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你还是想把我入药。”殷千寻冷笑一声,之后,眼眶竟不由盈起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仲医生,你揣着这样的企图,让我留下过夜,你不恶心么?”
似乎想到了殷千寻会这么说,仲堇不疾不徐,亮出了她的筹码:“千寻,我不再为人行医,也就不再往你的生财之道横插一杠,你想取谁的命都由你。而且你知道,我精于解毒,也擅长制毒,我可以帮你……”
“够了!”
殷千寻的忍耐到了极限,她抬起柔荑细指,一下下狠狠戳在仲堇肩上。
“我想取你的命,由我?”
“趁我还没,请你立刻、马上、给我让开!”
仲堇那纤弱的身子骨被戳得晃晃悠悠,手指却牢牢抓着门口的闩,颇有视死如归的凛然气概。
于是殷千寻索性扬起手,一记凌厉掌风,极准极狠地往仲堇的肩颈处劈下去,锐如刀风。
顷刻间,仲堇闭了眼,撒了门闩上的手,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躺在了湿淋淋的地上。
殷千寻心若寒灰,脱掉了身上的月白纱衫,冷冷往仲堇脸上一扔,继而换上自己的玄色绸衫,飒然而去。
第6章 哈,哈哈,哈哈哈。娘子?!
半仙知道,自打殷千寻来了这弥鹿仙岛,二十几年来,她那脑袋瓜里从来没有“笃志好学”这一概念。
可从前,起码,她还能装出个好态度。偶尔在学馆里打个瞌睡,也只是脸对着半仙小鸡啄米。
然而从岛外归来这两天,殷千寻忽然不装了。
这日开堂没多久,她便抬起一条腿放浪不羁踩在凳沿,眼帘低垂,两手不知在桌底下做着什么小动作。
“千寻?”
半仙握着书,缓步过去,抻头一看。
发现,殷千寻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脚心。一层面积可观的死皮正被她的纤纤玉指捏住,一点点剥离脚心。
半仙拿书轻敲她的桌角。殷千寻没急着抬头,慢条斯理完成了剥离动作,脸在肩侧抹了一下,才仰起来。
“嗯?”
一双媚气的桃花眼此刻微微有些浮肿,眼尾泛红。
见她这模样,半仙一怔,批评的话语忍了回去,问道:“你怎么了?”
殷千寻放下腿,懒懒向后一靠,绝口不提泪眼,只怏怏道:“日行千里,步子赶得急,磨出了好些泡。”
半仙有个优点。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她一概不追问。就只顺着殷千寻的话,问道:“怎么不骑马呢?”
殷千寻抬眼轻啧一声,叹口气:“我倒是想骑马,可没钱买马呀。不知哪里有免费的马给我骑一骑?”
啪的一声。
两人同时扭头,旁座的小女孩笔砸落在地上。
殷千寻离岛的这段日子,岛上来了个新学生,名叫苗阿青。她来的时候是一匹栗色小母马,十来天功夫,已脱胎成个小麦色皮肤的漂亮小姑娘。她怕人,尤其怕殷千寻,尤其当殷千寻冷不丁变成青竹蛇的时候。
殷千寻伸出一只手,笑眯眯搭在苗阿青肩上。苗阿青浑身瑟缩起来。
“别怕,姐姐没在暗示你什么。”殷千寻眼神往半仙的方向一瞥,阴阳怪气道,“姐姐只是在抱怨,有人天天嘱咐惩恶扬善,可附近的村民无欲无求,压根赚不到他们什么钱。遥想当年,姐姐当刺客那会……”
半仙眉心皱起:“千寻,不可妄言。前尘已过……”
“前尘已过,度好当下。”殷千寻闭着眼,幽幽复述。
不知是否因这两年“低欲望”理念的盛行,隔壁村的村民愈发清心寡欲,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从前,殷千寻还能接一些“严惩偷鸡贼”“暴打负心人”的体力活来小赚一笔。
可近两年,村头的公告栏上,那几个烫金大字“英雄榜”下面,张贴出来的任务,要么是:
“孙二婆家的狗爆冲,把李三婶家的猪吓得难产了。诚聘一有经验的母猪助产士,急。”
要么是:
“我娘子得一梦游怪病,常三更半夜去河边钓鱼。诚聘一陪同者,擅长钓鱼优先,自备鱼竿。”
为此,殷千寻不得不找村长帮忙,召集所有村民,在村头一棵芒果树下面设了一堂“欲望觉醒大会”。
她特意将长发用一条青色丝带束起,衣袖飘曳生风,负手立在树坛边沿,尽力模仿着半仙讲课的英姿。
“诸位,我们是人,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贪什么痴什么。”
“你们想想,仔细想想,这一辈子,有没有被命运残忍地对待过?”
“有没有怨恨过什么人?”
“有没有爱而不得过?”
似乎,每一个问题都叩问到了殷千寻自己的痛处,心中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然而再看看村民,一个个仰着天真烂漫的小脸蛋,懵里懵懂地摇头,齐刷刷道:“没有。”
殷千寻的心好似被插了一刀。
其中,不乏几人,回答“没有”的时候,含情脉脉看向了自己身旁的意中人。
殷千寻阖上眼。好了好了,老娘看不得这个,别给老娘添堵了,知道你们个个都和此生挚爱终成眷属了。
一颗熟透了的大芒果从树上落下来。
殷千寻捂着被砸痛的薄肩,慢慢落身,蹲在了树坛上。
直到村民们散尽了,她仍蹲在那儿,目光长久地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隔日早饭,殷千寻出奇地话少了很多,米粒一颗一颗往嘴里送,摆在面前的菜不吃只盯着出神。
“千寻……”半仙犹犹豫豫,还是决定关怀一下她的精神状态。
“此番出岛,顺利吗?见到想见的人,做成想做的事了吗?”
殷千寻仰起脸,怔怔地望了半仙一阵。
咦?是啊。她最初出岛,想做什么来着?似乎是为了寻仇。前世负心之仇,以及今世杀恩之仇。
可是,怎么到了那儿,见了那女人,就把这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呢。什么也没干成,就这么灰溜溜回来了?
太不光彩了,这哪是她的作风。
殷千寻嘴硬,硬生生挤出了两个字:“顺利。”
“嗯……”半仙欲休还说道,“假如我没算错,你此番去了西北的莽原?”
殷千寻把碗筷往桌上一撂:“你居然把寻人术用我身上!”
“为师不过担心你误入歧途,毁了此前的修为。冤冤相报何时了,前尘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半仙酒量差,还爱喝。一旦喝多了,话就变多。眼下就这个话题,她几乎没完没了絮絮叨叨起来。
殷千寻听得心烦意乱,欲转身离开,却听到半仙来了这么一句:
“毕竟眼下,那人已是上有老,下有小,诸多牵挂。你若杀了……”
“等等,等等,”殷千寻听迷蒙了,抬起手,叫停,“什么?下……下有小?她有女儿了?!”
半仙略一思忖:“据我所知,是个儿子。”
“我……”殷千寻咬着下唇忍住了脏话,忍了许久,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不生气,不生气,与我无关,不生气。
“孩子,是她跟谁的呀?”殷千寻笑里藏刀地问。
“这我记不太清了,”半仙酒瓶抵着太阳穴,努力回忆,“是跟第一位娘子,还是第二位娘子……”
“哈,哈哈,哈哈哈。”娘子?!还好几位?!
殷千寻又仰天长笑几声,精神状态可谓十分良好。
她彬彬有礼笑着问道:“如今,外面的技术都发展成这样了?女人和女人也可以生小孩了?”
“等会儿,”半仙尚存一丝理智,翘起兰花指,道,“我想我们有点误会。你说的是谁?”
“……姓仲的,能是谁?”
“仲……噢,”半仙抚着前胸,好似松了口气,“我说的不是她。”
殷千寻木然立在一侧,不觉也松口气,又狐疑道:“那你说的是谁?”
半仙却嘴巴严起来,不肯再说了。
殷千寻再问,半仙便手一挥,将桌上的剩饭剩菜扫至庖厨的杂物桶中。
随后,转身拿出一卷装帧精美的地图,铺在桌上,脸红扑扑道:“千寻,来,为师教你寻人之术。”
殷千寻蹙起眉。这个转折还能再生硬一点么?显然,半仙在逃避殷千寻的问题。她逃避,谁也撬不开。
殷千寻并无太多想学之心,可不想拂了半仙的心意,便意兴阑珊走到她旁边,懒洋洋道:“怎么弄?”
半仙从襟内拿出一支竹雕狼毫笔,空中比划几下,道:“想查一个人的所在,便把那人最渴望的东西挥笔悬空写于这地图上方,地图中将会亮出几星荧光,荧光所在,便是那人所在。”
“比如,为师最渴望成仙。”
半仙挥笔写个“成仙”。下一瞬,地图中亮起无数荧光。其中一点,便点在了半仙所处的弥鹿仙岛之地。
半仙笑道:“你看,这世上想要成仙的人,实在很多。”
此时,殷千寻背后却起了一丝凉意,她翼翼小心地问道:“所以,你在寻我的时候,写的是什么?”
闻言,半仙脸上一僵,嘴角轻微抽搐了几下。
良久,低声道:“上次让你写诗,你交上来,背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那两个字,为师,便试了一试……”
不必问哪两个字。殷千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倏然从半仙手里夺过笔,忿忿道:“此行,我已脱胎换骨。如今我渴望的,只有我自己,殷千寻。”
她一字一词讲得顿挫有力,既像宣告半仙,也像说服自己。
半仙微笑颔首,抬手道:“来,那就写下你自己。”
殷千寻悄悄深呼吸,歪歪扭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边写边道:“其实,渴望我的人多了去了,这地图定会亮起万家灯火,你这内存不一定加载得过来。”
停了笔,少顷,那地图中亮起一处绿幽幽的荧光,并且只有一点,准确地点在了弥鹿仙岛的方位上。
殷千寻一怔。脸稍稍有些痛。
怎么?封心锁爱这就达成了?她最渴望的,果然成了她自己?原来,这世上渴望她的,也只有她自己?
“有问题,你这法子一定有问题。”
二人正欲辩争,却听到急匆匆的步伐在门外响起。
苗阿青门也顾不得敲,推开跑进,急促道:“半仙,有人偷渡上岛,中了几箭,躺在滩上快断气了。”
半仙与殷千寻对看一眼,抬脚快步朝门外走去。
“我这岛口,不是写了‘非请勿入,后果自负’么?若不识字,也该认得那万箭穿心的标识呀。”
“谁这么虎?”
“不晓得。是个女人,”苗阿青说到这里脸颊一红,“样貌清秀俊丽,行李中撒了好些草药出来……”
闻言,殷千寻心中倏然一震,脚下不觉加快了几步,可随后,又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半仙回过头,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料想不是什么好人。”殷千寻眯起桃花眼,疏懒一笑,“断了气就扔海里。没断气,也扔海里吧。”
第7章 不疼吧?应该只是瘫痪了。
西南那间厢房空置了许多年,散着一股古朽味道。
半仙拿来一束龙涎香,点燃,插入案几的青铜香炉中。轻烟缭绕,慢慢将那朽味驱散了。
半仙与苗阿青垂手立在床边,屏气凝神。
床上的女人虽阖着眼,眼睫却颤动着,即将醒转过来的模样。
四个时辰前,她卧在滩上,浅云色长袍被鲜血染透,十来支箭分散插在前胸后背,状似血色蒲公英。
寻常人遇上这情况,恐怕已当场一命呜呼。仲堇这是占了“长生不死”的便宜。
尽管她的脉象也微弱得几近消失,仅靠一丝气息悬着命,却能在神志清醒与涣散的间隙中,寥寥数语引导如何将自己身上的箭一一除去,如何取出陷入体内的箭头,何种药物敷伤……之后,才安心地昏了过去。
见她这会儿终于缓缓睁眼,半仙俯身问道:“你是仲堇吧?”
语气中竟有一丝狗腿子味道。
半仙素来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博学广识,可唯独医术这一方面迟迟开不了窍,于是便对懂医的,尤其仲堇这类医界天花板的存在,无限敬意,只恨自己没能提前预知,出岛远迎,竟让神医蒙了伤。
仲堇陷在枕间那副极为端秀的面容侧过来,抬眼,目光在半仙与苗阿青之间来回轻扫了一下,似乎未寻到想寻的,便又将眼帘垂下去,音色恬淡,轻声歉意道:“在下擅自登岛,冒犯了,请见谅。”
“要是别人,的确算得冒犯。”
半仙将襟摆一拢,款款坐于床沿,“可神医仲堇,悬壶问世,救济苍生,普天下任何地方都会欢迎你。”
她又问:“不过,你此行是为了……?”
“寻人。”
“寻……莫非是千寻?”
仲堇苍白地笑笑不作声。苗阿青在一旁皱起眉来。素日里道骨仙风的半仙,何以神色之间变得如此谄媚。
果然转眼间,半仙便暴露了内心的小九九,她话锋一转道:
“呀对了,仲医生,我近日醒觉之后,总感觉这身上轻飘飘,胸口苦闷,心也像跳不动了似的,不知是快要升仙了,还是什么别的症候……”
仲堇疲乏而努力地眨着眼睛,听得很是认真,却在半仙语毕之后,道:“说来惭愧,敝人如今只是一介兽医,只懂得疗愈畜牲之道,不懂医人之道。”
半仙脸上一阵惋惜:“啊,一点都不懂么?”
仲堇笑了笑:“仙人见谅。”
说到此,她神色忽而一动,轻抬眼往窗边一瞥。
半掩的窗外,闪过一抹胭脂色的身影。
殷千寻一袭纱衫立在廊道上,细长的腿抬起搭在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压着,似有若无听着屋内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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