰雪还要冷。
林花为贾想做了伪装,守门的人与林花是旧识,三言两语就放了他们二人进去。
寒牢很冷。
并非来自外界风雪的冷,而是从厚实的、常年不见阳光的岩石墙壁深处渗出,如同大地冰冷的冷。
这种冷是阴湿的、黏腻的,能穿透衣裳,直透皮肉,钻进骨头缝里。
贾想打了个寒颤,怀中的梅花香都失了味。
黑暗浓稠,伸手不见五指。
远处甬道尽头摇曳着一盏油灯,林花将其取了下来。
这光微弱、昏黄、飘忽不定,非但无法驱散黑暗,反而将冰冷的石壁和扭曲的影子映照得如同鬼魅,更添阴森恐怖。
林花引着贾想:“小心。”
不知走了多少,林花在内里一间牢房停了下来。
铁锈味,酸腐味,腥甜味,霉味。
混浊不堪,令人窒息。
死气。
一股极其浓重的死气。
“春半。”林花轻声唤道。
牢房尽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一团人影从黑暗中蠕动出来。
“春半,是我,林花。”
林花低声与贾想解释:“她一只耳朵听不见了。”
那团人影露出半边真面目,她佝偻着,四肢僵硬如朽木,每挪一寸,铁链便在石上刮出刺耳的呻吟。
她的脸深陷在阴影里,贾想看不出春半的面容,只看到两个从胳膊肘处断裂的缺口。
贾想怔愣在原地,若非林花喊她,这人还有反应,他完全不敢认这便是春半。
“怎会如此?”他不由得发出声。
正在蠕动的春半一愣,她努力地抬起头,黑暗中闪过一点明亮。
随后,那团黑影猛地往回缩,待外头二人反应过来,牢房中已经没了人影。
“春半……”林花抓着栅门,失落地喊了一声,“殿下没死,殿下来看你了。”
春半没有吭声。
灯火抖动。
林花没有执着再喊春半,两年间她经历了太多,早在来到寒牢的路上,她就猜想到了春半的反应。
只是心底说不出的难受。
贾想怔愣地盯着深处,他蹙着眉,见身侧的林花不似以往那般执着于回复,心下了然。
犹豫片刻,他取下一枝梅花。
轻轻的,放在牢房之中。
“走吧。”贾想颇为不忍心。
林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灯火下,她的面容扭曲,不似过往。
“寒牢是这样的,”她回应了贾想的疑问,“待久了,五感尽失,神智消散。”
“比寒牢还要恐怖的地方,估计只有仞州地牢了吧?”林花状似轻描淡写地感慨道。
贾想指尖抽搐似的蜷缩起来。
“我会和她好好交谈一番,”林花哀求地看着贾想,“若是可以的话,殿下能不能再来看看她?”
贾想沉默着,步伐如铁。
他正想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阿想……”
贾想脚步一顿。
这道声音呕哑嘲哳,可贾想仍能听出它的主人是何人。
他空虚地盯着半空。
“阿想……”
那道声音有如鬼魅。
“我是母皇啊……”
第84章
在知晓祝千龄掌控闻人王室的那一刻起, 贾想猜测过许多关于闻人曲母女的结局。
原著中,是萧敖与闻人歌提着闻人想头颅见到闻人曲,随后代表闻人王室, 一路平反起义军, 故而贾想猜测闻人曲与闻人歌正在某一处角落中苟活,厚积薄发。
但他不曾想,这对母女竟是在寒牢中厚积薄发,看样子,恐怕她们在两年前就被祝千龄抓到此地囚禁了。
作为闻人想的贾想尚且活了下来, 原著支线有些许偏差亦无可厚非, 只是闻人母女的境界过于骇人, 贾想一时感到惊诧。
他取过林花手中的油灯, 窄小的圆晕挥开牢房的阴湿晦暗,两团显眼的银色出现,不过这两片银块不似贾想的银发那般淡然生辉,那是一种带着梅雨季天空的色泽,贾想光是看着, 鼻尖就萦绕着霉斑的臭味。
闻人曲激动地抓住铁栅栏,却被栅栏上的符文电到双手, 天寒地冻,冰雪结霜,电一经便要教人骨头酥焦, 闻人曲颤抖着,跪在地上。
她口里仍在叫唤着:“阿想……你过来呀……我是母皇呀……”
林花曾与春半受尽闻人曲的追杀折磨, 又见证此人毫不留情地斩杀亲子,而今再次纠缠上贾想,警惕起来, 将贾想挡在身后。
“殿下,我们快些走吧,”林花咬着牙,恨恨道,“莫要叫那白眼狼发觉了您的踪迹。”
可贾想并没有听从她的劝言,他蹙着眉,犹豫片刻,步步逼近这座最深处的牢笼。
俯趴在栅栏下的女人见眼前忽然出现一双做工精细的靴子,眸光一亮,巴巴地抬着头,对上了贾想居高临下的眼神,心中陡然生了几分不甘心。
“阿想……”
“打住。”
贾想漠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与他极为相似的面容上沾满了尘土,一只眸子没有光彩,空空荡荡的,不知是被人挖走了眼珠,还是瞎了眼。
若非此女拥有着闻人王室标志性的银发银眸,贾想很难将眼前这个比乞丐还要落魄的女人,与昔日凛然的女皇联系到一起,所谓尘中凉骨不过昔日红花,大抵是如此的。
回想起西沙时祝踏歌的发言,贾想垂在腿侧的手握成拳,他在心下斟酌稍许,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应该叫你母皇,”贾想无意识地舔了点唇角,“还是唤你皇姊。”
在一旁护着贾想的林花倒吸一口凉气,她震惊地在贾想与闻人曲之间巡视着,想起有关闻人辞的只言片语。
听闻,这位先皇与先贵妃的晚来子,闻人曲同母一胞的皇子,自出生起便备受宠爱,其势头隐隐压过了彼时的太子,故而前太子在先皇面前时不时嚼耳根。
不过他嚼的并非闻人辞,而是彼时沉默寡言、孤僻离群的闻人曲。
荒唐的是,先皇的猜疑竟真的落在了闻人曲身上,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宜,他对平民出身的贵妃以及族人斩尽杀绝,闻人曲被迫带着年幼的闻人辞流落人间,颠沛流离。
好在闻人辞自幼聪慧过人,小小年纪便能说会道,策反了饱受先皇暴政苦难的涅门,而那位一直以来灰扑扑的公主大放异彩,单枪匹马,挑了先皇的头颅,成功上位。
再然后,便是闻人曲排除朝廷难议,推动灵矿改革,而提出改革变动的闻人辞却被保守派针对,尚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提出的改革后果,便被掳掠至凡间,下落不明。
直到命灯熄灭,才确定闻人辞在凡间死去的结果。
林花不可置信地瞪着贾想,实在难以将贾想与闻人辞联系在一起。
可她转念一想,闻人想是女皇流落凡间时与凡夫结合生下的孩子,自小被掩藏得很严密,待展示在公众面前时,已是少年的模样。
关键在于,闻人想出现的时间,与闻人辞死去的时间相差无几。
林花在伺候闻人想之前,早早听闻该皇太子的名声,残暴不堪,喜怒无常,动不动便斩杀下人。
偏生闻人曲对他溺爱得很,朝廷上是一位手段果断铁伐的皇帝,私下却是一位宠溺幼子的母亲。
然而待她前去仞州伺候闻人想时,却发现这位传言里堪比洪水猛兽的皇太子温和有礼,虽教人看不穿所思所想,但言行举行皆有分寸,不似传闻中那般骇人。
而今一想,一个巨大的阴谋揭开了一角。
闻人曲闻言一愣,她呆愣地盯着眼前质问的男人,混沌不堪的脑袋瞬间被他惊得一激灵。
“你都记起来了?”闻人曲虚虚地张开嘴。
贾想心中猛地一咯噔——果不其然,闻人想就是二十多年前身死他乡的闻人辞,至于如何客死他乡,那还要追查一番。
眼前的闻人曲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一个想法在贾想脑海中酝酿,他眯着眼,仔细端详着闻人曲,而后望进更深处,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
他微微一笑,道:“没全想起来。”
“不过,”贾想顿了顿,余光偷瞥着闻人曲,“全部想起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皇姊。”
闻人曲的脑袋终于恢复了清明,她跌坐在地上,盯着贾想,他居高临下地瞅着她,似乎在看一只不起眼的蚂蚁,而这种眼神她最是熟悉。
她便是用这种眼神去看待贾想的。
“你记到了什么地方?”闻人曲稳住心态,故作镇定问。
贾想优哉游哉地拖着嗓音,慢吞吞地回应:“你说,要将魔息赶尽杀绝的时候。”
寒牢中的呼吸垂落了些许,贾想静待回应,心脏被沉寂氛围紧紧攥着,挣扎得格外强烈。
似是等待了一个世纪那般长,闻人曲颤抖着肩膀,轻声道:“居然恢复到这里了吗?”
闻言,贾想松了一口气——赌对了。
他抬了抬下巴,嗯哼了一声。
“我们做个交易。”闻人曲极速地衡量好利益,冷静地与贾想谈判。
贾想嗤笑一声,歪着头:“你以为你有权与我做交易吗?”
闻人曲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腰间,透过条条梅花枝,隐约可见一个亮黄色的吊坠,她若有所悟地挑了挑眉,虽是落魄至今,可一举一动中,仍然透露着她过往养尊处优、运筹帷幄的优越感。
“你会与我做交易的,”闻人曲死死盯着那个吊坠,“你不想被祝踏歌玩弄的话。”
提及祝踏歌,贾想平静无波的脸才有了些许波澜,他顺着闻人曲的目光,锁定到自己腰间的吊坠。
系统。
闻人曲与祝踏歌交好,认识这个吊坠不足为奇,只不过她提起祝踏歌时的口吻实在古怪,贾想下意识别了别腰侧。
腰侧的吊坠……
贾想抿唇:“城墙上的那颗头颅是怎么回事?”
闻人曲直起腰板,往后微微仰身,抬着头仰望着贾想,然而她那一身不可一世的气质外放了出来,贾想与她的身份似乎被颠倒了。
“我知道他不是你,可彼时只有他了。”
他们需要一只替罪羊,闻人想就是他们要找的替罪羊,重要的是身份,而不是本人。
于是,陈乐行就成为了替代品。
贾想听着闻人曲这般冷漠的声调,好似在某天午后无意间提起某件小小的往事罢了,可贾想却难以接受,他紧紧地抱着梅花枝,手中的油灯更近一步。
昏暗的光对长久处于黑暗的人来说,也是无比刺目的,闻人曲酸涩地眯了眯眼,不敢再直视那件明黄吊坠。
“你如何知晓的?”贾想蹲下身,怀中的梅花落了几瓣,油灯刺得闻人曲眼角起了泪花。
闻人曲微微一笑:“那便要看你的决定了,阿辞。”
贾想平着眼:“拿这些与我做交易,你也未免太没诚心。”
闻人曲微笑着摇摇头,她嘴角弯曲的弧度颇为癫狂,甚至有几分入魔的痴态。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北川到底发生了什么?”闻人曲挑眉。
贾想闻言,似是一副被闻人曲拿捏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说吧。”
闻人曲深吸一口气:“你要保证,我与你说完一切后,你要带小歌出去,保她不死。”
贾想很是为难地蹙起眉尖:“我如今处境不比你们好上多少,我如何保?”
闻人曲意味不明地瞥了贾想一眼,看透所有地微笑着:“自是美人计。”
贾想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闻人曲所言是为何意,脑中瞬间回味起昨夜那一番噬骨美意,怀中的阵阵梅香提醒着他勿要忘了正事,心中竟是无法遏制地思念起祝千龄。
完了。贾想放纵着自己的思潮,无可奈何地想。
这下要万劫不复了。
等晓得想知道的一切后,再去好好哄哄祝千龄。
眼下还是从闻人曲这边得到更多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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