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什么。他早就习惯了。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度过了快要八年。
溯夜镇人人都知道他是楚家的二少爷,也知道他不受宠,都以为是他孤僻怪异的性格所致。
真正的原因男孩自己倒是很清楚:他根本不是楚家亲生的孩子,而是抱养来的弃婴。
横行霸道的兄长楚南膺有着无法治疗的先天基因病,随时可能丧命。楚家父母重金求医无果,为了独子的病操碎了心,菲亚兰神明保佑,居然让他们找到一个和楚南膺的基因完全匹配的小孤儿。
他们把孤儿带回了家,平日里定期为独子输血以稳定病情,并且时刻准备着在最危急的关头直接为楚南膺更换器官。
小楚惟非常明白自己的命运:活着,直到某天成为兄长的替死鬼。
反正都是要死的,活着的时候跟那些孩子又有什么可争执的呢?
他不像他们,没有未来。
“啾,啾啾!”
清亮的鸣啭打断了孩子的思绪,他抬起头,看见一只小鸟飞过来,有着好看的青色羽毛。
楚惟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鸟儿自来熟地落在他的掌心。
小楚惟虽然不受同龄孩子、或者说整个镇上的人们待见,却很招小动物们喜欢。
无论是铁匠家凶猛的大狼狗,还是面包坊难以驯养的黑猫,又或者吟游诗人那只总追着他啄的蓝鹦鹉……这群平日里对主人爱答不理的小动物们,一见到楚惟立刻翻肚皮撒娇。
浑小子们对此嗤之以鼻:干脆缩到童话故事里当公主好了。
小鸟儿不是空爪来的,还带了礼物:一颗橘色的浆果。
成长在药材世家的楚惟一眼就认出了它,能够镇痛、止血、消炎,正是眼下所需要的。
鸟儿拍打着翅膀再次飞起来,衔着浆果,喙轻轻一用力,浆果的表皮爆开,流淌出汁液。
楚惟将它们涂抹在伤口上,忍着针扎似的痛,眼见着触目惊心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多时,皮肤重归细腻。
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件事:自己身上的伤口总是好得很快,像被某种治愈的魔法所眷顾。
这也为他带来了烦恼:楚南膺和浑小子们直接或间接让他受的伤,总在回到家之前就能恢复如初,一点儿证据都留存不下来。
当然,有没有证据,养父母也不会在乎。
谁会在乎一个血袋、一个器官供给体的感受呢?
“谢谢你呀。”
楚惟轻声道谢,小鸟儿啁啾两声回应,继而吞掉剩下的果子,用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
这让男孩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入冬后的夜晚温度骤降,结束劳作的人们早早回了家,落日未尽之时,街道上已经没几个人影。
小孩子拢着脏兮兮的外套,独自在橡树下呆了很久。
从这个角度隐约看得见溯夜镇外远处的悬崖,光秃秃的峭壁挂着粗壮的龙骨藤,星星点点缀着蓝紫色的附生花,和需要很好的视力才能分辨出的参类。
他记得它们的生长习性、药用价值、调和配方,却更向往这些生命虽诞生于如此严酷的环境,依旧能存活下来。
那样孱弱,又那样坚韧。
小楚惟着迷地看着,直到被冷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叹了口气站起来,踩着夕阳的尾巴慢吞吞回家。
他一进门,就听见养父母围着楚南膺打转:
“宝贝,马上就是你八岁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上次拍卖会的那颗精灵族的绿钻,喜不喜欢?妈咪帮你拿下!”
“还是你想要矮人族打造的金斧头?爸爸和他们有些交情……”
“或者……”
楚南膺翘着二郎腿,满脸不耐烦:“这些垃圾我都不想要。下周的礼仪和骑术课能不能不上?”
楚先生脸色变了变:“那可是我们花了大价钱才为你找来的老师,以后你想进入贵族学校,就必须先……”
如此父慈子孝的场面,楚惟并不想打扰。
他轻手轻脚换了鞋,正准备悄悄回房间,却被管家注意到了存在:“二少爷回来啦。”
一家三口和和乐乐的气氛被泼了冷水,楚夫人花了不少钱才抽中的拍卖会门票被儿子称作“垃圾”,正心有不快无处发泄,养子就撞了上来。
楚惟虽不是亲生的,对外身份一直是他们家的小儿子,楚夫人自认给他的吃穿用度从来不差,好歹要担得起药材巨贾的名头;这身才买不久的羊毛斗篷和天鹅绒背心是最近才买的,出去一下午就被楚惟搞得烂糟糟。
楚夫人皱起眉:“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楚先生也面露不悦:“你在外面,代表的是我们楚家的脸面。”
楚南膺在他们后面龇牙咧嘴,威胁楚惟不许把他带头霸凌他的事向父母告状。
小孩子听着他们的数落,垂着眼睛不声不响。
等两人喋喋不休告一段落,才低声道歉:“对不起,先生,夫人,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语气是谦卑的,神态却不是。
看上去纤细脆弱的一层壳,护着内里是凿不透的坚冰。
在需要的场合,他也会唤他们为父母;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楚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家里的仆役一样称呼他们先生夫人,尊敬而疏远。
那孩子向来凉薄得像雪,谁都捂不热。
楚家夫妇一直认为他们收养楚惟是做善事,若没有他们,无依无靠的弃婴早就冻死在大雪中,哪儿能好吃好喝供养到现在。
至于养子从婴儿时期就要隔三差五要给亲儿子输血,不过是收取一点微薄的抚养费,根本没法和他们的养育之恩相比较。
他们总扯着这样冠冕堂皇的幌子,忽略掉任何有可能因为虐待儿童而滋生的罪恶感,然而今天这一称呼突然戳中了成年人隐匿的心思,叫他们不禁恼羞成怒。
“……看到你就晦气,去去去,回你的房间去。”两人嫌弃地扭头,看向亲生儿子时又笑靥如花,“膺膺啊,说,今年的生日派对想要怎么搞?妈咪帮你举办个全镇最盛大的!到时候让你所有的朋友都见识见识……”
楚家两个同龄的孩子,却只有一个能够过上生日。但无论对哪一个而言这都是喜事。
对于楚南膺来说,他的病情有如定时炸.弹,每多活一年都是值得庆贺之事,八岁生日当然一如既往要隆重庆贺;
对于楚惟也是同样,只要楚南膺健康,他就不用为他去死。和能活着相比,有没有生日祝福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男孩们忘了,大人也忘了。
在菲亚兰,今年所有刚满、马上年满八岁的孩童,都将站上命运的岔路口。
——十年一度的至高祭坛圣子遴选,就要开始了。
第2章 公主与恶龙。
溯夜镇,风眠广场。
“哎哟,今天居然是个大晴天。”
“是啊,要不大家都不干活儿了出来晒太阳呢。”
“要我说,溯夜这位置啊真是不怎么样,风沙太多,白天太热,晚上太冷,土里还长不出什么好庄稼。”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去过菲亚兰的东部和南部,那叫一个四季如春。”
“哼,要不是因为打不过那些猪猡,人族怎么会都被排挤到最西边?”
“哎呀都少说两句吧!”
“虽然不能说适合人类居住,但这里很适合药材生长啊!不然咱们怎么能成为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镇子?”
“这都是多亏了楚家,要不是他们发现了这个商机,我们现在都得天天吃沙子咯!”
“没错没错,还是要感谢楚家……”
风眠广场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白天摆集市,晚上办活动,大到镇长换届选举,小到学校歌舞表演,人们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挑这儿。
入冬后要么阴沉沉要么大风大雪,难得有如此晴好的天气,老老少少提前结束了劳作,全都聚在这里。
楚南膺躺在除过雪的草地上听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对自家的夸赞,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眯着眼,嘴里嚼着一根啰啰草。
楚家的孩子从小被耳提面命记各种植物和药材,让楚南膺记每种草药的功效难,但哪个好吃、哪个苦,摸得门儿清;啰啰草清甜有嚼劲,是他的最爱。
浑小子们在这种事上对这位老大展现出了全方位的信任,有样学样,一人嘴里叼一根。
他们横七竖八躺着,看向不远处坐在橡木下看书的楚惟,七嘴八舌嬉笑起来:
“‘公主’又躲起来了。”
“啧啧,细皮嫩肉的,我还以为是小丫头片子呢。”
“太阳都不晒,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你别说,那小子长得还真不错。膺哥,要不是我知道他是你亲弟弟,我还以为他是你爸妈买回来给你当童养媳的呢!”
“哈哈哈哈哈……”
别人不知道楚家两个儿子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楚南膺自己清楚得很,表面上对跟班们的调侃不为所动,还要笑骂一句“别乱说”,心里其实也犯嘀咕:
楚惟的确好看。问题是,长得再好看也是男孩子吧?
男孩子,是不能当媳妇儿的吧?
可如果是楚惟的话……
他瞥向远方。
楚惟正专心致志翻着枯燥的药材书籍,除了手指几乎一动不动。
今天换上了新衣服,细亚麻的内衬,雪白的毛茸斗篷,搭配天蓝色的丝绸领结,比兰蒂斯商业街售卖的那些价格高昂的人偶还要精致。
楚南膺的视线一寸寸掠过那白玉似的面庞,漆黑如鸦羽的长发,冷寂温润似星的双眸。
偶尔轻眨的睫毛宛若蝶翼,那样轻灵灵,若是不抓住,下一秒就会飞走。
情窦初开的男孩心里好像被啰啰草挠过,怎么都觉得痒。
要不,回家问问爸妈,能不能让楚惟以后嫁给自己?没名分也行。
爸妈那么疼爱他,他要什么都会答应的。
楚惟是楚家养大的,楚惟是为了他而活着。楚惟本来就该属于他。
这一点不会因为自己对楚惟好或者坏而改变。
嗯,一切都很合理嘛。
楚南膺的心思一点点走偏,旁边的跟班们却纷纷爬起来:“是泡泡巫师!”“泡泡巫师来啦!”“哎呀,今天会表演什么呢?”
不仅是浑小子们,风眠广场上所有的孩子都欢呼着凑上去。
楚惟被搅了清净,也静不下心继续看书了。他毕竟是个才七八岁的孩子,拥有着和所有幼崽一样的好奇心,把花瓣书签夹进看到一半的书籍中,合上书,也起身望过去。
所谓的“泡泡巫师”是最近溯夜镇新来的一伙手艺人,他们制作出一种韧性很强的泡泡水,在空中飘浮半天也不破,还可以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很受孩子们欢迎。
手艺人们吹出动物、花卉、屋子、小桥,泡泡们在阳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散落在广场的各个角落。
小孩子们一个个蹦跶着用手去够,在指尖触碰到的刹那泡泡们又飘远,引得他们追逐的心思更甚。
小楚惟双手抱着书,站在人群最外面踮起脚看,总被前面的大个子挡着视线。
就算他想玩儿,也不会说出来;浑小子们霸占着最好的位置,他们不会让他参与的。
一个手艺人注意到了这个漂亮又安静的小孩子,抬抬下巴:“哎,那边的小家伙,你想变什么形状?”
此言一出,不仅孩子们、连远处的大人们目光都纷纷投过来。
他人的眼神对于楚惟来说从来不友好,男孩如芒在背,下意识攥紧书,咬了咬嘴唇:“我……”
楚南膺挤开人群走到楚惟身边,不容置疑地攥住他的手,强行把他往自己怀里带:“要不给他变个龙吧!”
他说完这句话愣了下,好像哪里不对劲。但现在更要紧的是当着众人的面嘲讽楚惟,也没再往深了想。
楚惟比他矮一个头,也瘦许多,根本挣脱不开。
哪怕心里再厌恶楚南膺的肢体接触,也不得不被兄长以这样一个难堪的姿势禁锢着。
手艺人挑了挑眉:“哦?为什么是龙?”
“因为,他可是我们大家的‘公、主’啊。”楚南膺满怀恶意地加重语气读着那个蔑称,“恶龙和公主的故事,不是很绝配吗?”
浑小子们怪叫的怪叫,吹口哨的吹口哨,为这个能让楚惟出丑的新玩法鼓起掌。
比起究竟用怎样的称呼,楚惟更抗拒的是他们那满是羞辱意味的眼神。
小孩想要后退,可楚南膺比他力气大得多,反抗无效。
大人们却不如他们那般无忧无虑,一个个脸色煞白,老人双目紧闭喃喃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妇人立刻捂住了幼童的耳朵。
在楚家工作的一名药剂师紧张地拉了拉楚南膺的袖子:“大少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楚南膺嚣张跋扈惯了,听不得指责,甩开他的手:“有什么说不得?”
药剂师嚅嗫着:“因为,因为,您知道的,‘那位’,是溯夜镇、不、是菲亚兰的禁词……”
楚南膺如遭雷击。
他刚才光顾着想说辞挤兑楚惟,还为“公主”和“恶龙”的绝妙配对沾沾自喜,差点忘了,在溯夜镇、或者说在整个菲亚兰大陆,“公主”是假的——可“恶龙”是真的啊!
对于菲亚兰的居民来说,「龙」绝不是一个活在童话故事和吟游诗人口中的虚幻形象。
蛰伏于最北方雪原的“深渊”之地的龙,残暴嗜血,是这世间最可怖的怪物。
无人敢叫它的真实名讳,只敢叫它「魔龙」。
魔龙每十年从沉眠中苏醒一次,离开龙窟,南下屠戮大地,会杀死任何挡路者,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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