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将他向后拖、往下按,仿佛祝回不是身处自己掌管的雪原,而是一片他人操控的海域。
祝回脚下也确实出现了一个由浓郁黑影组成的洞口,它们以某种微妙又奇异的节奏律动着,如同一个凭空出现的漩涡,能把选好的猎物送到任何它们想送到的地方。
哪里都会有影子,因为哪里都有亮光。哪怕是在灾变区最黑最深的夜,也会有千里之外的月光,以及神秘生物身体散发的微光。
光,和阴影。
二者难以察觉,同样难以消灭。
“滋。”激光声响。
哨兵原本空荡的两只手里出现了枪,一支对准雪地,一支向前抬起,皆是红光闪烁蓄势待发的模样。
才消失不到几秒的雪狼从半空跃出,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却已完全不是刚才缩小到腰部的体型。它像一座活动的山峦,雪白皮毛下的肌肉流畅而暴力。
它扭过头,兽瞳凶狠,后肢蓄力,眼看就要以猛兽撕咬猎物的姿态扑来——那不是带着友好社交信号的玩闹,而是拥有搏杀意味的扑击。
这本该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在徐寻月的眼睛里却被无限放慢。
他看见雪狼扭头瞧过来时愣了一下,脑门上浮现出大大的、几乎能汇聚成实体的无数个问号;他看见雪地上的黑色漩涡蔓延开,迅速裹住雪狼因惊讶迟迟没蹬出的后腿;他看见两支尚未开火的枪一点点移动瞄准,对上自己的要害……
他看见祝回的瞳孔收缩,里面映出一个向导的倒影。
那个倒影穿着介于休闲与精致之间的礼服,扎着凸显慵懒的低马尾,脸上既没戴防护器具、也没有干涸的血痕,手套洁白到一看就让人觉得养尊处优。
可他的精神体又是如此强势,如此不容许挣脱,让人无端想象他曾经可能的模样。
红光闪烁的枪口抬到一半,忽然直接消失了。
阴影们动作一顿,随即将猎物捆得更紧,哨兵甚至被扯得踉跄半步。
他没有更多的动作了,才出现几秒的雪狼也再一次凭空消失。
消失。
这不是徐寻月的杰作。
只有精神世界的主人,才能凭借心意,在自己的家园中随意创造和抹去。
徐寻月没发动真正意味上的攻击,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出手会是什么画面。
无非是哨兵的精神图景被阴影笼罩,无非是所有事物像素点般迅速老化,无非是一切变浅变淡变模糊……但都不会像刚才。
生命的存在很重,即使最可怕的灾变生物,都做不到让它们直接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这里是祝回的精神图景。
就像徐寻月没直接发动精神攻击一样,祝回也放弃了他刻进骨子里的、条件反射发出的回击。
一场战斗,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仿佛从来没打响过。
但还是出乎徐寻月预料了,因为是否受到伤害和是否掌握主导权是两码事。
他不伤害祝回,不代表他什么都不会对祝回做。
可是,到底怎样的信息,才能给这位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哨兵足够筹码,让他在应激后做出这种对策?
毫无疑问,祝回已经被控制住了。高帮军靴跟黏在雪地上似的动弹不得,双手因无形的束缚反剪在身后,甚至他整个身体都蒙上了一层暗色,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上空投下阴影笼罩他,可上空偏偏什么都没有。
多么被动。
徐寻月盯着他的眼睛,仍然只在一片琥珀色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样陌生,那样熟悉。
徐寻月记得,在灾变之前的岁月里,他家乡深秋的时候,颜色相似的琥珀色树脂就会从枫香树树皮的裂缝中渗出,留住那一刻的阳光、那一刻的湿度、那一刻的空气,从今往后永远存在,也永远属于过去。
他不动声色地拨动二人周围的精神力,试图引导、解构、阅读,主动捕捉祝回的情绪。
他的确找了个好时机,这次,他听见了年轻哨兵尚在颤栗的心绪。
一闪而过。
【……会是哥哥吗。】
……哥哥?
那缕情绪来去太快,几乎让徐寻月以为是自己听错。
他用更加长久的目光确认,得到一个理所应当的答案:他之前真的不认识祝回。
偶尔见过几面不等于认识,到不了用这种称呼的程度。
祝回也许在找人,而在刚才的某个瞬间里,因为某些元素的相似,他把他认成了那个人。
雪原之上,灰白色烟尘混合雪沫快速升腾。
一片青翠到有些突兀的树叶自祝回掌心飘出,同样奇迹般朝上飞舞,一直飞到徐寻月眼睛的高度,挡住了那道暗含分辨意味的视线。
年轻哨兵没觉察自己泄露了什么秘密,也不知道徐寻月听见了什么声音,或许,此时此刻他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镇定,所以才无法周全所有细节。
他被捆着,却维持着和面部表情如出一辙的平稳语气,在战斗结束后的第一秒开口,说出了今晚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第三句话:
“做个交易。”
徐寻月接住那片被精神力确认过无害的树叶,瞥见叶面上快速变换的场景。
雪原,冰面,海底。
交谈,烈酒,装着向导素的注射器。
踊跃的面孔,谨慎的面孔,死去的面孔。
画面视角固定,里边没有祝回的脸,却闪过另外四个同样年轻的身影。
徐寻月不认识这四个人,但他查过祝回的资料,对在那场任务里死亡人员的照片留有一定印象。
他认了出来,这是祝回的记忆。
祝回的记忆就储存在这些绿色的树叶中。远处那座高山是大本营,而眼前这片树叶,则承载着有关神秘任务的记忆,也是徐寻月最想看的东西。
在徐寻月原本的计划里,他会踏过雪原,自己登上那座山,在数以百万千万计的叶片中检索,一一掠过、仔细挑选,最后找到答案。
这必然能成功,只不过作为攻击型向导,徐寻月更擅长摧毁,而不是这种以不伤害对方为前提的和风细雨,因而需要额外耗费一些精力。
但现实是祝回自投罗网,又或者说、祝回以某种委婉的姿态将他拦在了雪原。
知道一定要有个结果,所以主动交出徐寻月想要的东西,并且谈起了所谓的“交易”。
这个举动完全合理,毕竟没谁希望陌生人随意翻阅自己的记忆宫殿。
祝回想用徐寻月手里的记忆树叶,换一个尚未言明的存在。
徐寻月没有拒绝,他用上了和年轻哨兵相似的语气,那种公事公办、冷淡又克制的语气。
“说说看。”
“八年前,你去过奉山A2区吗?”
灾变之后,帝国土地根据安全程度被划分成四个区域,由内到外分别是:帝都、中城区、待规划区、灾变区。帝都是白塔所在地,中城区是这四个中范围最大的,待规划区是一条弯弯绕绕颇为狭窄的缓冲地带,再往外,就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灾变区。
学者会根据灾变区的特色给每个灾变区命名,而灾变区附近的待规划区的名字,就是灾变区加字母编号加数字编号。字母编号从前到后,第几个字母就代表是第几次勘定界线确认的待规划区,数字编号则是待规划区细分出来方便管辖的小区域。
奉山A2区,是属于过去的地域名,如今奉山周围的待规划区都带着字母C,说明八年间边界有两次变动。
空气安静片刻。
祝回的问题简直是紧跟着徐寻月的话说出来的,就好像他早早准备好了,只等着徐寻月肯定一样。
但,它是一个问题,祝回居然问了一个简单到发指的问题,当事人只要回答是或否就能解决。
……八年前啊。
徐寻月回忆了一下,想起那是他二十八年岁月里最为忙碌的一年,去过的地方很多很多。
待规划区已有不少,细分的小区域更叫人眼花缭乱,对在混乱时期赶场似的到处救援的军官而言,实在是一件难以记清的事。
最终他说,没有。
年轻哨兵的眼睛好像黯淡了一点。
徐寻月其实有点喜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许是因为雪狼,他觉得雪狼眼睛发亮把脑袋往自己掌心里蹭的样子特别可爱。
祝回眼睛的颜色比精神体要深些,这样一黯,就更显得可怜,好像自己让他落空了什么似的。
徐寻月顺便用精神力感知了下,发现祝回的情绪波动已经不见了。
是又收回去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多想了一会,确定自己的记忆没出错,才说:“我只去过奉山A1区。”
琥珀色眼睛又变亮了一点。
徐寻月确定自己没看岔,高级向导这点观察力还是有的,他甚至因此联想到了一个可能不太礼貌的比喻,那双眼睛——
像声控灯一样,还是暖色的灯。
第7章 队长
徐寻月没有停顿太久。
他回答完那个极其简单的问题,又说:“公平交易。再想想,还要什么。”
祝回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最开始他动了动唇,似乎有能够脱口而出的话,但他没说出来,而是过了一会轻声道:“那就要你的精神疏导。”
“我的精神疏导?”徐寻月表示意外,祝回的两个选择都让他感到意外,“我没有精神疏导的经验,而且,我是攻击型向导,大概率会痛。”
“可是我们的匹配度已经到达标准了。”
“……”
这回,轮到徐寻月沉默了。
“匹配度达到标准”,祝回是在说那60.01%的匹配度?
他敢用自己当时在向导学院年年第一的匹配度理论学成绩打包票,货真价实的60.01%匹配度下的精神疏导,绝对没帝都畅销的人工向导素有效。
当然,前提是货真价实。
等他出去,或许可以和祝回重测一次匹配度。
虽然在后续的一些接触中,他使用了精神暗示和精神诱导,亲吻和拥抱也会加剧身体反应,但祝回一进入房间就被引发结合热是不争的事实。
对哨兵而言,缓解狂躁与负荷的方式有三种:和向导建立一对一的亲密关系并结合,找精神疏导室或军队军医进行一般性疏导,购买白塔研发的各种人工向导素,三种方式的获取难易依次降低。
寻找命中注定的伴侣苛求运气,人工向导素却是白塔研发几百年的项目了。
它价格实惠,适用性广,见效还快,哪怕是出身普通的哨兵,攒几天工资,也能买到这救命的家伙。帝国目前最畅销的那款,虽然因为不同的人会略微有些波动,但总体作用相当于匹配度65%向导的安抚,而微不足道的缺点是不像真人那么鲜活,这很好理解,毕竟冷冻食品也不如现做。
再说祝回本人。婚约之后,徐寻月查过他的匹配列表。
匹配列表,是将测试对象数据和所有入库人员数据相匹配的结果,操作者能得到一张写着所有和测试对象匹配度在60%以上人的名单。帝国每个年满二十五周岁的哨兵或向导,数据都会被投入系统进行测算,往后每年,都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匹配列表。
匹配列表出来之后并不会启动强制程序,它其实是一种变相的相亲,激励迟迟没找到伴侣的人有目的地采取行动。
个人终端不能进行这种测试,它需要专业的仪器,且仪器只在有关部门和少数贵族中流通。徐寻月跟财务大臣关系不错,婚约公布后不久就找了机会拜访对方,顺便看了属于祝回的匹配列表。
祝回的匹配列表是比较少见的类型。
没有和他匹配度超过70%的向导,上60%的有一些,大多数据零散分布在67%-62%之间,和徐寻月的60.01%是当之无愧的最低。
匹配列表空白对向导的影响不大,对哨兵而言,却是提前下发的死亡通知单。祝回没到那么危机的地步,情况却也非常不利。
没有70%以上的匹配度,意味着无论多好的医生都只能给伤者提供比较基础治疗,遇到严重的精神伤口就会束手无策。
好在祝回的精神图景一直处于比较稳定的状态,徐寻月没查到他去精神疏导室的记录,大概之前不是自己解决就是购买人工向导素。
所以……祝回怎么会想要他的精神疏导?
徐寻月倒是不排斥这项活动。精神疏导可以说是每个向导与生俱来的能力,之前因为匹配度限制一直无法将知识和感悟运用出来,现在有机会实操,他反而颇感兴趣。
只是,感兴趣归感兴趣,保护、修复、治疗,都比破坏难得多。
破坏只需要一个疏忽一个错位,修复却需要全心全意的托付和全神贯注的关照。
“你想的话,当然可以。”徐寻月做了个总结,将视线转向手心那片记忆树叶。
***
入目是一片经典的中城区景象。
徐寻月知道,祝回和另外四个人,就是一路从帝都出发,穿过中城区和待规划区,赶往某个灾变区的边界。
中城区并不发达,但它安全。雪覆盖了屋顶和街道,墙面结着薄薄的霜,光秃秃的树下挂着冰凌,和帝都不同,这里给人一种宁静略带破败的感觉。
太阳存在感微弱地悬在天边,只为人们起到照明作用,对结了冰的小水洼没有一丝威胁。
尽管如此,有太阳,就已经算难得的好天气了。
叶片上的画面因为车辆的行进向前移动,伴随着积雪被车轮轧过的声音,镜头,也就是祝回的视线同样移动,落在百米开外,一个路边院子的门口。
那蹲着个大胡子中年人,手掩在下巴处,嘴里咬着根火星暗淡的烟,风一吹,烟灰便明灭着燎在他的胡茬上。
他逆着光,眯眼觑过来。
“注意一下。”
一个比环境音清晰许多,也冰冷许多的声线出现了。
“前方一百三十米,有劣质烟草的气味。”
徐寻月听出这是祝回。
哨兵五感发达,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闻到那种刺鼻的劣质烟草味很容易产生躁动和不适,他提醒得很及时。
周围响起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大概是有人在调整坐姿。
“确实,那个大叔在抽烟欸,这年头烟这么贵,他抽的不会是放了十多年的前纪元产物吧?”这是个清亮的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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