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明显的空气扭曲,迦隐没有发现,金果没有发现,现在埃德蒙也
——居然只有自己能看见么?
小团子看上去对这些珠宝喜爱极了,尤其喜欢钻石,也不嫌硌,兴奋地打着滚,时不时还抓起几个,玩杂耍似的抛弃再接住。
“殿下,这里不对劲。”埃德蒙蹙眉,他当然察觉到有什么在密室里,却无法捕捉,这让他很焦躁,“您快点儿拿上琉璃盏,我们还是出去吧。”
香粢糕小偷并没有做过馋嘴以外的坏事,楚惟还等着亲手捕捉它,也不想让它被别人发现,同意了埃德蒙的想法。
他看了看满桌的金币,小小地呼出一口气,左手抱住毡帽,右手翻找。
琉璃盏没能被扒拉出来,倒是扒拉出奇怪的石头堆。
看起来层层叠叠的金币山,其实只有最上面浅浅一层是真正的金币,下面全都是不值钱的石头。
灰扑扑,被磨得很光滑,乍一看和恩典花园里随处可见的鹅卵石没有任何差别。
然而就在楚惟拨开它们想要往更深层寻找时,他的指尖骤然传来刺痛。
抬起一看,出了血。
他确定没看到任何虫子,石块也没有棱角,怎么会……
楚惟拿起那块刺伤自己的石头,翻到背面,竟然看见上面浮出逼真到诡异的瞳孔图案,一道竖缝如同利刃,将“眼瞳”毫不留情劈开。
——恶魔之眼,菲亚兰最为禁忌的魔石,传说中魔龙的筑巢材料之一,也是龙蛋破壳而出之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
它被镌刻上魔龙的狂暴与邪佞,任何胆敢触碰之人都会被魔息污染,从此沾染上无法洗净和祓除的不洁,直至堕落地狱。
尽管圣子终有一日要成为魔龙的祭品,但在献祭仪式开始之前,必须从身至心保持绝对的纯洁;作为菲亚兰最高的精神信仰和子民心目中神灵的化身,他更是必须代表无可争议的、与「邪」完全相反的「正」。
……而他刚刚被恶魔之眼咬伤了。
“抱歉,殿下。”埃德蒙收起匕首,既无诧异,也没有要帮忙和呼救的意图,只是小声道,“其实我挺喜欢那只鸟的,也是真的……很喜欢您。”
楚惟根本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心如乱麻地看着指尖渗出细小血珠一点点凝成血滴,非但没有向下坠落,反而沿着他垂下的手臂向上攀。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他的右手手臂已经被红到发黑的纤细血纹包裹住,仿佛盛开数道以血为食的藤蔓。
他死死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和右臂的对比惊心动魄。
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还在喃喃:“您和它都很漂亮。那种非常脆弱的、叫人想要握在手心里的美丽。”
——越是嶙峋飘摇的美丽,也越叫人生出毁灭欲。
埃德蒙叹了口气,看起来很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可惜您挡了主教大人的路,而我必须要成为他的刀。”
触碰禁忌之石,意味着楚惟就将被剥夺圣子之位;新的候选人尚未选拔出,另外两人又已经被淘汰,埃德蒙将成为教廷的唯一选择。
主教派和祭司派的斗争不仅取决于哪一方主导神庙的日常事务,很大程度上还和圣子向谁靠拢有关。
前任圣子大多处于中立状态,可今年有所不同,无论是楚惟对迦隐的依恋、还是迦隐对楚惟的偏爱都太过明显,连带着所有信徒都跟着一边倒偏向祭司派,主教派的势力被大范围蚕食,竟找不出还有多少立足之地。
但楚惟也给了主教派灵感:想要夺回权力,最有效的就是拥有一个完全在自己控制下的圣子。
血纹每延展一寸,都会震起一次疼痛,并不蚀骨,但连绵不绝。
小楚惟的长发已经被汗湿,忍着痛看向埃德蒙,眸中水光潋滟,却也困惑:“成为圣子,十年后你会死。”
楚南膺的恐惧、楚家父母的抗拒还历历在目,他们不惜欺瞒教廷也要逃脱命运;相反,圣子候选人却轮番动手脚想要取而代之。
溯夜镇的居民都明白成为圣子即送死的道理,为何拜月城的人们却如此狂热?
男孩没想到他会说这话,愣了下,脸上却晕开憧憬的笑容:“那正是我向往的。我奉献自己,为的是沉眠的‘那位’得到慰藉,为的是菲亚兰拥有安宁,这是无上的荣光——”
他高高举起双手,拥抱着墙壁上烛台的火光,好似拥抱多么崇高的理想。
楚惟见他神态那样痴迷,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想起金果和侍从们身上禁锢的链条,想起圣域穹殿信徒念诵祷词时眼中的无限向往,想起忏悔回廊与圣骸的悲鸣,想起密密麻麻的、枷锁一样的符文。
中央神庙,真如人们想象中那般圣洁无瑕吗?
教廷这棵看似庇护信徒的参天大树,其下阴翳究竟又已伸向何方?
啪,啪,啪。
格格不入的掌声打断了密室内僵硬的氛围。
孩子们同时转头,看见有谁从拱门走进来。
第20章 “我不要……不要回去。……
埃德蒙见到来人行叠袖礼:“石本执事。”
石本卓对他赞许地点点头:“您做得很好,小伯爵。主教大人,还有您的父亲母亲都会为您骄傲的。”
埃德蒙扬起笑容:“谢谢您的肯定,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石本卓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蓝宝石,对着烛火照了照,塞进口袋里,看向孤立无援的小圣子:“主教大人原本打算亲自见证,但他担心引起大祭司的注意。”他撇了撇嘴,“毕竟,殿下您也知道,大祭司一旦涉及有关您的事,那鼻子比狗还灵。”
他丝毫不介意在楚惟面前讲些蔑视和侮辱迦隐的话,反正那孩子也没有反抗的余力。
“尊敬的殿下,曾经您的面前摆着两条路:忠于主教大人,或者放弃当圣子。但您对我们的示好视而不见。”他啧了一声,又装模作样惋惜,“如果有的选,我们也不想做到这一步。”
孩子在原地静默地垂下眼,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依旧没有放开毡帽,像护住心脏一样护着小椋鸟。
血色藤蔓依旧肆意生长,魔鬼步步蚕食天使。
一滴血自腕间纹路生长出来,剥落成为已被废弃、成为禁书的《旧之书》的碎片,砸在地面上。
埃德蒙还从没见过这种场景,愣了下,连忙捡起它丢进烛焰焚烧,像是怕泄漏天机。
幢幢烛火倒映在楚惟的眼底,仿佛凝成固态的鎏金泪滴,睫毛眨动,簌簌落下细碎的光尘。
年幼的小圣子在溺亡于痛楚的边缘浮沉,叹息轻得像一碰就碎的琉璃。
“那么现在,您要杀了我吗?——像杀了我的鸟儿那样?”
“别这么悲观,殿下,并没有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
石本卓又摸出一颗珍珠顺进口袋里,好整以暇。
“只要您不再拥有成为圣子的资格,就已是铲除了主教大人道路上的威胁;孩子们寻宝时发生什么样的意外都是有可能的。可您要是死了,您猜大祭司大人第一时间会怀疑谁?”
事实上也不难料到,圣子失格的过错大祭司同样不会善罢甘休,但接触到恶魔之眼就是尘埃落地,就算是他神通广大的迦隐,也无力回天。
魔龙苏醒后,上一任圣子启程,新任圣子则要进行受洗仪式才能正式继任,而仪式很简单,就是在圣域穹殿当着教廷和菲亚兰所有高层的面,再度进行至高祭坛的认证。
到那时候,祭坛晶石可就认不出“污秽”的楚惟了——哪怕迦隐眼下对这孩子有千般疼爱,也绝不会当着全菲亚兰的面冒险断送前程。
毕竟,那位大人真正、唯一在意的,就只有自己的权力,其他什么都不过垫脚石和绊脚石。
埃德蒙明知自己已经与楚惟划清界限、势不两立,可眼睛毕竟追随了楚惟那么久,无法不为小圣子沉静美丽的脸庞心动,也无法不为此刻的怔忪无措、和将落未落的泪意心痛。
他半是解释半是安慰:“其实只是您的灵魂不会再被至高祭坛认可,并没有什么其他影响。至多七日,恶魔之眼附上的血纹就会褪去,您不过无法留在神庙,但可以回到原来的家乡。只要不从事神职,还是能好好当个普通人的。”
石本卓睨了埃德蒙一眼,对这小子心中所想明镜似的,但没有说什么。
然而楚惟闻言瞳孔一缩。
回到楚家?那滩他好不容易才逃离的泥泞?
再回到被楚南膺欺凌、被养父母冷落和利用的困境,回到整日提心吊胆随时会死的梦魇里?
他宁可被血纹吞噬而死。
“……不要。”
他喃喃。
那声音太小,石本卓和埃德蒙对视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石本卓竖起耳朵。
“我不要……不要回去。”
小圣子摇了摇头,瞳孔失焦,雾蒙蒙的,好似与世界隔了一场雨。
他像是支撑不住自己,单薄的身形摇晃了下,跪倒在地上。
月白色的斗篷将他柔软地拢在其中,像天边掉下来的云朵。
埃德蒙下意识要扶他,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不再是同伴——或许从来不是——又悻悻收回手。
楚惟大脑一片混乱。
他来到神庙已经两个多月了,当圣子虽然严苛又孤寂,可他也收获了爱——来自迦隐的,来自金果的,包括安岩和其他神官、侍从那打心底的敬意。
不仅如此,他每日能够不受约束地读书学习,最近还有了照料椋鸟和艾缇瑟尔花的新习惯,无论爱意还是平静,都是他在溯夜镇和楚家从来不曾获得的。
更重要的是,他在神庙可以再活十年。
在楚家,看过今夜的日落,谁能保证还能继续明早的日出呢?
每天既要战战兢兢地避开楚南膺和浑小子们的欺凌,还要提心吊胆楚南膺的病情会不会发作、恶化。
轻则被按着抽血,重则……
他不愿继续回想。
随时可能面临死亡的未知,远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
楚惟用没有被血纹缠上的左手小心地拿出云丝帕包裹的椋鸟,小家伙闭着眼,安静得像只是睡着。
它已经进入了长眠梦境的彼岸,那里有吃不完的谷物与果子,有不会受伤的翅膀,有永恒的富足和快乐。
这是人们为生命尽头描绘的美妙愿景,可是谁能保证前方等待的一定是天堂而非地狱?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楚惟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旦死掉,就像这只鸟儿,再也不会对他啁啾歌唱,再也不会亲昵地磨蹭他的指腹。
死亡……更像是虚无。空无一物。
从前幼小的孩子没有心爱之物,对生命没有惦念,如果总是要死的,就等着它来好了。
但现在不同了。
他在雪夜中被一双手握住,有了牵挂和羁绊,有了放不下的事和舍不得的人。
他怕死。
他不想死。
小圣子把鸟儿捧在心口,隔着衣衫透过来的体温换不回也唤不回任何。
他双目紧闭,金色的涟漪在长睫上漾开,有什么雪花似的扑簌簌下坠。
不偏不倚,落进丢在手边的恶魔之眼中,混合着残留的血迹,融成一滴它流下的,又是为谁而流下的泪。
据中央神庙几千公里的雪原魔窟中,沉睡中的巨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猛烈地抽动了下粗壮的尾巴。
对它来说不过是尾尖儿一次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痉挛反应,但对于菲亚兰北部而言无异于一场地震,那个瞬间扩散至整块大陆的能量波甚至连圣物库地下室的几人都感到了晃动。
石本卓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发生什么了?”
埃德蒙拧着眉,简单说了之前瞧见的古怪:“石本执事,密室可能有别人,或者别的东西在。”
石本卓大惊:“走!立刻走!”
连逃跑都不忘用袍子兜起金银。
两人到了门口,发现小圣子依旧留在原地,没有起身的意思。
石本卓一拍大腿:“哎哟小祖宗诶,都要地震了,你可先别哭了!不就是当不了圣子么?死不了哟!可一会儿房塌了把你埋地下那是真得死,到时候哭都没处哭去!”
他一着急,讲话带了些家乡的口音。
那根本不是溯夜镇、甚至不像西部城镇的腔调,楚惟却觉得分外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石本卓见小孩儿还在那傻愣着,怕万一真伤了迦隐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从埃德蒙身上强行拽下外套裹住自己的手,斜着眼不敢看地上血淋淋的魔石,伸手要去拉楚惟。
小少年瞳孔中映出逐渐放大的讨厌面容,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个人有接触,这个角度却很难避开。
就在石本卓即将抓住他的斗篷时,发生了奇怪的事:前者的手被弹开了,像是和楚惟之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
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石本卓却感觉到手好像被谁咬了一口。
他第一反应是恶魔之眼,吓得浑身哆嗦去看,但手上并没有血,楚惟身上没有别的暗器,魔石依旧无聊地躺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
埃德蒙反应过来,大喊道:“是那个隐形的怪物!”
他不开口还好,这句有失偏颇的“评价”喊出来,一道刺眼的光芒自面前迸裂,差点晃瞎他的眼。
待那团光变得柔和些许,埃德蒙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重新看过去,目瞪口呆——
这又是个啥嘛!
楚惟同样讶异地抬头,看见香粢糕小偷不合时宜地、终于地显出原形。
和之前想象的大小差不多,单手就能捧住的小团团,毛蓬蓬软乎乎,像棵大号的奶金色蒲公英。
它有一双黑豆子似的圆溜溜的眼睛,脑袋上两个像角一样的小小凸起,看不见爪爪,却有对大得不和谐的、长着奶白羽毛的耳朵。
乍一看奶团子是漂浮在半空中,其实观察会发现,全靠耳羽努力地扑棱才能飞起来。
虽然看不见小东西的嘴在哪里,但凭它现在对着石本卓和埃德蒙炸开毛的架势,也能想到龇牙咧嘴的样儿。
16/64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