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厚重的木板,眼泪浸湿衣衫。阴阳相隔,他们终究错过了彼此。
突然,一席清亮传入耳畔,扶棺不起的人猛然惊醒,周围哭泣的侍女怔怔抬眼,紧接着又一声宫铃,众人纷纷回首。
来者步履沉重,面色极差,夏衍心一紧,下意识扶住胳膊,被挣扎甩开。
殿门渐渐在眼前展开,邱茗不常拜访六公主府邸,两排的花圃,空荡的秋千,盯着他面面相觑的侍女,所有一切如此陌生。
回京以来身心打击巨大,拖着伤病未愈的身体步上阶梯,脚下每挪动一寸耗费了他全部力气,尽管这样,他也必须来。手中攥着宫铃,破损的地方用香木修补,桃木穿插的珠串,花瓣点缀,在阳光下生机勃勃。
众人神色迥异,有人鄙夷行书院怎会来,有人吐唾沫,手边侍从低垂脑袋不敢吭气,一条道敞开,任由这人慢慢深入院落。
忽而寒风扫过,季常林拔剑怒视眼前人,不让对方再靠近一步。
“滚出去……”
“季公子……”邱茗气音很重,捂着胸口勉强支撑,“六公主遗落之物,我只想物归原主。”
“你到底……有什么脸来这里,”季常林咬牙道,声线止不住发抖,“苍山上,以你的身手,明明有机会救她,为什么不出手……”
“对不起,常林,我没办法再用断血刃,若知如此,我断不会让她离开身边。”
“住口!婉今因为你才遭此横祸!”
季常林到底福书村出身,不熟剑也不懂刀,手握兵器根本扛不住。一旁侍从心惊胆战,趁未酿成大祸前赶忙阻止,颤巍巍靠近劝说。
“公子,您再难过也无济于事,何必跟行书院过不去?”
“你们这帮内卫,自己不得好死还牵连旁人!”季常林毫不顾忌身份高低,举剑逼近,音量越来越高。
“为什么总与我作对,逼死我的至亲,害我全家横尸野外,我已远离朝堂纷争,婉今又因你而死,你到底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失去心上人的少人双眼没了神采,绝望,崩溃,空剩暗淡与虚无,声声怒骂句句诛心,邱茗清清楚楚听着,未有一句反驳。
“副史大人,我季家,究竟欠了你什么……”
盛怒下的少年高举剑刺来,邱茗木楞地闭上了眼。无法回答,更无言争辩,灵台上青烟袅袅,活蹦乱跳的小丫头成了冷冰冰的排位,心跌入谷底,也许,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呼啸划过,掀起发丝,黑暗中有东西横在身前,他睁开眼,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又将他护在身后,锋利的剑刃离人喉咙仅一寸之遥。
“言寒,”夏衍沉声道,“失去婉今,大家都很难过,事发突然,朝廷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形势不明亦清浊不定前,切勿把所有事怪罪到一人身上。”
面对骤然横在两人间的来者,季常林一惊,手下不稳,慌乱退了几步。
“你……夏衍,他是内卫,你为何护一卑鄙之徒!”
“把剑放下。”
夏衍袖下勾手起式防御,围观者开始议论纷纷,那头小侍从见状更是跪下哀求。
“放下吧季公子,伤了内卫,陛下不会放过您的,您得想想季老爷子的心愿啊。”
嘈杂不断,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更有人不屑。
“行书院日子快到头了,杀了他又何妨?”
“唉,还以为季老爷子教出什么好孙子,公主灵堂拔剑,真是不守规矩……”
“言寒。”
夏衍更近一步,抵上剑刃。
“别做傻事,把剑放下。”
“闭嘴!我不放!”
一腔怒吼,所有议论声讨戛然而止,满眼泪水的少年哭得声嘶力竭。
“他就该死!我什么都没了!你们为什么都逼我!为什么!!”
曾经西市街头称兄道弟的三人,在灵堂前剑拔弩张,怒火冲昏头脑,季常林目光闪烁、呼吸急促,无处宣泄的愤怒转为更大的悲痛,剑柄颤抖不止。
不等他反应,夏衍抬手铮一下打落长剑,瘫坐地上的人几乎失语,哭得不能自已,无奈叹了声。
再回身,身后人,已不知何时离开。
城外窄巷,瘦弱的人影扶墙壁艰难前行。呼吸一次沉过一次,胸口压了重石一样疼痛,步子虚浮,眼前开始发昏。
终于走不动了,邱茗重重咳了两声,攥心口斜身倚在阴影里,怅然失笑。
曾经许下的诺言思之愈发可笑,自己没脸见六公主,更没法面对季常林。
以为让罪臣之孙出永巷便可后生平安,以为跟了太子这孩子好歹有容身之所,千不该万不该,造化弄人,为什么自己想守一份宁静那么难?
命运开了个无法理解的玩笑,在幸福唾手可得之时无情抹除。
如果自己不是内卫,如果这双手还能打出暗器,如果江陵那场雪里自己睡死过去,是不是结果便会不一样?
不是的,无数的假想只是徒劳宽慰自己的借口,事实俱在,是他一时冲动的行动酿成如今局面。
他真的,不该活在这世上……
五脏六腑纠结欲裂,他浑身失力,顺墙壁直直倒了下去,蜷缩在小巷里的人意识逐渐模糊,透过交错的发丝,有人向他奔来。
“月落!”
你还是来了啊……
闭上眼后,分不清是昏厥还是做梦,身体莫名腾空,一只手抚过脸颊,掰开他的双唇,口中腥苦蔓延。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清雅的香木味唤醒意识。
视线下移,床头垂落的帐幔,桌案边燃起熏香,还有守在床头的黑衣少年。
点香人不识品种分类,知道他喜欢檀木便捡了块看上去卖相不错的放上去,但外表花里胡哨的玩意往往是名不见经传的次等货。
容风:“副史大人,公子嘱咐,您近日不能随便出门。”
“他想把我拴屋里,连你也开始管我了吗?”邱茗吸了几口,有点呛,拉上被子背过身,“不如打断我的腿省事……”
“您别这么说,公子也是担心您。”
容风随夏衍有好些年头了,从小跟人长在兖北,夏帅战死后又一同搬入京城,少年平日话少,可主子的心思一摸就透。这些日子见两人如此纠结,作侍从的看着着急,忍不住多说两句。
“恕在下无礼,但副史大人,心中事为何不与公子商量?只要您开口,他一定愿意帮您。”
“容风,”被子里的人烦闷出声,“你会和他聊他爹的事吗?”
容风顿时语塞,关于大漠那一场场不堪回首的过往,战马嘶鸣、刀剑光影,堆砌成山的死尸,火红的夕阳下显得更加惨淡,骤然心头揪起。
“不。”
“那就是了。”
在他完全弄清楚来龙去脉前,所有的痛苦只能一人承担,邱茗枕上胳膊换了个姿势,悲凉中透着深深的无奈。
“有些事,说出来没那么容易。”
寻求真相的方法只有一个。
屋外阴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视线仿佛穿过小院篱笆、繁华长街、厚重的宫墙。
直到,金凤云顶气势恢宏的明殿。
那个唯一能验证曲士良所言虚实的人。
皇帝。
第106章
号角声震耳欲聋, 明殿上,韩君侯首当其冲,酒杯一甩, 跨过桌案拱手拜上。
“陛下, 太子苍山封禅,险些遭歹人之手命陨落蜀地, 尚书大人同六公主顽强抵抗、宁死不屈, 恕微臣直言, 陛下秉天威之势,许羽林军歼灭逆党,功绩颇盛, 可君侧卑鄙苟且之徒,难道陛下置之不理吗?”
“韩大人叫得真响, ”一年轻人微笑敬酒,完全没把规矩放眼里, “刑部已核查,苍山逆贼全部伏诛,今日陛下宽恩宴请, 怎么又议论起朋党勾结之事?”
“蔡大人的意思是, 放任其为虎作伥?”韩君侯没正眼看举杯畅饮的年轻人,对这位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颇为不满,“太子殿下性命受威胁, 身为臣子,怎能坐视不管?”
“是啊陛下, 行书院副史为一己私利构陷太子,置天子威严于不顾,为何不重惩其人!”
“陛下, 邱大人侍奉御前多年,可往日种种陛下想必心里清楚,曲大人生前兢兢业业,何故横死苍山?六公主生性单纯,为何无辜卷入战乱?这是他图谋权位,用尽手段诋毁太子啊!”
“邱贼为上位杀前长史,现又巧言令色威胁太子,欺上瞒下、罪孽深重,其心可诛,陛下,您不能再纵容他了!”
大臣们的叫骂声起此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颜纪桥如坐针毡,正欲起身反驳被他爹一巴掌扇下去。
可恶……
大理寺少卿听不下去,有拳无处打,回头张望,夏衍不在。
也是,公主丧期未过,此人不会露面。可眼下朝上众臣纷纷倒向太子,陛下最近种种动作皆表明储君封立已定,行书院作为曾经皇帝制衡权臣的手段、压制太子势力的利器,也随之到了废除之日。然而如此一来,邱茗的处境将万分凶险。
颜纪桥和邱茗几番接触下来,心下以为这人不坏,至少对夏衍不坏,被这样口诛笔伐,一面是嫉恶如仇的臣子,一面是知晓太多秘密的君王。
他位居行书院长史,能活过今年吗?
手指攥紧,颜纪桥暗骂一声,再抬眼,突然发现殿角帐幔后站着个人。
那人身材清瘦,衣着素净,一脸的病态,心一惊。
他怎么在这?
视线穿过人群,邱茗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大殿上千万句怒骂仿佛和他无关,只默默撤下账帘,隐去身。
“众爱卿为大宋深思,朕倍感欣慰。”
女子幽幽的声音打断众人,方才骂得最狠的几人早弓腰驼背缩了回去。
赵知维扫视一圈,只剩站得笔直的韩君侯,以及几位力挺太子的官员,淡淡付之一笑。
“逆党苍山作乱,事情明了,刑部已审核完毕,至于行书院是否牵扯其中,朕必会详查,众爱卿近日操劳,切勿打搅佳宴兴致。”
“殿下所言极是,西番美酒还是现饮最佳,韩大人常年带兵在外,放松点,别一点小动静便喊打喊杀。”蔡轼借坡下驴,举杯示意,那头人愣是理都不理。
可能对皇帝的答复不满,几位被下狱过的大臣恨得牙痒,恨不得现在就把邱茗拎出来碎尸万段,无奈天子发话,他们不好说什么。
一场所谓的宴席草草结束,众人散去,谁也没料到。
这件事没完。
上阳宫后的寝殿,先帝驾崩后赵知维以缅怀先帝为由居住于此。众人散去,小宫女们正忙活给房门装上暖帘,抬眼见来者,不由得吃了一惊,叽叽喳喳小声议论。
“这位大人不是先回去了吗?”
“天啊,走近瞧更好看了,”年纪稍小的宫女吸着鼻子,“他身上好香。”
“去去去,给陛下的紫姜茶煮好了吗?就会扎堆开小差,当心老娘抽你们。”
管事的宫女挽起袖子,一个个艳粉的团子纷纷抱头一哄而散。
邱茗未理会议论纷纷的姑娘们,眼中只剩大殿赤红的门框,一步步走入,层层叠叠,牢笼一样。
呼吸逐渐错乱,身在行书院多年,邱茗有无数次出入御前,但唯独皇帝寝宫从未踏足,仿佛某种神秘、可怕的禁地,尽管艳阳高照、敞亮的内室不见一丝阴霾,心中仍隐隐不安。
珠帘掀开,侍从均识趣地退下,他躬身跪拜,正坐殿中的女帝除了繁琐的珠翠,丹红描画的眼尾未抬,手边尚留几本摊开的奏折未批红。
“月落告病多日,朕欲遣人探望但明面不妥,不想今日得空前来,难道是苍山逆贼不服处置吗?还是说,听进了殿上那些不成气候的言论?”
“陛下圣明,下官相信陛下不治无证之罪,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已彻夜调查谋逆之事,下山前,以曲士良为首的主谋皆伏法,其余人等听候大理寺发落。”
“朕一向知道你最听话,”皇帝微起眉眼,目光不如方才冰冷,“六部需稳,刑部尚书乃朝中要臣,公然起兵造反,告知天下必有动荡,北境戎狄方平,西蜀又生事端,月落,你不会怪朕吧?”
邱茗死寂一般的心稍有颤动,千万条罪责施如利剑刺在身上,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失去了知觉,何尝在意又加一条罪责。
淡淡道:“有蔡大人在,逆反之徒皆下惩处,不会有失偏颇,连累无辜之人。”
“蔡轼乃先帝良臣蔡公卿之后,在刑部处理案件多年,是继任最佳人选,贤儿先前举荐多次,看来是个可用之才。”
刑部侍郎蔡轼,在曲士良死后走马上任,先前他们见过几次,风流倜傥之人终有一日高升。
“陛下用人慧眼,京中陈年旧案,蔡大人正系数核查,已告陛下隆恩。”
“旧案?”皇帝挑起眉梢,笑得饶有意味,“过往诸事追查是好的,不过切勿纠结太深,以免身陷囹圄,遭杀身之祸。”
“因果轮回,陛下,旧事不查,往昔不思,何以得来日安定,后生可畏。”
邱茗没抬头,朱红字体落下,奏章合上,桌案前的人终于有谈话的心思,回以一笑。
“看来今日,月落是有话想说。”
女子声幽幽,邱茗攥紧衣袖,心脏狂跳不止,拖着长裙缓步靠近,在眼前停下,掩面轻吸了一口。
“好特别的香,月落啊,禁香之事,朕概不追究,因你许诺,此香只用朝上清除逆党派系,断不私自使用,而今是怎么了?”
“江陵月起初并不用于散毒,以江州本地沉水木为饵料,协以谷雨珠水催焙,有调息安神之效。”
“江州多香木,朕早有耳闻,”眉梢一跳,“月落想讲什么?”
邱茗抬起眼,眼前的女子荣色极佳,媚眼勾人,似笑非笑,无尽的岁月平添了几丝细微的皱纹,居高临下审视自己,威严难掩,让人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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