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说是命运的指引也罢,对世界从来漠不关心的男孩,难得对这位神秘的贵客感兴趣。
好高喔。
这是迦隐给年幼的小楚惟留下的第一印象。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包裹进金丝绣线装点的黑色祭司斗篷,既不显得臃肿,更不会空落落;戴着双贴合的黑色手套,手腕处是他身上唯一露出的一小块皮肤,显得禁欲而威严。
缀有珠链的兜帽遮住了大祭司鼻梁以上的部分,楚惟试着改变角度,仍然看不见那双眼睛是什么颜色。
会是金色吗?小孩想。
楚惟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溯夜镇,而没有一个镇民拥有金瞳。
不久前,他在橡木下打盹时做的那个梦,梦里那双金色的眼眸一直凝望着他,发出某种近乎迷恋和祈祷的召唤……
从那天起,小孩子就不自觉在生活中寻找金色的痕迹。
溯夜镇的人没有金瞳,那就去观察路过此地的吟游诗人、泡泡巫师、旅人、行乞者。
如果这些人都没有,那么,神庙来客又让他燃起新的希望。
那可是人们口中无所不能、至高无上的大祭司先生。
听起来那么厉害,应该会有一双金色的眼眸吧?
男孩更换了好几次角度,都没能窥见自己想要查证的真相,有点儿泄气。
不过他发现了另一件事,这位大祭司先生藏在兜帽中的长发是银白色,像桦树林间反光的雪地。
所有人小心翼翼回避视线接触,连小楚惟都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没有人注意到,大祭司在目光经过这个不被疼爱的幺子后,嘴角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安岩。”他敛起笑意,嗓音淡淡,吩咐灰袍神官,“楚先生和楚夫人想起他们的孩子叫什么了吗?”
安岩睨了跪在最前面的两人一眼。
在出发之前,他听神庙里的老神官讲过,去接圣子时会遇到很多阻碍,大多来源于被选中孩子的家人的不舍。
他们中有部分社会地位崇高,不乏菲亚兰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会想尽办法掩盖、甚至歪曲事实,撒泼打滚,暴力反抗,找替死鬼……无所不用其极。
老神官叮嘱,这种时候不要跟他们废话,更不要被他们绕进挖好的陷阱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立刻用晶石进行验证。
他低下头,双手高举过头顶:“大人,我来吧。”
大祭司那根不离手的法杖交到他的手上,顶端璀璨的晶钻暂时换成了黑沉沉的祭坛晶石。
此物一出,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楚家没有任何人抵达过中央神庙、亲眼见过至高祭坛,仅是它上面一块小小的石头,就足以带来极为强大的威压。
楚家一家三口更是不自觉挤作一团,抖得像秋风里的橡木叶,焦虑得脸色发青。
小楚惟却困惑地歪过头。
他听见了。
晶石……在说话。
和那日遴选印记上的符文类似,它翻来覆去呼唤着他的名字。
「楚惟……」
却又不止名字。
「我的珍宝……」
它认得我,小孩轻轻屏住呼吸,想着,而且,它很悲伤。
它听起来像在哭泣。
像另一个迷路的、没有人来接的孩子。
「——回到我身边。」
说完这句以后,那晶石陷入缄默,楚惟再也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如果你们不配合,那么两个孩子都需要接受祭坛的检测。”安岩俯视着他们。
他未婚无子,又在神庙长大,信仰坚定,和大多数神官一样心甘情愿为了菲亚兰神明献出一切,实在很难理解和同情这些即将失去孩子的父母究竟在磨叽什么。
“是……是小儿子!”
危急关头,楚夫人还是爆发出了当母亲的本能。她愿意付出任何说谎的代价,来换取亲生儿子活下来。
她连滚带爬来到楚惟身边,一把把男孩推到众人眼前,推上人生的岔路口。
她用力太猛,毫无防备的小楚惟被她推搡得站不住,直直倒向距离他最近的大祭司。
安岩眉心一跳,就要过来拦截,但迦隐比他反应更快,左手虚虚一挡示意不必,右手接住摔到自己怀中的小家伙。
既然是自投罗网,那他可不会再放手了。
楚惟撞上去时下意识闭上眼,鼻尖蹭过丝滑的布料,闻见末药、焚香、冷杉灰烬的味道。
他被大祭司扶着站好,在背后父母惊恐地问询“大人没事吧”“我们家这孩子太冒失了”“这真是天大的罪过”“还请您原谅”的混乱中,仰起小脸,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您。”
他没有道歉,而是道谢。只因这份过错并不在己。
有趣的孩子。
大祭司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楚惟觉得这句话中并无多少疑问的语气,更像是早已知晓答案的设问。
但他还是乖乖回答:“楚惟。”
“很好听的名字。”男人又问,“你的月亮记号有变成太阳吗?”
周遭顷刻间鸦雀无声。
不,也不是纯然的寂静,楚惟能听见养父母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他们是那样想要狡辩和粉饰,但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断大祭司的话。
小孩子懵懂地意识到,他的回答将会决定自己和楚南膺的人生。
如果他冒名顶替圣子,会发生什么?
如果他指认了楚南膺,养父母又会对他做什么?
他垂着眼睛,小拇指不自在地蜷缩着。
半晌,抬头细声细气地问:“先生,我能……和您单独说话吗?”
也许是幻象中的金色眼睛,也许是头一回见到能震慑住养父母的存在,也许只是那焚烧过的香气叫人觉得眷恋,小孩子不自觉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可以称之为亲近、或者是信任的东西。
在迦隐回答之前,安岩先蹙起眉:“怎能用‘先生’这样寻常的称呼?不得无礼,应当尊称为大人。”
迦隐倒是不在意,挥挥手:“无妨。他想叫这个就叫这个。”
语气不仅很是随和,甚至还有点儿愉悦。
安岩愕然。
中央教廷大祭司大人的高不可攀是出了名的,别说普通人,就连对同他平起平坐的红衣主教也很施舍好脸色,对过往已选定的圣子也没表现出什么特殊。
结果他今天不仅没有怪罪这个小不点儿的逾矩,还挺……平易近人?
天呐。安岩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平易近人”这四个字也能用来形容迦隐大人。
这事儿传到神庙里根本没人会信好吧!
紧接着,更叫他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迦隐答应了那个“单独”的请求,冲小孩子伸出手,口吻温和:“那我们出去散散步,嗯?”
楚惟望向他的眼睛亮汪汪的,像月亮的倒影。
孩子咬了咬嘴唇,在养父母快要瞪出血的视线中,把自己的小手轻轻放在他的大手中。
第5章 楚惟一直知道自己活不到长……
会客厅的大门在他们身后阖上,楚惟领着大祭司往后湖走,那儿很安静,不会有大军压境般叫人喘不过气的教廷随行人员,也不会有恨不得爬到墙上围观的乡里乡亲。
溯夜镇的积雪整个冬季都不会化,要等到春天才能褪掉那层白,好似给夜晚盖上棉被,格外静谧。
楚家的后花园花了大价钱建造,入夜后的雪地反射着幽微的蓝光,中心湖面结了一层薄冰,早些时候楚南膺和浑小子们用石头砸裂了一角,天上星的碎影全都漏在那儿。
室外的空气寒冷刺骨,猛地钻入鼻腔,酸涩得叫人落泪。
楚惟揉了揉鼻子,脸颊冻得通红。他皮肤太白,一点薄薄的绯色氤得像雪地里的梅。
小孩出门时没再多加件外套,还是居家的衣服,精美有余,保暖不足。
他生得好皮相,出门在外养父母总要他充面子,衣服最重要的是好看,舒不舒服、合不合适,不重要。
如同他这个人,是楚家镶嵌在门楣上的一颗宝石,不需要就放在那儿当花瓶,攒着人来人往的一句“您家的孩子就是出落得标致”;需要时毫无不舍交给小偷和强盗,换取全家人的平安。
至于宝石怎么想——不会吧,宝石还能有想法?
楚惟低头往前走,零星的几片雪花飘飘荡荡钻进衣领,小孩一个激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肩上一沉,带着焚香的暖意兜头笼罩住他。
那斗篷比想象中还要重,小孩连忙抓住它不往下滑,但他的个头撑不起,还是叫大半截衣摆拖曳在雪里。
尽管没有接触过大祭司、没有接触过教廷的任何人,楚惟也知晓他们的身份在菲亚兰有多么崇高,绝对轮不到在隆冬深夜亲自给一个孩子披衣服。
男孩既无慌乱,也没有感恩戴德的惊喜,小小的眉头拧起:“您不需要这样对我。”
“如果你就是被拣选的圣子殿下,那么所有人都该无条件为您付出一切。”大祭司回答得很坦然,“这是神谕,生来就当遵循。”
脱下斗篷后的内衬是件秘银丝制成的长袍,同样有兜帽,依旧无法窥见大祭司的尊容。
借着雪地的反光隐约可见袖口和衣摆处繁复的铭文,左肩到右侧肋部由片片乌金色的羽状织物拼接,暗夜中飘动,仿佛燃烧的羽翼。
楚惟记得那根被灰袍神官接过的法杖上面,同样雕刻着什么。
而他刚才牵着自己离开会客厅时手套上的触感,轻微、密密的凹凸不平,也像是某种符文。
这个人,走到哪里身上都缠绕着祷词和颂歌吗?
他在歌颂什么,是对神明虔诚,是对菲亚兰的热爱,还是对魔龙的敬畏呢?
小孩子不着边际地想,又记起迦隐回答中前后两个微妙差异的称呼,问:“当圣子,很好吗?”
“看你如何定义‘好’。”成年人并没有直接讲些诓骗的话,“人族,精灵,巫师,兽人……整个菲亚兰都视圣子为神明的化身,视其为最高信仰,无条件地崇拜、爱戴、守护。这应当算是‘好’。”
但献给魔龙之后就会死。这怎么看都是“不好”。
小孩在心中默默补全了大人没讲出来的后半句。
“当圣子的话,可以活到十八岁吗?”楚惟顿了顿,调整了下措辞,“十八岁之前,我都可以活着吗?”
“当然。”迦隐银色的长发垂下,像冰凌,“你怎么会这样问?”
小少年瞟了眼已经有了段距离的主宅,屋子里澄黄的灯光在雪夜中透出诱人的暖。但那温暖从来不属于他。
“因为当楚家的孩子,可能活不到那时候。”
他语气淡然,像是早就接受了注定早逝的命运,没有注意到大祭司听到这句话后一闪而过的戾气。
楚南膺并没有活蹦乱跳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健康,为他输血越来越频繁的楚惟对真实情况再清楚不过。
楚家夫妇早已花下重金、甚至用了些违背王国律法的渠道为长子找好了技术顶尖的医生,一旦某日楚南膺的器官突发衰竭,他们必然立刻要了楚惟的命做移植,连一丝犹豫都不会有。
医生此前下过通牒,大概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楚惟一直知道自己长不大。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有幸长到几岁。
算算看,自己现在八岁,如果继续当楚家的孩子,只能活到十岁。
但当圣子能活到十八岁。
不仅能多活几年,还能摆脱这个令人生厌的楚家和溯夜镇,听起来是桩很划算的交易。
小家伙正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成年人道:“你会活得比你的兄长更长久。”
楚惟一怔:“您为何会……”
楚南膺的病知情人寥寥,他是养子和替死鬼这件事,更是出了楚家无人知晓,养父母也绝不可能主动去大祭司面前多嘴。
大祭司讲得高深莫测:“我知晓一切。”
小孩却真的有些好奇了:“是通过占卜之术吗?”
“不。”大人居高临下,语气却并非不可攀,“我只是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若是讲给别的孩子听,要么得到不服气的“你才不懂我”,或者倾佩的“您果然什么都知道”。
小楚惟只是停顿片刻,耸了耸肩:“我没有什么可了解的。我只是一把很无趣的骨头。”
类似的话,养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这个动作让本就不合身的斗篷往下滑了滑,迦隐伸手帮他系紧衣领上的系带,闻言动作一顿,下意识攥紧拳头,在楚惟投来疑惑的目光之后才快速道:“别这么说自己。”
他的声音非常低,低到足以盖住那几乎溢出来的心疼。
楚惟并没有听清迦隐说什么,但他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既然大人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他也就不再追问。
远山和冬夜的岑寂潮汐般寸寸上涨,稀疏的雪和灯碎钻一样散落在两人中间。
过了很久,小孩子终于下定决心,舔了舔冻得发白的嘴唇:“大祭司先生。”
“嗯。”
和安岩猜测得相反,迦隐不仅不反对这个听起来不够尊卑有别的称呼,还挺享受。
“被选中的是我。”楚惟抬起手,袖子下滑露出手腕,原本光滑的皮肤烙着一团模糊的红痕,这是每个参与遴选仪式的孩子都会留下的刻印,需要一周左右才能消散,“我看见了,印记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从来没干过坏事的小家伙讲出这话时心里有些打鼓:应该……不完全算是撒谎吧?
虽然他的月亮没有变太阳,但印记确实在呼唤他,这不也是种选择吗?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迦隐呼吸一滞,的双瞳有那么一刹那像有鳞的爬行类那样兴奋地竖成一条缝,眼底闪过难以言喻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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