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授十四年
转眼到了酒会的日子。
乐书音提前一晚就派人给周贺丹总来了新做的衣裳, 是件天水碧色的长衫。
天水碧和婉温润,适合谦谦君子,但在周贺丹身上,却会让他更像个假人。
沈彻闻觉得周贺丹应该穿朱红, 不光因为他的名字, 而是觉得明艳的颜色可以冲刷掉他身上的一部分阴郁气质。
但穿着朱红的周贺丹太过妖冶夺魄, 周贺丹现在还不是西平王妃,沈彻闻可不舍得给别人看。
周贺丹当晚在房里先试了衣裳,沈彻闻明显能感觉到他的腰又粗了几分。夏日穿着单薄,稍微有些隆起都遮不住。
“不然称病别去了?”沈彻闻说,“明日太子也过去,你就算不去, 老二也会带着我一起,否则太子问起来面子上过不去。”
周贺丹摇头:“没事,我不过是二殿下府上的幕僚,不会有人在意。”
沈彻闻听着便想笑,从身后抱住周贺丹,轻轻摸着他的侧脸,他眼神看着周贺丹面前的穿衣镜, 能从镜子里看到周贺丹没有表情的脸:“心肝, 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长得有多勾人。怎么会没人注意到你?你往那一站, 我不信那些人眼里还会有别人。”
周贺丹抓住沈彻闻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冷笑道:“没有这张脸,我当年兴许会被卖进哪个大户人家做小厮,总不至于进了那种地方。”
沈彻闻掰住周贺丹的下巴,让他的脸侧过来一个角度, 随后嘴贴到他仍带着讥讽的唇角上,唇分后才说:“向之,不要想过去的事。没有谁比谁更低贱,大家不过都是为了活着。”
周贺丹转过身面朝着沈彻闻问:“你现在不也在纠结在过去的事里面妄图改变吗?又有什么资格来教导我?”
“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既然来了,我必然要尽自己所能改变未来。哪怕不是为了太子和老二,只是为了你,我也必须做些什么。”沈彻闻说,“如果给你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你想回到哪一年?”
周贺丹还没有回答,沈彻闻就已经想到了答案。
或许是康平末年,曾经那个腐朽不堪王朝的最后一线余晖。
那时候周家还在,周贺丹仍是天真无忧的大家公子,没吃过苦,没经历过世事,永远不会知道未来的十几年自己到底会经历什么样的生离死别或是人心险恶。
但周贺丹的回答出乎了沈彻闻的预料,他说:“如果可以,我想回到天授十二年。”
“天授十二年?为什么?”沈彻闻问。两年前,算起来那时候自己还在军营,还没有见过周贺丹。
周贺丹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突然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留下这个孩子,它出生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吗?”
“那是当然。我虽然不能保证在你身边的人一定是现在的我,但我可以保证,无论哪个我,都一定会陪着你。”
“如果你不在。”周贺丹死死盯着沈彻闻,双手不自觉抓紧衣袖,“我会杀了你,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会杀了你。”
沈彻闻按着周贺丹的背,送入自己怀中,许诺道:“不要担心,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一定会遵守。”
因明日一早就要出门,沈彻闻没有留宿在周贺丹房里,回西厢房睡了一宿。
周贺丹名义上是二皇子府的幕僚,但府里人都把他当成乐书音养的侍妾看待,隔日刚破晓,府里下人就过来伺候周贺丹梳洗打扮。
等沈彻闻洗漱完进到周贺丹房里时,周贺丹已经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
看见推门而入的沈彻闻,周贺丹倒是先红了脸,急慌慌扯下满头珠翠:“他们过来是听了管家的吩咐,我不好驳斥让他们无法交差,所以就姑且顺从了,等他们走了再重新梳洗。”
“我来吧。”沈彻闻笑吟吟地过来,拿起梳子轻车熟路地替周贺丹束了个半扎的发髻,既没有过分隆重,也不随意。
“没想到王爷也是个风流种子,从前没少给别人束发吧?”
像沈彻闻这种勋贵子弟,出入起居自有下人伺候,多的是连自己的发髻都折腾不清的。这样的手艺,一般连练习的场合都没有……除非是日日替房里人束发,当成是闺阁意趣。
“想什么呢。”沈彻闻笑起来,没骨头似的趴在周贺丹背上,“当年咱们幽禁王府,我日日帮你,练出来的。你没谢我,反倒还要疑心我。”
周贺丹露出笑意:“我不过随口一说。”
“别骗我,你心里头在意死了。”沈彻闻说,“心肝,你有多小心眼我最清楚。别担心,我最喜欢你小心眼的样子。”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周贺丹起身往外院里走,刚到廊下迎面撞上了燕台意。
沈彻闻暗道好险,半弯着腰行礼,退到角落处,一副寻常下人的模样。
燕台意显然没有听见两个在里间的谈话,告知周贺丹二殿下已经准备好,让他快些过去。
“多谢燕大人提醒,我这就过去。”周贺丹回头身后看了眼,确定沈彻闻一直跟着,才往院外走。
燕台意把沈彻闻一拦,对周贺丹说:“公子先去,二殿下有些东西要带着,庚辰就先跟我一起帮忙吧。”
“自然是听大人的。”周贺丹转身出了院子。
沈彻闻一副垂首听命的架势,等着燕台意开口。
不过他也能猜出来燕台意想做什么。
无非是问自己这些日子周贺丹的动向。
沈彻闻当然不会一五一十把周贺丹做了什么告诉燕台意。
他也深知,如果编一句谎话,势必要描补千百句,甚至有时即便已经描补了千百句,也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漏洞。因此,最好的骗术,便是只说真话。
“回大人,周公子前几日去了趟医馆,但只让属下在外头候着,属下并不清楚公子在医馆内做了什么,公子出来时手里没多东西。”沈彻闻说,“从医馆出来去了趟馄饨摊子,之后便回府了。这几日便没再有什么动静,都呆在院子里,偶尔同属下闲聊几句,让属下出门帮他采买些东西也就罢了。”
燕台意颔首,确定沈彻闻说的这些事和他掌握的差不多,便放了心,吩咐道:“很好,继续盯着,以后每隔五日,便去朝我汇报。若发现周公子有异常情况,需要立刻告诉我。”
“大人放心。”沈彻闻朝他一笑,“往日在东宫做的也差不多都是这些事,轻车熟路了。”
既已找借口留下沈彻闻,燕台意自然不会让他空手回去惹周贺丹疑心,于是带着沈彻闻去后院搬了几坛二皇子珍藏的酒,抱上拉货的马车,之后两人骑马跟在二皇子和周贺丹的马车后面,一路去往京郊。
一行人到地方时,上午已经过半,酒会还没开始,宾客们三三两两在院子里攀谈交游,沈彻闻下了马便跟在周贺丹身后,默默观察着宾客们的动向。
来之前他已经和周贺丹讨论过要怎么做,大致就是他确定木偌瞳是哪一个,周贺丹过去接近,取得他的初步信任。
他们的最终目标是策反木偌瞳,让他成为老二埋伏在老三身边的一枚暗棋,如果做不到,也得想办法让他和老三离心。
二皇子刚进院子,满院的宾客都围了上来。乐书音向来孤僻,谁的面子也不给,扫了一眼众人,冲熟悉的几个略微点了下头,径直本着老三走过去了。
“二哥来得迟了。”三皇子迎上来笑着说,“得罚二哥下次酒会多带几坛好酒。”
乐书音完全没有接乐书和的茬,说道:“不迟,我看大哥还没到。”
“我说这种场合不能来迟吧,你看,才晚了不到一盏茶,老二和老三都凑一起编排咱俩了。”
沈彻闻循声抬头,看到来客纷纷让出了一条路,太子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身边还跟着四皇子。
几个皇子凑到一起,不管心里头到底有几分兄弟情谊,表面上都得做出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来给人看。
几个皇子都到齐了,乐书音便低声让周贺丹自己去逛逛,并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盯好太子给他的那个侍卫。
周贺丹应下,转身出了人群。
刚到角落缓上口气,眼前便出现了张帕子。
沈彻闻拿着帕子给周贺丹擦汗:“本来天气就热,人一多就更热,亏你还跟个木头似的杵在乐书音后头。”
周贺丹笑笑:“二殿下还在,我总不好一个人走开。况且,二殿下担心你趁着这次酒会私下接触太子,不等太子在二殿下面前露过脸,殿下终究不会放心。”
“到底还是你心细。”沈彻闻说。
沈彻闻刚在前院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木偌瞳的身影,于是提议趁机去后头看看。
周贺丹应声,抬头晃眼往后看了看,表情微微有些失神。
沈彻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觉视野的尽头是个凉亭,凉亭南面有条小道,小道连着拱桥,下面的溪水在凉亭脚下的山石旁汇成小湖。
沈彻闻心中一动,问道:“这里是咱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吧?”
第29章 天授十四年
沈彻闻初次见周贺丹就是在三皇子的酒会上。
仔细算来是天授十三年, 对眼前的周贺丹来说,不过是去年的事情。
那时沈彻闻刚从军营被召回京城,兴冲冲等着跟二皇子完婚,结果风尘仆仆地进了京, 未婚夫的面都没见上, 风言风语倒是听得脸都绿了。
就在沈彻闻咬牙切齿想要会会那个传说中的狐狸精的时候, 三皇子办了场酒会。
于是,那场酒会上,沈彻闻冲着目标而来。
他刚走到拱桥,一抬眼,便看见了凉亭里的二皇子。顺带着也瞧见了站在二皇子身侧的周贺丹。
那天正午,太阳高挂, 顺着凉亭的缝隙斜照过来,将周贺丹的发丝边缘映得微微发白。
沈彻闻刹那失神,目光如同被落在周贺丹发尾的阳光灼烧一般,只停顿片刻就迅速移开,转而定定停在乐书音身上。
乐书音木着张脸冲沈彻闻挥了挥手,沈彻闻立刻快步走上凉亭。
那天说了什么来着?
沈彻闻记不清了。
左不过是带着少年的青涩询问了乐书音几句近况,又含沙射影地侮辱了周贺丹一番。
乐书音像是没听见, 周贺丹如同没听懂。带着醋意与愤怒的话, 轻飘飘落在了棉花上似的,连声回响都没。
那时沈彻闻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 初见周贺丹时飞速跳动的心脏并不是愤怒, 也更想不到,日后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人会是谁。
身侧的周贺丹似乎也沉浸在了那段并不美好的初遇里,在沈彻闻回忆结束的节点开口道:“那时你就从凉亭南面的小路走过来,在拱桥上停了停, 抬头看见了我们的方向。
“二殿下当时跟我说,你可是个满京城都知道的顽劣性子,指定要给我个下马威,让我权当没听见,不用跟你计较。”
沈彻闻大笑起来,心说怪不得当时自己阴阳怪气了一通,结果乐书音和周贺丹都没给自己预想之中的反应,仔细一想,这俩人的神情里当时似乎憋着笑。
周贺丹或许还在心里称赞了一下乐书音的料事如神。
沈彻闻把周贺丹刚说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在某个节点时突然怔住,瞪大眼睛问道:“你刚刚说,第一次见我,是在凉亭南边的这条小路上……”
南边的小路……
沈彻闻感觉到,心脏突然重重跳动了一下,随后节奏开始猛烈。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聚集在胸口,无端地热了起来。
陌南……陌南……阿南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竟然一直不知道!
怪不得自己说完阿南的全名后,周贺丹若有所思,甚至突然转变了态度。
沈彻闻以为是自己的话语打动了周贺丹。原来并非如此。
“向之,你是不是,心里一直有我?!”沈彻闻因为这个猜想而热血沸腾,激动难耐。
他猜过周贺丹为什么会一个人偷偷生下阿南,可能是发现得晚了没办法打胎,可能是不想杀掉骨肉亲人,可能是漂泊无依惯了想要有个家,甚至可能是害怕在二皇子那里失了宠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他从没敢想过,周贺丹留下阿南,是因为爱着自己。
甚至连阿南的名字,都是在没有人知晓的角落里对自己悄无声息的告白。
沈彻闻激动,又因此心痛。甚至庆幸自己回到这个时空,不至于过了一生,都弄不懂儿子名字的真正含义。
肯定的猜测问出口后,却没有得到周贺丹的回答。沈彻闻抬头,发现周贺丹并没有丝毫停留,早已经走过了月门,沿着小路一路走到了花园。
沈彻闻快步追上周贺丹,还想再问,但周贺丹指着靠在湖边茉莉花丛前的男人说道:“那个是不是要找的人?”
沈彻闻这才发现层层叠叠的树影后面竟然还藏了个人。
那人穿着南疆服饰,并未做中原打扮,确实猜都能猜出来身份。
不过酒会马上就要开始,木偌瞳独自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身边也不见侍卫小厮,确实古怪。
但无论如何,现在是个好机会。
周贺丹走过去,开口问道:“日头正毒,王孙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木偌瞳没想到有人发现自己,貌似还知道自己身份,倒是吓了一跳,看清楚周贺丹的容貌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原本是带着侍卫和小厮一起的,正巧看见这里有茉莉花,不瞒公子,家中长辈生前最喜欢茉莉花,京城却少见,没想到在三殿下这里瞧见了,一时触景伤怀,让侍卫他们先走了。”
周贺丹朝木偌瞳补了个礼,说道:“王孙是个重情义的人。”
“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木偌瞳对周贺丹的突然搭话没有起任何防备的心思。
沈彻闻算了算,他今年不过才十四五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毕竟是南疆王府里金尊玉贵养大的孩子,心思再深也深不到哪儿去。
“我是二皇子府上的幕僚,名叫周贺丹。”
“你好,你叫我木偌瞳就可以。”南疆人不受拘束,无论男女都豪放热烈,木偌瞳很少接触到周贺丹这样文质彬彬的人,说了几句话脸便涨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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