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楚惟非常适应在楚家当隐形人,这种时候,只要发呆就好了。
兄长当选圣子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有间接的。
小孩有一搭没一搭想,等楚南膺走了之后,楚家也没有继续养他的理由,他们本就讨厌他,一定会把他也送得远远的吧?
到时候,去哪里比较好呢?
被退养过一次,星星孤儿院应该就不要他了;但要是独自谋生,他还太小,许多工作的最低年龄线都达不到。
不过上周路过格陵药剂工坊好像看到他们在招学徒来着,旁边的南希面包坊也有收少年杂役,可以假装自己十三岁。
或者,或者问问看泡泡巫师们需不需要多一个小孩?他可以……唔,给他们提供孩子们爱看什么的参考,虽然养母总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小孩;总之,试试看去风眠广场找找他们。
……唔,东想西想这么多,其实自己对去处根本没有选择权吧。
降生于世起,他就总是漂泊。
只是,年幼的孩子远远低估了人性的恶。
“替死鬼”,远不止一种方式。
楚先生那精明算计了一辈子的脑袋,现在混乱成浆糊。
一会儿想他的宝贝独苗苗就要这样夭折了,楚家要绝后了;一会儿想要是儿子的病情发作,教廷的人能处理好吗?要不还是让楚惟跟过去给他输血……
等等。
楚惟。
——楚惟?
楚先生突兀地把自己从悲伤的泥泞中拔出来,望向对面,双瞳焕发出慑人的光亮。
男孩还在自顾自遐想着脱离楚家的生活,忽然察觉到狼一样的目光,抬头一看,被养父的眼神吓了一跳。
他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在养父母眼中都很招人厌烦),攥紧衣角:“先生……”
“那个……惟惟。”养父有史以来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方式呼唤他,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如果说楚惟原本还只是紧张,那么现在面对养父反常的亲近,已经感到了害怕。
他绞尽脑汁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嗓音里有藏不住的怯意:“我……”
“惟惟,别怕。来,到我这里来。”养父僵硬地挤出笑容,比毁容的半兽人还难看,“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聊聊,嗯?”
这下不仅楚惟,连拿着蚕丝手帕擦眼泪的楚夫人都惊到了,诧异地问:“这是……”
亲儿子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关心养子的心理健康?
他们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和生意搭档,只需对视一眼,电光石火之间,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
至高祭坛遴选圣子用印记作为标识,谁家的孩子月亮变太阳,教廷遍布全大陆的势力会迅速向中央神庙传递消息,接着,教廷再派人亲自过来,用一块来自祭坛的晶石进行身份验证。
祭坛究竟用什么标准来挑选孩子,是个未解之谜。
但验证的方式倒是很简单,只要基因相符合,晶石,或者说教廷就会认定前来进行验证的孩子就是祭坛选中之人。
原本世上本不该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基因,偏偏这么巧,如此罕见的奇迹就发生在他们家。
楚南膺的月亮变太阳,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再没直接见证者;楚家的仆役嘴严得很,也都很疼爱唯一的真少爷,不愿他离去;至于镇上的风言风语,不过是听闻楚家出了圣子,究竟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无从得知。
换句话说,现在根本没有外人知晓圣子是楚南膺。
——而不是楚惟。
他们养这孩子,原本就是要用他的血和健康的器官来换独子的命。
现在再多为楚南膺付出一次,又如何呢?
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太过蹊跷,楚惟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往角落里缩了缩。
男孩像是随时会逃跑,楚先生绝不能放过绝佳的救命稻草,也懒得再客套,方才还堆笑的脸黑成锅底,呵斥道:“给我过来!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吗?!”
小楚惟被他吼得浑身一抖,不敢动了,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乌黑清亮,保有着孩童特有的圆润,眼尾微微上挑,睫毛纤长卷翘。
这样从下往上看人时,仿佛汪着泪,叫人忍不住怜爱。
楚夫人见他恐惧的模样,有一瞬的心软,可也就只有一瞬。
她对这孩子的秉性再清楚不过,压根不会示弱、撒娇,更别提卖惨、讨好。
就算看起来要落泪,也不过是坚冰的倒影罢了。
更何况,现在又谁比得上她亲骨肉的重要呢?
她搂着逐渐反应过来的楚南膺,表情冷下来:“楚惟啊,就听你爸的话吧。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从来也没亏待过你。你说说,要不是我们,你早就冻死在外面了,是吧?我们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也算是给了你第二条命。也不指望你以后做出什么事业、赚大钱回报我们,就这一次……这一次帮帮你哥哥吧。”
刚才还惶惶然不明白养父究竟要做什么的男孩,从养母的最后一句话中遽然理解了一切。
他的瞳孔颤了颤,下意识看向养父,得到后者默认的印证,才恍然意识到,楚家那条勒在自己脖颈上的绳索,从来不曾有放开的打算。
他的血液被冻住,一直凉到了指尖。
男孩不再后退,不再逃跑。
因为没有用。
他无助而伶仃地站在众人漠然的视线中,单薄的小身体里落满了雪。
前些天带着被浑小子们弄脏的衣服和无人知晓的伤痕回到家,面对养父母的指责时,他和现在同样乖顺,同样沉默。
今日立场明明是倒转的,明明该养父母祈求楚惟,可最终被支使和桎梏的,仍然是他。
见养子没了反抗的意思,楚先生也察觉自己的态度太过严厉,重新放软语气:“惟惟,其实爸爸一直都把你当作和膺膺一样的亲生孩子来疼爱,爸爸只是不会表达。”
此言一出,连向着楚家的仆役都忍不住惊诧。
这孩子注定了逃不脱身为楚南膺替死鬼的命运,事到如今,还讲这样违心到不要脸的话做什么呢?
楚夫人不知从丈夫的话中受了什么刺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楚惟面前,死死抓住男孩细瘦的小胳膊,双目发红,精神处在崩溃边缘。
她看上去分明是要咬死面前的小孩,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楚惟——楚惟我求求你了——你就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他才八岁啊!他怎么能去送死……”
不愧是多年夫妻,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再一个动之以情一个直接发疯。
男孩完全被她哭天抢地的架势吓懵了,小脸苍白得毫无血色。
仆役们听到夫人的话,联想到他们本就病弱的宝贝少爷今后还要吃多少苦,也呜呜咽咽起来。
楚南膺更是放声大哭。
没有人记得楚惟也是楚家的孩子。
没有人记得楚惟同样是八岁。
没有人记得替换了圣子之位,楚惟也是要死的。
或者不是没人记得,只是没人在乎。
这时,一个仆役连滚带爬冲进来,急得气都喘不匀:“老爷,太太,教廷的人到了!”
两人唰地站起,不可置信:“这么快?”
中央神庙的“中央”二字不仅体现在权力的顶层集中,也体现在地理位置,坐落在大陆的中心点。菲亚兰王国幅员辽阔,遴选仪式到现在不过二三日,教廷的人是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从神庙赶到西部的溯夜镇?
还是说,他们用某种方式预知到了圣子会在此地出现,提前出发?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还没和楚惟达成协议,如果小东西待会说漏嘴、甚至主动告发楚南膺,那么祭坛晶石一试便知真假。
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楚夫人迅速恢复冷静:“来的都是些什么职位?使徒团吗?骑士团?仪仗队?”
如果是些不重要的人,先打发他们住下,然后再……
“都不是。”仆役惶恐地咽了咽口水,“是……迦隐大祭司亲自前来。”
第4章 「我的珍宝。回到我身边。……
「大祭司迦隐」。
楚家夫妇听见这个名讳,顿时慌了神。
菲亚兰大陆又名菲亚兰联合王国,王国是个很年轻的国度,经过了几千年的混战、厮杀,几个世纪前以精灵和人类为主导,敦促所有种族达成和平,才让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成为一个整体。
联合王国明面上的统治层是居住在大陆东部的精灵族王室,实际上真正的掌权者则是人类建立起的教廷。
教廷高层在核心地带修建中央神庙,魔龙的威慑和阴云,“至高祭坛”的出现,圣子制度的确立,一步步将各族融合后信仰的高度统一推向最大化。
说得通俗点儿:只有圣子才能阻止魔龙发狂,只有祭坛才能拣选圣子,只有神庙才能拥有祭坛——这么一来,还会有谁不听教廷的话呢?
圣子被打造成菲亚兰精神象征的同时,中央教廷更是成了菲亚兰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然而教廷内部依旧有两派对立和纷争:数百年来,主教派和祭司派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
现如今后者略胜一筹,而这个派别中的塔尖人物,大祭司迦隐,正是菲亚兰真正的现任“国王”。
尽管这位“幕后国王”势力庞大、大权独揽,却很少出现在中央神庙之外的地方,更不曾在公众面前露过自己的尊颜,相当神秘。
人们提起教廷,最先想到的是红衣主教洛格托那张满是皱纹的带笑脸庞,他更像对外发言人。
至于「迦隐」这个名字,则是遍布全大陆的影子——它悄无声息,但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魔龙上一次苏醒是十年前,那时候楚家的两个孩子还没有出生,楚家夫妇也才二十岁,比起新选出来的八岁的幼年圣子究竟是怎样被教廷接走,更关心的是魔龙如何毁坏沿路的村庄、城镇,掳走已经年满十八岁的成年圣子。
只是,无论是传言还是记载,教廷派遣的总是神官、使徒、执事,从不曾有过大祭司本人莅临。
楚夫人已经紧张得快过呼吸了: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准备调换两个孩子、才亲自来甄别?
不对啊,这主意不是刚刚才想出来的么?
楚先生战战兢兢:大祭司到来,自己居然没有任何准备!万一哪里接待得不妥,惹恼了教廷,可不是开玩笑的……
两人那么厚的脸皮都快写不下满溢的纠结心思,还是仆役提醒,他们才恍然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赶紧去拜见大祭司大人。
他们急忙互相检查仪表,可楚夫人哭红的眼睛来不及再扑粉遮盖,楚先生衣衫的褶皱也没时间熨烫,更别提已经憔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楚南膺。
到头来,这家里唯一冰雪般沉静秀丽的,仍是楚惟。
只有楚惟。
楚家夫妇对视一眼。
传闻中至高祭坛每一次选出的圣子种族、长相、性格各不相同,总的来说也有偏好:好看的。
哪怕楚南膺是他们亲生的,哪怕父母的眼里再差的孩子都是块宝,不得不承认,楚惟才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人胚子。
精致如雕刻的五官,白瓷般细腻光滑、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垂顺、泛着微弱光泽的黑色长发,出尘清冽得宛若画中走出。
而且他还这样年幼。
将来,又会美得如何惊心动魄?
若是个女孩儿,早就许配给楚南膺做妻子了。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们看看亲儿子,再看看养子。
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明眼人都看得出谁才更配得上「圣子」的气质。
等到教廷的人拿出祭坛晶石,他们率先强迫楚惟进行基因验证,压根不会有人怀疑其实真正被选中的是楚南膺。
二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
就这么办!
楚夫人挽着楚南膺,胸有成竹地拍了拍儿子的胳膊,示意他放心。
楚先生扯着楚惟,大步向门外迈去,小孩跌跌撞撞才能勉强跟上。
“为何家主迟迟不现身?”
一道冰冷的声线自门口传来。
那是个身穿灰袍的年轻人,剑眉星目,气质冷峻,戴着中央教廷专属标识的肩饰。
楚先生一个激灵:“抱歉,抱歉,大祭司大人,我们……”
“我不是大祭司大人。”男人皱了下眉,“我们为公事而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耽搁。‘深渊’复苏在即,圣子需尽快启程。”
他说的圣子既是指刚刚成年、马上要被送去龙窟的前任圣子,也是立即需要填补空缺之位的新任小圣子。
男人的视线在一慌张、一沉默的两个孩子之间简单掠过,语调公事公办,问大人:“圣子是哪一位?”
“是……是……”
阴谋诡计策划得顺畅,真要在当权者眼皮子底下指鹿为马,好像又不如想象中简单。
两人“楚……”了好几回,也没讲出名字,急得楚南膺在背后拉了他们好几回。
“自己孩子的名字也会忘记吗?”
又一道陌生的声线闯入,低沉矜贵,很有威仪。
那人站在阴翳中,晦暗不明。
先来的灰衣神官立刻转身行叠袖礼,无比恭敬:“大祭司大人。”
——大祭司!
楚家从家主到杂役身体一抖,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大人!”“大祭司大人!”“大祭司阁下!”
灰衣神官在得到应允之后向旁侧身,让地位更崇高的那位走进来。
小楚惟和所有人一样踉跄跪下,却并未和养父母一样颤抖着伏地,反而借着挡在自己前面的养父身形遮蔽,悄悄抬起头。
他在楚家被从上到下忽视惯了,潜意识中不管做些什么,都不会人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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