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江州刺史?”费昱难以按耐情绪,眼底热泪打转,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向邱茗的脸,似乎想从这张陌生的脸上寻得些许故人的痕迹。
“认……识……”邱茗眉睫微震,他强压制胸口翻涌的情绪,才没让自己失态,颤抖着说,“儿时淮淩河遇险,是刺史大人救的我。”
“是啊,江州刺史许亦昌,廉洁奉公体虚百姓,我同他一起中举,同殿为臣,和段兄交好,我们绝不相信许兄是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人。”费昱长叹一口气,眼神悠悠,仿佛看透了漫长的岁月,又回到了当年踏足青云的年华。
“你们信许大人德行,所以才联名上书,是不是?”邱茗的声音低哑极尽哽咽。
“许兄德行怎会有人非议!”费昱愤然道,“当年,许兄与我书信,说江州被困急需支援,之后便再无音讯,我本是朝廷一散官,没有实权,本想和段兄商议奏报兵部,结果没想到,不日众人皆传江州刺史协助反贼忤逆朝廷,我和段兄奉书信上奏,可那群内卫在圣上耳边说仅凭书信不能轻信!简直岂有此理!”
说到这儿,费昱垂落的手紧紧攥起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死那群嚼舌根的人。
邱茗游离的目光穿过枯树间飘向远处覆雪的夜空,心底那潭水在波涛汹涌后竟意外的平静。
冷风带起沙尘吹过脚边,他丝毫不在意。
是真的。
记忆中,长廊下一只大手扶过自己的头发,风雪里,毅然决然离开自己的背影。
无论是和煦的春风还是漫天的飞雪,父亲总是笑得那样温柔。
都是真的。
父亲,不是反贼……
他把江淩月重重按在费昱手心中,说这香有暖身驱寒的功效,北境地冷,费大人用得上。可是费昱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神悲怆却不失期待。
“公子,你问这些做什么?你有意替许兄翻案,是不是!”
邱茗顿在原地,幽幽道,“我,尽力……”
“你……”费昱慌了神,“你认识卿言,是吗?你是他朋友对不对,卿言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
“他死了。”邱茗语气平和,仿佛在讲述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往事,泪没有落下,这么多年他已经忘了怎么哭了。
“十年前就死了,死在江州那场雪里。”
拽住他胳膊的手渐渐捏紧,他能感到刀这人中指的指腹有明显粗糙的凸起,是长年执棋子所致。
真的,和当初一模一样。
当初这双手拉住他,哄着他讲述对弈之道,奈何年幼的他一点也听不进去。
记忆中的片段与现实重叠。
邱茗沉默着,毅然决然地撇开人紧抓的手,背身离去。
相逢故人,一个不敢认,一个不能认。
就在邱茗即将走远的那一刻,费昱忍不住喊住他。
“你到底是谁?”
邱茗停下脚步,身后的人早已不似记忆中的模样,只剩铮铮傲骨在大漠中依旧矗立。
江州花碎飘雨,他记得小时候这人教自己下棋,高高举起自己玩闹,结果被父亲一通教训。
他很想说江州刺史是自己父亲,很想喊一声叔父,而后钻进人怀里,将自己十年来的苦楚倾诉殆尽。
他想回家,不想深陷权利与欲望的泥潭不能自拔;他想留在人间,而不是徘徊在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狱里迟迟得不到救赎。
可惜,孤天悲影,堰塞北寒。
举棋落子间,竟过了整整十年。
腕上绷带下的纹身隐隐作痛,早已沾满鲜血的手有什么资格去触碰人世间的光景。
旁人断不会将那个天真无邪的许卿言公子,和现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内卫联系起来。
寥寥风声里,邱茗蓦然回身,笑得凄凉而不知所措,在人万般恳求、期许的目光中,浅浅道。
“我曾是江州人,仅此而已。”
宋子期在人跪地上之前给邱茗捞回了屋,掏出褐色的果子,但寻了一圈没找见碗,只能直接给人塞嘴里,嘱咐道,“记得把仁吐了,怀婴仁药性太强,你扛不住的,吃多了得瘫。”
“怎么样?问到了?”他探了邱茗的脉,情况不太乐观,忍不住皱眉,只能把人先扶上床。
“嗯。”邱茗慢吞吞卷起被子,又是打戎狄又是见旧人,今日自己动作有点过大了,体力吃不消。
“你是说,你爹当年写过信?”宋子期捏下巴沉思,掐指一合计,“不对啊,要是被围困,你爹怎么不给上京递唐报,而是给朋友写信?而且这信还到得那么晚?”
“我也不知道,”邱茗费劲喘了两下,才咬碎果肉,苦涩的汁水从舌尖灌到喉咙,扶在床边,恶心得差点呕出来。
“江州送往上京的唐报,五百里加急不出三日便可送达,”邱茗喘着气,痉挛的胸腔逐渐舒展,舒服了不少,“我爹带兵出城,江州兵力再差对兖州两万叛军也绰绰有余,怎可能拖至半月后被攻入城门。”
“是没送到?还是半道上丢了?官家兵不会干这种事吧?”
“详情我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邱茗额头冷汗涔涔,眼里寒光骇人,“有人在唐报上,做了手脚。”
哐一声巨响,窗户被捅了个窟窿,年久失修的屋子这一下窗框都跟着抖了抖,摇摇欲坠。
夏衍翻窗而入,身上覆了层霜,裹着北境的冰寒强行涌入,吹得邱茗打了个寒战。
宋子期一个机灵从木凳上蹦得老高,“进屋不走正门啊!一惊一乍的,老子早晚心脏病被你吓出来!”
可夏衍不理会人的叫嚷,径直走到邱茗面前,旁边宋子期顿感不妙,一身子横在两人中间。
“你干什么?”
“走开。”夏衍的表情像戴了副面具。
“别过来!”宋子期警告道,可嘴上喊得响,腿肚子在打颤,面对夏衍,他完全就像在狮子面前耀武扬威的野兔。
夏衍歪了头,见坐在床榻上的人紧闭着嘴,不看他,无奈道:“我不碰他。”
“谁知道你是不是手贱!”宋子期骂起人来嘴上没把门,“别以为我怕你!得罪太医署第一圣手,我让你下半辈子当太监!”
宋子期的胡搅蛮缠简直和当日的常安如出一辙,夏衍啧了声,响指一打,“容风。”
嗖一声黑影飞入,一刀架在宋子期脖子上,速度之快宋子期眼睛都没眨一下,便被容风擒住往外拖。
“喂!你离他远点!不然老子扎你死穴!”
话音未落,门就被嘭一声合上,被砍断的木栓碎了一地。
屋里只剩了两个人。
夏衍撩开床帐,帐下人气息微缕,面色白如纸,干涩的唇边的隐隐沾有血渍,像是上了红妆。
这冰美人的样貌可不是谁都能看的,只是冰美人对自己敌意颇大,根本不瞧一眼。
强行带走宋子期,邱茗不知道这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他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多说一句话,抱着被子拉下脸,“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还想干什么?”
夏衍不语,不客气地坐在床边,伸手摸向腰侧。
邱茗以为对方要拔剑,顿时心脏骤停,迅速抽了藏在袖口的断血刃。
正打算一刀撇出去,结果对方从身后掏了酒袋递到他面前。
?
邱茗一时怔住,愣愣地坐在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找不到水吧,”夏衍掂这酒袋说,“兖州地偏,大漠里很难找到水源,不备着点,走半天路,得干死。”
邱茗狐疑地盯着人,不伸手,也不说话。
夏衍看他的样子,像只饿急了想吃食物又不敢上前的猫,高弓脊背,浑身炸毛,于是打开盖离着瓶口仰头倒了几下。
“瞧,没骗你。”
邱茗咬紧嘴唇,他确实需要水,刚才直接干嚼了怀婴,嘴里直发苦,异常难受。
夏衍心平气和地再一次抬手示意,他才迟疑地接了过来,打开瓶盖闻了闻。
“不是酒,没毒。”夏衍坐在床头笑,“要我喂你吗?”
“不用!”邱茗厉声怼了回去,闷头浅唱了几口,清凉的甘泉滋润喉咙,沉沉咽下,瞬间舒畅了许多。
“哎,你喝完不说句谢谢啊?”夏衍见邱茗依旧冷着脸,“我可是从老远带来的。”
“你想干什么?”邱茗最不喜欢和人兜圈子,尤其是他无法掌控的情况下,“我答应和你联手铲除俊阳侯势力,现在献殷勤,为时过早了吧。”
“别说的那么难听。”夏衍又挪了位,坐在那里,邱茗能随时一脚给人蹬下去,“不过给你带壶水,这么大敌意?”
“我没有闲到有空陪你聊天。”邱茗下意识往后退,几乎蜷缩在床脚。
夏衍忽而一笑,“有件事想询问,不知副史大人是否方便?”
第16章
屋外的喧闹声早已平息,兖北地寒,戕乌在枝头慵懒地叫着,回到了熟悉的土地,它呼得长开翅膀,飞向天际,同夜色融为一体。
狭小的床帐下,面前人步步紧逼,几乎要将他拥入怀中,气息交错,在这样的寒夜里,竟然有几分温暖。
邱茗撇过脸,避开人炽热的鼻息,冷冷道,“有话就说。”
夏衍揉着被角,格外轻柔,将掀起的缝隙尽数掖了回去,语气耐人寻味,“江州童语,副史大人知道多少?”
“不曾听过。”邱茗心口猛然一沉。
“江州人都不知道这个?你在江州白呆了?”夏衍嬉笑着,全然一副逗弄人的表情。
“夏衍,”邱茗看向他,目光森森,“叫容风盯着我,有意思吗?”
夏衍微微一愣,撤回身,摸了下巴,“容风的轻功当年在雁云军里数一数二的好,连我有时候都发现不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简单吗?”邱茗似笑非笑地哼了声,“不监视我的行踪,今日戎狄突袭,你怎会知道我在院内?说是找六公主,你们这么大本事一下子就知道人藏在哪?”
“骗不过你啊。”夏衍手支着头,他明白和邱茗这种人讲话最好的方法就是直说,“那你呢,去找费昱做什么,他可不是普通被流放兖州的大臣,当年费大人可是有机会右迁太子侍读,却因为一装谋反案牵连,被逐出京城。”
夏衍饶有兴趣瞧着面前这张脸表情逐渐紧绷,“那件案子虽已定案,但听说当年非议声不小,特意找费昱打探消息,难道和副史大人的过往有关?”
“我过往如何,同你没关系吧?”邱茗执拗地偏过头。
“怎么没关系?”夏衍突然上前压上了被角,强迫对方听自己继续把故事讲完。
如此近的距离,邱茗鼻下一皱,紧跟着心跳加速。寒冷的味道淹没了他,随着人均匀的呼吸一阵阵慢条斯理地袭来,悠扬的,不讲道理的,折磨地他发疯。
自己是习香之人,对不同的味道都格外敏感。夏衍的身上,他能嗅一股霜寒,在被人揽在怀里、抱在身下的时候,甚至是在肌肤之亲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触碰,那熟悉的味道竟让他沉沦其中,以至于心底生出了分渴求。
“江州童语,敛红妆,云墨染,十年前,当地人皆传,刺史府邸许家大小姐眼角朱砂痣,二小姐肩头桃花印,”床帐帘微微摆动,夏衍语气悠悠探上他的脸庞,“但少有人知道,所谓许家的二小姐,其实是个男孩。”
邱茗蓦然抬起双眸,满眼警惕。
“那又怎样?”他咬牙,中心脏砰砰直跳,上手要将人推开,“我不认识许家人,也不认识你说的二小姐。”
“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的?”夏衍失了耐心,一把拉过邱茗的手,“这里没外人,我又不会把你交给皇帝,你怕什么?”
“你放手!”邱茗被抓的地方发烫,奋力想抽回。
可夏衍不依不饶,将他的手帖上自己的胸膛,咧了嘴角,“十二年前江州灯会,有一臭小子害得二小姐不小心掉进淮淩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误以为他是女孩,给大人说要娶他,惹得大人们哄堂大笑,这件事,你记得吧?”
邱茗惊异地盯着他,呼吸错乱到了极点。
尘封的记忆霎时间涌入脑海,令他头痛欲裂。
元宵佳节,淮淩河畔灯火阑珊,他站在河边,猝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后掉进河中,河水在星火撩动下,波光粼粼,久远的记忆像被蒙了层薄雾,在深处隐隐躁动。
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当时还为褪去稚嫩,深深的梨涡,露着虎牙对他笑。
模糊的画面在眼前交融。
烟花雨散下,卷起塞北雪寒,那一瞬间,两人间隔着一层窗纸。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面前人弯了嘴角,“想起来了吗,那个臭小子,是我。”
“闭嘴……”邱茗的指甲深深嵌进肉中,掐出了血。
夏衍继续向他靠近,言语翩然,“那晚,你同我共赴云雨,想威胁我,但你殊不知,这样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对方的鼻息亲吻耳侧,“你肩上的那个胎记,是自己拿香点掉的吧。”
“闭嘴!!”
邱茗抬手出刀要杀人,被夏衍反扣了回去。
“有必要这么凶吗?副史大人,不对,二小姐,我是不是该喊你——许卿言?”
尘封的记忆无法阻挡地如潮水般袭来,很多年没人叫过这个名字。
曾几何时,在那莺啼燕燕、花岁朝朝的梦里,淮淩河畔飞花漫天。
他不叫邱茗,也不叫邱月落。
爹娘唤他的名字,叫许卿言。
靖安六年,江都临安县。
淮淩河倒映的灯火如星河蜿蜒流淌,点亮的灯盏在夜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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