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来的时候,见你这宅邸对面开了个兽医馆……是她吧?”
殷千寻头疼地抚上前额,没有灵魂地点了点头。
“你与她,现在如何了?”
提及这个话题,殷千寻整个人像被秋雨打蔫了似的,落落穆穆起来,缓缓向前倾身,伏在了榻几上。
“原本还好,我对她无恨也无怨,几乎快要淡忘了,仅仅偶然情欲波动起来,才对她有那么点非分之想。”
半仙一听这话头,便知有转折:“那后来?”
“这两日,似乎有点子节外生枝。”
殷千寻侧脸枕在衣袖上,指尖在陶土碟里缓缓拨动着一粒粒荔枝,“我得知了她先前冷落我的缘由。”
“什么缘由?”
“九世情劫……”提及此事,殷千寻仍觉得荒诞不经,笑了笑,“她竟然是个上界罚下来历劫的医仙。”
“医仙?”
半仙瞪大了眼,捋着耳侧一绺发丝,沉吟了半晌,道:“莫不是那医仙亓官柔?”
她想,怪不得,当时在弥鹿仙岛,怎么看仲堇也不像是个普通的神医,百年往事竟都知晓得那么清楚。
“嗯?”殷千寻支起上身,将信将疑地忽闪着眸子,“连你这不问世事的也知道?”
半仙收拢思绪,抿唇道:“为师也不是生来就不问世事的。”
“记得二百年前,我母亲那时还在世,每日茶余饭后,坐在天井的葡萄架下,她最爱讲给我的故事,便是上仙亓官柔与凡人云裳的爱恨纠葛……那些日子,想来真令人难忘。”
说到这里,半仙眸光中闪过一瞬的落寞,然而片刻后,又忽然一滞,怔怔地盯上了殷千寻。
她忽然想到了初站在风澜苑门口,抬头看到“残花宫”门匾。当时只觉得这三字甚是*眼熟,却没往此处想。
“……千寻,你不会就是那,残花宫宫主云裳转世吧?”
殷千寻不说话,流连在指间荔枝的目光又缓缓升起,一双状若桃花风流又风情的眼眸幽幽望过来。
是了,眼前殷千寻这般桃夭柳媚的样貌,恍惚与她年少听故事时所幻想出来的残花宫主的模样十足吻合。
半仙往后挪了挪身子。民间故事里的风月俏佳人,摇身一变成了自个儿的学生,一时之间,有些震撼。
然而震撼过后,便开始懊悔。
半仙从榻上起身,两手杵在袖中揉搓着踱来踱去。
“哎哟,这可造孽了不是?”
她无措道,“我亲手把忘情丹药递于你,助你忘了她……岂不是彻底把这段流传百年的故事给掐断了?”
殷千寻手心托腮,仿若事不关己地瞧着她,疏懒道:“你未免对自己的丹药太过自信罢?”
她本人都还没弄清楚,究竟有没有把那姓仲的忘干净呢。
半仙脚步一顿,眨了眨眼:“对了。”
她倏然上前,将榻几的荔枝端走,而后从自个儿前襟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往榻几上一摆。
那卷寻人的地图。
随后,半仙将那支狼毫笔往殷千寻面前一举,殷千寻怔了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半仙是想看看自己的忘情丹药效走到什么程度了。
她不露声色地躲开了半仙递过来的笔,手臂搭在靠背上,心慵意懒道:“无聊,我才不写。”
半仙抿着唇,迟迟疑疑道,“那我写了?”
这半仙嘴上迟疑,手上的动作却很快。唰唰几下,狼毫笔尖便在地图上方以草书飞出了“仲堇”二字。
而后,紧张等待着地图的运算结果。
殷千寻意兴阑珊把玩着手中的荔枝,暗暗控制着眼神,不要去看,懒得去看。
直到半仙发出了一声微妙的叹息,殷千寻的目光,仍是好奇且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
看清结果的瞬间,她本靠在榻上柔若无骨的身子,红色鲤鱼般一跃而起,手心不可思议地按在了地图上。
半仙心情复杂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暗自忏悔起来。
地图上布满了荧光色的星星点点。每亮起一点,代表有一个人对神医的渴望超越了一切。
然而其中,风澜苑黯淡无光,足以说明,眼前这位风澜苑的主人,的确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倾情于神医了。
半仙心情复杂的点在于,修炼几十年的忘情丹药确实起效了,可似乎干了件棒打苦命鸳鸯的孽事。
然而殷千寻此时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指尖缓慢描摹着地图上的每一处星火,越描,秀眉蹙得越紧,心底纷乱复杂的情绪缓缓涌动。
……怎么有这么多人渴望那个病秧子?
平平无奇的病秧子神医怎么是个万人迷!
她看到,地图上大多数星星亮在莽原。
好吧。
想来,仲堇在莽原当了那么多年的好好兽医小姐,俘获了不少莽村村民的芳心,也不算什么奇事。
另有一部分亮在潭溪。
好吧。
上一世神医仲堇妙手回春救活了不少人,这一世仍有人对她念念不忘,痴情至深,也不算太过稀奇。
可是,就连地图边境上,云雾缭绕的某一处山峰,似乎也朦朦胧胧地亮起了一颗星星。
这就说不过去了。
殷千寻指尖描到了这里,惑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嗯?”半仙闻言转身,然而还未来得及看清,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半仙骤然一挥手臂,瞬间将榻几的地图收拢至衣袖中。
*
玉环趴在门外,柔声道:“宫主,有位大婶儿求见。”
“什么大婶?我和你们宫主前世可是同龄人呢。”
沈秋荃的声音在一旁,听着像是嘟起了嘴。
沈秋荃素来善于打听各类消息,殷千寻很清楚。
因此前些日子,从穹原回来后,她便托沈秋荃把穹原那边的富商大贾家底扒了个底朝天,借此,将穹原暴发户们各家的仇恨链条条缕缕分析个透彻。
殷千寻猜测,穹原那么个物欲横流的地方,人心膨胀,铁定暗藏着数不清的逾越道德与伦理的冲突纷争。
常言道,哪里人性扭曲、道德沦丧、需要流血,哪里便是她著名刺客美人蛇大展拳脚的聚宝盆。
沈秋荃此次来,果然不负所托,怀中抱了三指厚的一沓册子。
纸册上面,是沈秋荃连夜密密麻麻记载的穹原众多暴发户们的发迹史,其中不免涉及某些家族之间的商战,有些甚至长达百年还未停歇。于是大大小小的私人家庭聚会上,便不免透露过许多“想将对家的骨灰给扬了”这类言论。
都被沈秋荃无所不用其极地搜罗了过来。
“穹原果然是个好地方。”
“我有预感,穹原定是我东山再起的风水宝地。”
殷千寻的桃花眸很久没有这般亮过了,刹那间燃起一千瓦的亮度,仿佛要先把谁烧了来助助兴。
半仙在一旁侧耳倾听,皱眉凝视,眉心耸得能挂好几件衣裳。
她从殷千寻饿虎扑食般的眼神看明白了,这条美人蛇,如今最渴望的不是爱情是金钱,没跑了。
“千寻。”
她摩挲着手指犹豫几番,身为人师,最终还是不得不开口提醒。
“莫忘了,你们是蛇修炼而来的,不可杀生……”
殷千寻懒懒地堵上了要被这句话磨出茧子的耳朵。
山人自有妙计,她哪里还用得着杀生?
只要有了神医源源不断供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折磨人的玩意,杀人已经成了太没技术含量的事情。
只是眼下,她似乎不太想见那个神医。
她要好好地保持住这股对金钱的渴望,将她全部的心思局限于发家致富,不要被旁的什么扰乱了心智。
忘了的,就让她过去了。
她朝一侧拂了拂衣袖,将杵在门边的玉环召唤过来。
“你去对面走一趟,跟那个兽医要些……”
“要些东西来。”
不知为何,麻醉小银针这词,她在这些人面前有点说不出口。这玩意听着怪怪的,万一被当成奇怪的趣味用品……
“什么东西?”玉环不解。
“你只管这么说,她会懂的。”
*
一炷香后,玉环站在兽医馆院中,一字一句依葫芦画瓢。
“我们宫主说,你会懂的。”
仲堇忽闪了几下眼睫,抬眸往风澜苑的九层高阁遥遥望去。
此时,一个鬼魅般的窈窕身影倏然消失在窗边。
仲堇收拢目光落回玉环脸上,嫣然一笑:“我不懂。”
“让你们宫主自己过来讲清楚。”
第38章 本宫还要费心保护你。
这日一直等到了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对面那位姓殷的宫主一直没来,铁了心的。
不过,也并未耽误仲医生自两个时辰前,已勤勤恳恳着手准备起了殷宫主需要的那些东西。
她换上了一件洗得几近褪色的茶白粗布衫,戴一副银丝手套,栖身于地下室,点上一盏烛火,捏着一枚枚细长的尖针在火上静静灼烧。
仲医生是讲究人。但凡是需要刺入人体的,哪怕这针的主要用途是折磨人,也必定是仔仔细细消过毒的。
原本制作这小小的麻醉针不过速战速决的一件小事,可是这会儿缠着绷带的胸肋处偶尔袭来的疼痛,仍令她总不时需要放下手头的活计,手肘紧紧撑在桌沿,闭着眼屏气凝息硬捱上一阵。
这麻醉药水中有一味孖皇成分,嗅久了便容易引发个头晕耳鸣,严重了还可能出现幻觉。
比如现在,仲堇的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余光看到,一位白衣飘飘好似披麻戴孝的女人,端坐在墙边的一张太师椅里。
这女人目光幽怨,一眨不眨盯着仲堇。
好在活得年头久了,胆子大,许多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仲堇没去理会这只阿飘,只趁着这会儿身上不痛,专心致志将烧好的针一枚枚塞入竹筒,旋紧了盖子。
倏然,她眼前一条白袖拂过,烛火抖动几番,捏在手里的竹筒瞬间消失了。
亦或说是转移到了坐在一旁的那位白衣女人手里。
仲堇这才扭过脸,眼眸微眯,观察了这女人一阵,绷起的肩头缓缓落下。
“我以为你是我的幻觉呢。”仲堇道。
“呀,那我可真荣幸,竟能出现在你的幻觉里。”
扶桑秀长白眉之下的眼神在暗处显得幽深静谧,缓缓打量着仲堇因缠绕了几圈纱帛而微微鼓起的胸腹。
而后,她将藏有小银针的竹筒往桌上轻轻一搁,食指在上面磕了磕,声色些微不悦。
“亓官,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啰唆几句了。”
“你终归是医,这类害人之物还是少碰为好。千寻倒是不必再杀生害命了,可这孽全算到你身上来了。”
闻言,仲堇漫不经心一笑:“横竖我不入轮回,还怕什么呢。”
扶桑两道白眉皱得更紧:“我替你求来长生不死的奖赏,是给你挡劫,并非给你随意挥霍。”
她指了指仲堇的伤处。
“看你这身子骨伤得愈来愈频繁……再如此造下去,说不准哪天,就把这长生不死的奖赏给造没了。”
仲堇仍是淡然:“无事的,只是一点小伤。”
扶桑反问:“从万丈悬崖坠落叫作‘一点小伤’?”
仲堇不再解释,只将剩下的一点孖皇用绢帛包起,边包边说:“你这次来,不会只是想数落我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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