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离席,把半仙忍了半天的话匣子给打开了。
“仲神医,其实,你喜欢千寻吧?”
仲堇指间的筷子微妙一顿,被半仙看在眼里。
她不急于回答,斯斯文文地咀嚼,咽下,才开口。
“仙人为何这么问?”
半仙给神医留了些薄面,没有戳穿她背着自己偷偷为殷千寻疗伤的事情,而是提到了另一事。
“我有一寻人之术。摊开地图,写下某人的渴望,此人的所处便会在图中亮起。”
半仙回忆着,“那日,千寻写下了她自己的名字,地图中亮起的是弥鹿仙岛。而那时,你恰巧上岛。”
仲堇把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上,垂眸沉吟片刻。
“我不想说谎。我可以不回答么?”
“……可以。大概你也有你的苦衷。”
半仙随和一笑,“千寻这个孩子,虽看起来颇有些傲世不恭,可心不坏,否则她练不成这人形。”
“她的心当然不坏。她很好……”仲堇目光忧郁地望着自己手上的两个小小的尖牙印子。
“心坏的,恐怕是我。”
闻此,半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忽而想起什么,若有所思。
“西北莽原有家马场,据我所知,马场主似是前世令千寻丧命之人。”半仙顿了顿,“听千寻提起,你也去了莽原……这不是巧合吧?”
“消息有误。”仲堇垂下眼眸,“令她丧命的元凶并非是那马场主。不过,自然要从他开始下刀。”
半仙眉心紧锁,很是不理解。
“仲神医,千寻如今已投胎转世,也修得人形了。连她自己也未曾偏执于前世之仇,你又何必去为她……”
“我并非为谁报仇,不过想纠正前世犯下的错罢了。”
“你也许觉得我多嘴,可冤冤相报何时……”
半仙蓦地停住口。
她看到仲堇脸上的笑意几乎在一刹间敛了起来,幻成了一副令人生惧的森冷神色。
语气仍是雍容文雅的。
“仙人,你既然知道是多嘴,就请免开尊口吧。”仲堇手指轻慢地摩挲着碗沿,缓缓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看说这话的,要么生来幸运,从未被谁伤害过;要么,他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加害者。”仲堇抬起眼,向半仙投来清冷一瞥。“仙人,你应该是前者吧?”
热的缘故吗?半仙背脊上起了一层凉汗。她忽然觉得吃饱了,想离席了,而仲堇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
她漆黑幽邃的眸子盯住了半仙,似乎要透过半仙鹤发松姿的仙气外貌,洞穿她这百年道行的内在灵魂。
“仙人,如果我没记错,两百年来,你一直在接受岛外村民的进贡吧……殷千寻这个免费劳力,好用吗?”
半仙的腮边抽动了几下,很快稳住了神色。心间却像有一口大钟极为沉闷地响了一声,震得她胸口生疼。
此时此刻,仲堇给她的感觉,绝非一个只活了二十几岁的凡胎俗骨。
“……你是谁?”
“我?籍籍无名,不过是个枉活了几世的凡人。”仲堇悠然起身,挽了挽衣袖,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
这时,半仙陡然从衣袖中伸掌,猛地在桌沿着力一拍。
仲堇已有预感,向后微微倾身。桌上的碗筷刹那间从她的鼻尖掠过,之后就那样悬浮在了半空中。
半仙这一下似乎是个应激反应,好像要让仲堇看看,她老人家也不是好惹的。
仲堇被她可爱到了,轻拭一下鼻尖,垂眸而笑。她端起悬在空中满溢的夜光杯,递到半仙面前。
“仙人。千寻于此处修炼成人,理应感恩。不过,并非你赠予她凡体肉身,她就要接受你的思想。”
她不疾不徐将座椅摆回原位,对半仙粲然一笑。
“千寻我先带走了。或许仙人什么时候得空,也到外面走走。”
仲堇飘然转身的瞬间,夜光杯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9章 她会彻底戒了她。
殷千寻不明白,仲堇如何做到的?对着不爱之人,竟如此千般柔情万般耐心?
两日来,她合衣睡在床边的枫木躺椅。
每过一个时辰,便提袖起身,坐到床沿,温柔细致作一番问诊,冷了还是热了,渴了还是饿了?
若殷千寻说饿了,也不管是个几更天,她转身便去了庖厨。没半炷香的功夫就把飘香的饭菜端来了床边。
神医一流的厨艺,殷千寻前世已领会过了。
许是行医久了,精于药材的采集与熬制,触类旁通,她对食材用量把控亦极为精细,容不得丝毫差错,提起菜刀手法干净利落,颠勺大火冲上房梁,她泰然自若,揭起锅盖往上轻轻一合,火灭,佳肴浴火而生。
她褪鞋上床,将殷千寻扶起,又将自己的长发拢至背后,任殷千寻没长骨头那般柔软地瘫倒在自己怀里。
之后一手端碗,一手捏勺,勺子在碗沿轻磕十来下,估摸着温度适宜了,再送至殷千寻故作冷漠的嘴边。
然而,仲堇自身到底也是个病秧子。这般不分昼夜地忙碌不过两日,犯了咳疾。
是夜房门开开关关十来遭,尽管声音幽微,殷千寻还是醒了。
她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仲堇又悄然避到院中咳血去了。许久才咳止,进了屋。
殷千寻冷冷清清地把她唤到床边。
仲堇走过来,唇边仍残留一丝未拭干净的血迹,声音带着歉意:“把你吵醒了?”
“嗯。”殷千寻敛下眼帘淡漠地看着她。
“饿了?”仲堇坐到床沿,微笑,“想吃什么?”
“手拿过来。”殷千寻淡淡道。
吃手?仲堇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撩起衣袖,露出纤柔细长的左手伸至殷千寻面前。
“洗过了?”
“洗过了。”
按理来说,殷千寻的两只小尖牙穿透肌肤的刹那有些痛,因此那一抹痛的到来象征着此次疗治的结束。
仲堇一心等待着那个痛,而对于殷千寻的玩心毫无防备。
她没料到,殷千寻会仰起颈子,含上她的手指。
指尖温热滑润的奇异感受让仲堇脑内霎时间方寸大乱。她下意识往回缩手,而殷千寻咬住了她。
阻止了她的撤退。
走马灯似的,仲堇眼神中闪过一瞬又一瞬的异样,终于受不住般落下眼睫,睫毛也仍控制不住地*颤栗。
末了她喉间翻滚,隐忍地咬出三个字:“殷千寻……”
粗涩,低哑。
床畔伺候了两日以来,这是仲堇温柔如水的嗓音唯一不如水的一次。
殷千寻便知道了这是她的底线。
她衔着她的指尖,把戏得逞那般惬意地一笑,齿间这时才真正用力,刺透手指肌肤留下了两个小小尖痕。
床上闷得快要生出草来的殷千寻,似乎就此发现了消遣乐趣。
接下来的几日,她动不动便把仲堇的手指叼了去,以欣赏她气息不匀还要端着四平八稳的模样。哪怕这样一来,自己的气息也弄得紊乱不堪。
她着迷于观察仲堇的异样,那能一遍又一遍地证明仲堇并非是个清心寡欲的神医,并非无懈可击。
说起来,其实殷千寻瘫痪的时间没超过七个时辰。
然而,假装瘫痪的时间超过了七天。
其心态如同知道某个东西有毒,也一再告诫自己不可碰,然而贪恋身心一时的痛快,所以忍不住去碰。
仲医生就是那个毒东西。
毒性不小。竟让殷千寻这么个耐不住无聊的性子,卧病在床卧得长长久久,如痴如醉。
尽管,仲堇早就看出殷千寻的知觉恢复了。第一晚就看出来了。
那晚她起身,发现殷千寻把身上的蚕丝被给蹬了。帮她盖上,她似乎不太高兴,闭着眼蹙着眉翻了个身。
每日五更,殷千寻还会准时从床上探出个脑袋,看看仲堇是否睡熟了。接着,蹑手蹑脚起来,溜到浴房去享受一番晨浴,之后带着一身馥郁花香回到床上。
仲堇合眼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有拆穿,由着她装去了。只是她实在没想到殷千寻能装七天这么久。
哪怕她可以等,莽原那些等着她接产的母牛和母羊们也等不了了,尤其孙婆婆家几头习惯难产的母猪。
于是这天,殷千寻进了浴房,仲堇也轻手轻脚地起身,将躺椅搬到了浴房门口,躺上去,静静候着。
当殷千寻绾着湿淋淋的发尾,身着藤紫色纱裙从浴房走出时,看到仲堇端庄典雅地躺在门口,愣住了。
仲堇从躺椅里悠悠睁开眼。
“千寻,既已恢复了,我们天亮动身吧。”
“恢复?什么恢复……嗯?我的腿怎么自己站起来了?”
殷千寻的发丝从手心垂落。她本想原地来个贵妃醉酒,不料却被浴房的门槛绊了一下,直直往前摔去。
裙摆轻扬,湿答答的发丝在空中洒出一道优美的水弧。她准确无误地摔进了躺椅里,仲堇的怀里。
仲堇被砸得闷哼一声,唇间涌出一股血。
殷千寻仰起脸,望着仲堇一瞬动情的眼眸,视线缓缓下移,又望向她浸出鲜血的嘴唇。
病态的么?沾了血的仰月唇竟那么地夺目、令人晕眩地美。
本能令殷千寻微微仰脸,向着那美得具有致命诱惑力的唇形弧线一点点靠近。
单薄的胸腔感受到了一阵狂乱不息的心跳,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身下人的,但都不重要了。
近在咫尺了。
然而,一根细长手指将她意乱情迷的红唇抵住了。
她急切地拽下将这根扫兴的手指,而它再次不疾不徐抵上来。
“仲堇……”
殷千寻蹙起眉。湿漉漉的含情目有着动人心魄的魅力。“你不想要我?”
仲堇的喉咙涌动了一下。两下。
“你明明就有欲望,”她手指覆上仲堇柔嫩的脖颈,“抵抗本能是会遭天谴的,知道吗?”
仲堇低低地苦笑了一声。
“对我来说……屈服于本能才会遭天谴。”
“什么?”殷千寻没听清她。
仲堇深深地吸纳一口气,稳了稳自己的声线,道:“我当然有欲望。”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殷千寻脸上闪过一刹惊喜,只一刹。仲堇接下来的话便好似一盆冷水将她浇了个透。
“欲望谁都有,它外化为身体的本能反应,可它并不一定与爱情挂钩……”语气沉静自持如同尼姑念经。
“别扯这些!”殷千寻覆在仲堇颈上的手变了姿势,施力扼住了她。
她尾音轻微发颤道:“你只管清清楚楚告诉我,想不想要我……想、还是不想?”
仲堇不作声,可沉静如水的眸光把什么都说了,像一把凌厉尖刀在殷千寻的心上割了数几道。
殷千寻松开了手,从她怀里站起身,慢慢地将水漉漉的头发往后拢去,对着虚空自嘲地笑了两下。
“为什么你总对我那么好……让我看不清?”
仲堇垂下眼,摩挲着指尖的两个小牙印。
“我仰赖于你。”
殷千寻伤透了心那般地看着她。
“你还不了解我么?答应你的事我几时反悔过?你又何必如此虚情假意地献殷勤?”
仲堇从始至终垂着眸,袖中指关节捏得泛白,喉间一阵阵腥血上涌,终究忍了下去,一句也没辩驳。
殷千寻眼里聚起的泪如同烈酒作烧。她失魂落魄地转身。
这次是真的了。她会彻底戒了她。
*
自那日仲堇从晚宴上离开,半仙便进入了半闭关状态。她把自己关进了仙岛的冥想堂,几日未曾踏出。
殷千寻站在堂前敲门未果,后撤几步,飞身一脚将门踹开。
尘雾中,半仙阖着双眼,盘身静坐于厅堂中央的蒲团之上。
她犹如百年枯树皮的苍老面容令殷千寻一惊。七日未见,半仙整个身子像缩水了一圈。
殷千寻放轻了步子,走过去。
“半仙?”她倾身凑近半仙的脸,抬手在她鼻尖试了试,“还活着吗?”
半仙慢腾腾地睁开眼,很陌生地看了殷千寻一眼,花了许久才把她认出来,又闭上了眼。
“喔,千寻啊。”
“半仙你怎么了?”殷千寻抬手在她额上碰了碰,除了皮肤松弛脱垂,别无异样。
“无事。”半仙拿下她的手,“你来跟为师告别?”
“你知道?”殷千寻略略惊讶,一想,许是仲堇提前与她说过了。
她顺势走到半仙身后,为半仙捶起了肩。平日里,每每她有求于半仙,便会化身成个贴身小棉袄。
半仙被捶得声音颤颤悠悠:“还有,何事?”
“半仙,我记得许多年前你说过,你在炼一味忘情丹药,”殷千寻加大了手里的力道,“炼成了么?”
“九成,未寻到人试药,便搁置了。怎么了?”
“你看,我来试药,怎么样?”
“……为何?”半仙睁开眼,似有逗她之意,“你不是已经忘情弃爱了么?”
“哪有那么轻易……”殷千寻坐下来,脸埋进半仙苍白的长发间,“我受够这个万年不开花的铁树了。”
半仙敛下眼皮,思索起了那日与仲堇的谈话。“是么?可为师看来,仲堇似乎很喜欢你。”
殷千寻抬起脸:“怎么说?”
“她很重视你,对你很好……”看到殷千寻变了脸色,半仙改了方向,“似乎,她有她难言的苦衷……”
“苦衷。”殷千寻冷笑,“什么苦衷会延续两世?嗯?”
“仲堇她……”
“够了!”她捏紧了半仙的袖子,情绪爆发,“我听够了!忘情小药丸呢?!速速拿来,让我饮下!”
半仙的耳膜几近震穿。
她紧锁眉心阖上眼,口中念念有词,拂了拂衣袖,伸出手,掌心多了一罐拳头大小的白瓷药瓶。
殷千寻两手垂下,痴痴望着那药瓶。瓶身雕了颗黑色的“心”,心上裂开一道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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