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外面刚停了的雨又应景地下起来了。
殷千寻如此一连串呵佛骂祖的灵魂叩问下来,仲堇已然忘记了方才自己想要说什么,只得装成一把默默无言遮风挡雨的油纸伞,任凭这女人一字一词雨打芭蕉般强劲有力地溅落到自己身上。
半晌,她缓缓摇了摇头,仿佛摇落身上的雨点子,终于憋了四个字出来:“所言极是……”
说着她略微挪了挪凳子,想着若有一道雷劈下来,劈中了殷千寻,她就飞身扑过去跟她一道走得了。
殷千寻讲得略微口干,端了杯水,一边默默喝着,一边歪着头凝望仲堇腰间的血迹,思忖着什么。
而后渐渐缓和了目光,悠然抬起:“依你看呢?”
仲堇沉吟片刻,敛眼一笑:“修仙之人,本意或许不满足于短短几十载的寿数,又或者想要跳脱出这人界的种种繁琐禁锢,向往潇洒自在的神仙日子,殊不知成了仙更有一堆规矩要守,并不比人界自由多少。”
“……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是问什么?”
殷千寻将那话本从裙底捞出来,状似漫不经心地提在手里晃了晃,道:“我想问,你觉得这话本狗血么?”
“亦或者,你觉得它很真实?”
仲堇眸光一怔,哑然,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
这确乎是纪实文学,可方才听殷千寻这么一言,只觉得的确满满三流低俗话本的味道,该附和道狗血么?
此时殷千寻的目光正幽幽盯着她,眸底盈满了探寻之意。
似乎在这个问题的更深层之处,她想要探究出一些别的什么意味?
她是在怀疑么?
短短一刻,仲堇心里乱窜着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最终垂下眼睫,不经意扫了扫腿上压根儿也不存在的灰尘。
“的确……听起来,有些不太真实。”
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殷千寻双眸微微一沉,敛起了视线,不再以幽深眼神逼问她,只默然盯着话本的封皮。
顷刻后,空气飘起一股火候到了的药味。
仲堇起身将煎炉上的药端下来,倒进一只白瓷小碗里,外侧垫了块湿帕子,小心翼翼地端给殷千寻。
令她意外的是,殷千寻搁下书,难得乖巧地接过碗,只被清苦的药味熏得蹙了蹙眉,一手捏住了鼻尖,将这碗苦药一饮而下。喝得略微迅疾了些,刚放下碗便倾身,有些干呕。仲医生手心覆在她背后轻抚了两下。
殷千寻却下意识抵触她的接近,手探到背后不着痕迹地将仲医生的手腕轻拽下来。
“既已醒了还不回去,赖在这里做什么?”
仲堇垂着甩落的手,有些心不在焉,答非所问道:“那人咬舌自尽了,我将他带回去,兴许还能救回来。”
殷千寻含了口清水,仰头漱了漱嘴巴,吐掉,淡然道:“走就是了,还要特地来向我报告么?”
仲堇脚尖往外微微一转,却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又在地上来回磨蹭几番,抿唇道:“花园里那株毁了的墨兰,我改日另寻一株帮你栽回去……”
“不必了。”
殷千寻漠声起身,藤紫色的暗纹纱裙曳地。她一手提起了裙摆,一手甩着话本,步步生莲走向药室门口。
这身影尽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仲堇跟在身后,仍被她这风情旖旎的娇逸姿态惊艳了一瞬,哑声道:“为何?你不是很喜欢那株墨兰么?”
殷千寻走至门边,一手覆在门沿,扭过身来,眸光中秋水盈盈,嘴边却冷笑了一声,道:“喜欢归喜欢。可发现没了这株花,横竖心里也没掉块肉……大概也就没那么喜欢,毁了就毁了吧。”
仲医生自然晓得自己又被含沙射影地嘲讽了一番。
*
按照寻常的规律来说,仲医生每三日便得到美人蛇那里索咬一次,否则肉身将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
肺痛,咳血,窒息……
然而自打这日离开风澜苑,算着已经过去七八日了,不知何故,她身子骨硬朗得像个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女。
夜深人静时分,仲医生在烛光下手执麻线,为那黑衣人缝制舌头之时,偶然抬起脸会想到一种可能性:
莫非,冥府系统的bug修复了?也就意味着她的顽疾被修复了?
这个可疑的念头弄得仲医生一时心神不定,指间的麻线用力扯得绷开了,于是拆掉,重来。
然而,仲医生大抵不晓得的是,秋雨那日,除了她手腕内侧的两个小牙印,在她自个儿看不到的背后,其实还残留着数十个牙印,故此美人蛇毒液的疗愈时效自然而然也往后延长了数十倍。
*
彼时殷千寻忍着一股无从发泄的心火将仲堇拖进房中,扒掉了外衫,提起来,摔在床上。
这神医看上去神清骨秀,楚腰纤纤,份量却不轻,本就气息不畅的美人蛇此番被折腾得四肢发颤,倏然身躯一软,跌伏在床上,趴在了神医腰与腿相连的位置上。
鬼使神差般,殷千寻没有马上弹起来,而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懒得早朝的昏君那般,将神医的身子当作了龙椅,在上面坐得放浪不羁。
她臂肘担在膝上,指尖抵着太阳穴,冷傲睥睨仲堇湿漉漉的乌青发丝之间,惨白却尤显清婉秀逸的面容。
这张脸,曾经很让她心动。倏忽之间有情欲,也是某种情境下心跳过速,擦燃了某根弦才惹起来的□□。
然而现在,湍急的不知缘何而起的无名邪火把她的气息搅得一团乱,胸腔中的那颗心脏却像尼姑敲木鱼。
——不紧不慢,稳稳的,一下又一下。
几乎快要感觉自己活生生不像个人了,像个……
殷千寻上手揉了揉太阳穴,把这些妄自菲薄的念头挤出脑去——还能让这区区忘情丹药毁了她自己不成?
之后渐渐地,殷千寻心里一点一滴说服了自己,将眼下这股子邪火,归类为一种牙齿发痒,想咬人的冲动。
怀着此般念头,她将身下的罪魁祸首翻了个面,脸朝下,背朝上,略一迟疑,默念了三声咒语。
而后她扭动着绿油油的身子,在床上一路蜿蜒游走,爬进了神医的雪白亵衣,爬上了她纤柔细嫩的颈背……
轻启烈焰绿唇,狂肆咬噬了一番。
第27章 看你,都上火了。
“丁屿的父老乡亲们,你们有福了!”
砰——
苗阿青努着嘴大力挥动手里的锣槌,锣应声而响。
一旁的颜菲身上斜挂了一副红彤彤的绶带,上面歪歪扭扭画了几个毛笔大字:「仲兽医馆,盛大开业」
她将手中的卷纸卷成了喇叭状,扣在嘴巴上,声嘶力竭道:
“若有谁家的鱼,精神萎靡,不吃不喝干瞪眼,上浮下坠,如今都不怕用了!因为神医转世当兽医了——”
“沿着海滩此处,向北直走一里地,左拐直走三公里,再右拐七公里,九层高阁的风澜苑对面就是啊!”
“每条鱼,每只虾的健康,都与咱们丁屿的渔民生计息息相关啊!若有发现任何的不对劲,千万不要硬撑,咱们有神医啊——仲神医什么病都能瞧好!”
砰——
苗阿青又鸣响了一声锣,紧接着,就被海滩上撒网的渔民吼来的骂声吓得一缩脖子。
“吵死了!滚远一点!鱼都给你们吓跑了!”
两人沿着海滩从天刚蒙蒙亮开始,迎着朝阳喊了一头午,喊到了日上三竿,除了惹来海滩渔民的凌厉白眼,以及几声怒气冲冲的驱逐,别无所获。
苗阿青的手腕震痛了,索性将锣鼓往脖上一挂,揉着手嗫嚅道:“小菲姐姐,这样真的有用吗?”
“有用没用,都得试一试才知道。”
颜菲的嗓子也哑了,声音暗沉下去,但仍顽强地举着横幅冲海滩上的渔民微微一笑,一边低声切齿道:
“医馆再这样冷清下去,我们可都得喝东北风了。”
苗阿青有些不解:“可是,我看阿堇姐姐好像一点都不为钱财发愁……咱们顿顿不都是四菜一汤吗?”
颜菲鼻腔中轻哼了一声:“看着是不为钱发愁,整日一袭青绸仙风道骨,可她是个打碎了牙也往肚子里咽的主啊,真缺钱了也不会跟咱们说,指定一个人背地里去想什么法子,咱们要有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再者说了,四菜一汤有什么好,我想吃肉啊!我没肉活不了!你们两个素食主义者,有没有管过我的死活?”
说着她叹了口气,“我已经开始想念了莽原,顿顿都有烤羊肉吃,牛肉,马……”
话至此,颜菲警觉到了什么,蓦地停下话,扭过头看向苗阿青,果然,苗阿青吓得脸色灰白,牙齿打颤。
“胆儿真细。”颜菲嫌弃地撇了撇嘴,骗她道,“我是想说马蹄羹的,行了吧?”
她揽过苗阿青的肩膀,手心在她膀子上使劲儿一拍,接着苗阿青的脸便由白转红,身子颤得厉害了。
“你们等*一等!”
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正准备收工回去准备午饭,听见谁从后头呼哧带喘地跑着跟上来了。
那人跑得脸红得像涂了满脸猪血,凑到近前,压低了嗓子神经兮兮道:“神医当真什么病都给瞧?”
“那可不!”颜菲见此人穿着乌金大褂,脖上戴一串玛瑙佛珠,看上去颇富贵,闻到了一丝金钱的味道。
“不过先说明,我们仲神医主打一个兽医学,只看动物,这方面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此人搓着手,似乎难以启齿地笑了笑,道:“鱼类的医美会做么?”
颜菲与苗阿青对视了一眼,齐齐蹙起眉,两脸迷茫,“你说什么?”
“我专卖观赏鱼的,近日来跑了几个鱼展,总感觉我家的金鱼长得没别家的美艳,似乎少了竞争力……”
他咧开嘴,露出两个金灿灿的板牙。
“所以我想,要不给我家的金鱼,拉个双眼皮?”
*
与此同时,阴森晦沉得不见一缕幽光的地下暗室中。
仲堇指间漫不经意地揉捏着两枚细小的银针,端庄娴雅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漆黑目光凝视着对面的墙。
对面的石板墙上,钉了个欢蹦乱跳的黑衣人。
黑衣人的舌头已被神医的回春妙手缝合而成,掺有九命草的还魂药水灌了三天,这日卯时他幡然转醒。
醒来却发觉手腕与脚腕,脖颈皆扣上了镣铐,而镣铐又被牢牢钉在身后的墙上,四肢动弹不得,只庞壮的躯干在墙上扭来扭去,扭得像条无腿的黑蜈蚣。
倏然,寂静黑暗中响起一声冷幽幽的调子。
“鬼门关走了一遭,滋味如何?”
火折瞬间而起的光照亮了黑衣人的视野,火光中,神医清丽俊美的面容在黑衣人看来,简直是个噩梦。
他贴在墙上的身躯猛然静止了,撑圆的两只三角眼中,辨不清是恐惧还是绝望。
“你……”
“我?”
神医莞尔一笑,伸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对着烛火,细致入微地将手中的银针打量了一番,而后,起身,朝着黑衣人徐徐踱步而来。
在黑衣人看来,神医的脸一半在烛光的盈照下,诗意圣洁,而另一半隐在阴影中,幽邃森冷,鬼魅般。
她提起手中的针,另一手支起竖在眼前,似乎在丈量把这针插到哪里比较好。
黑衣人瞪着离自己的瞳孔愈来愈近的针尖,不由闭紧了眼,而后两侧的腮骨猛地一动,死命咬住了舌头。
然而下一瞬,他陡然面色痛苦地睁开了眼,整张脸皱成个肉包子,鲜血从嘴角汨汨而下。
仲堇见状往旁侧微微一避身,果不其然,下一刻黑衣人嘴中吐了几颗苞谷粒大小的森白沾血的东西出来。
仲医生早料到,不出意外,此人醒来又会咬舌,因此为他缝合舌头之时,特意在他舌苔表层喷涂了一层特殊材质制成的膜,讲话无影响亦无感,可若出其不意用力一咬,膜瞬间形成的硬度足以将牙崩几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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