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浩拨开人潮,奋力地向前挤,总算走进太尉庙,同时身旁传来众人的议论。
“何家树……不是老何家的长孙吗?”
“说是早就离开西樵了。”
“我怎么记得是被赶出家门的……”
何家浩定在原地,仰头看向正前方。
陈德才是陈俊立和陈若楠的父亲,是一个戴金项链的爱炫耀的瘦小男人。
此时他手里拿着个奖杯,何家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属于谁的荣誉。
局势转瞬即变,他的父亲上前把奖杯夺过,朝着无人的角落摔去,怒斥道:“谁?谁把这晦气东西放上来的?”
眼看着那个奖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何家浩似乎都看清上面篆刻的名字了。
奖杯落在地上,还向前滚了两圈,一个圆环状的把手碎掉,不知蹦到了何处。何家浩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口中仍喘着粗气,心跳即将超出负荷,可他不想休息,赶紧上前两步,下意识想要捡起。
“何家浩!”父亲呵斥住他,下达命令,“赶紧给我过来!”
不过是五步的距离,但也可以算作一种遥远。母亲已快步穿过人群,不由分说地拽着他上前,笑着跟周围人缓和气氛:“来,大家让一下,不好意思……”
再回头,他已看不到那个奖杯,不知它有没有滚得更远,更不知它有没有破损。人潮涌动,分开又聚拢,闷热又潮湿的气息狂轰乱炸,太尉庙烟熏火燎,一切都在试图剥夺掉他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缕清风,而他也已化身提线木偶,被父亲强行按下,跪在祭台前。
司仪喊“跪”,他跪;司仪喊“拜”,他拜。而后,他再跪、再拜。
头要磕得虔诚,点燃的香被送进手中,手臂也被控制,线香自己走进香炉,世界变得荒诞。
回过神来,何家浩看到众人满意的神色。他们个个笑意洋洋,鼓掌喝彩。响亮的敲锣声分外缥缈,仿佛从天外而来,他依稀听见,知道这场大戏终于暂时落下帷幕,喧嚣还会在上演。
“五月初三,龙眼又人来人往。大小的龙舟来自各社坊,龙精虎猛,个个都身壮力强……”
熟悉的龙舟唱词传入耳中,何家浩本该随波逐流,护送龙头离开太尉庙,可他心思不在此处,更不想与他人争抢着看热闹。只需要停下脚步,任人潮涌过去,太尉庙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无人在意他的去处,毕竟此时的他已经不再重要了。
正午的阳光从天井射下来,分外刺眼。何家浩茫然四顾,很快找到主心骨,走到角落拾起那个奖杯。断掉的把手寻不到残骸,奖杯上面还沾着泥土和灰尘。
何家浩先是用手抚摩,很快抓起校服前面的布料,仔细擦拭掉不该有的脏污。少年劲瘦的腰板暴露在空气中,白皙的一截腰,看得出来他一直被保护得过于好了。
很快地,白衬衫落下,奖杯看起来没那么脏了,唯有岁月的痕迹。纂刻的名字有些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何家树”三个字。
何家树,你到底去哪儿了?何家浩在心底无声发问,许久,发出一声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叹息。
何家浩漫无目的地散步,不过晚了十分钟离开太尉庙,西樵河两岸可谓是人山人海了。
各色的龙舟纷纷下水,伴随着歌声、呼声、议论声。明明是很美好的画面,何家浩只觉得吵闹,以及莫名地烦躁。
众人都挤在一起凑热闹,他便能轻易地寻得一方净土——西樵河的下游。虽然还是能听到声音,好在没什么人,还有一棵古树投下绿荫。
噪声吵得他有些头疼。陈家兄妹俩边走边吵,不见其人,却闻其声。他经常会忘记陈若楠是陈俊立的亲妹妹,因为两人实在是没有丝毫共同点。陈俊立是三好学生,陈若楠则总是行为出格。
一双龙凤胎,全村的人都赞他们陈家好福气,人丁着实兴旺,不像何家,小辈就剩下个独苗了,真可怜。
眼下陈俊立正拿出长兄的架势,教训一头粉发的妹妹,类似的话老张每天能说一百句,毫无新意,苦了他这个无关人士,都躲到这里了,还要被骚扰。
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耳鸣了,渐渐听不清那兄妹俩的争吵,不过这样也挺好。
何家浩凝视着近在眼前的西樵河,兀自出神。
河水十几年不曾变化,却没有回忆里那般安谧柔和。
为什么长大后的世界越来越吵?半天光景,孤独地坐在朱门街136号门口的时候竟算得上片刻闲暇,怪不得他不想回来。
可赖在那里又有什么用?他甚至无法确定要找的人到底有没有更换住址。
他好像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东西都握不住。内心世界彻底安静下来,阳光通过水面折射进他的眼眸,渐渐地,他感觉周遭变得安静,河水上的晶光像钻石一般吸引着他。
他心甘情愿地靠近,向前走,再向前走……
“何家浩!”陈若楠忽然高声叫他的名字,跑了过来。
何家浩缓缓转头,发现只有她自己,陈俊立不知何时走了。
他眉眼中的黯然一览无遗,唯有他自己毫无察觉。
陈若楠好像丝毫没有受刚刚争吵的影响,嚼着口香糖,又从包里掏出一条递给他,语气轻快地发出邀请:“吃吗?你衣服怎么脏了?”
何家浩礼貌摇头,无声吐出一口气,收回视线,继续茫然地扫视河面,又看到对岸彩旗迎风飞舞,舞得那么奋力,而他被失望与颓丧的情绪笼罩,似乎还不如一面旗帜有价值。
失神的瞳孔忽然一亮,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可只需要那一眼,他就像重启或充电了,像再生与复原了。原来他不是不如一面旗帜,只是没有等来自己的风。
对岸人头攒动,一抹熟悉的身影斜靠着树干,身姿颀长,神情蔑视,手指摆弄着一个烟盒。他不需要光的临幸,惬意享受着树的绿荫,嘴角闪过一丝冷淡的笑,目光同样锁定对岸,像瞄准猎物,观察了许久,等得百无聊赖。
舞狮翻腾而过,引着扛龙舟的队伍风光游街,村民纷纷追随。一切都在变,不变的是那个意外的归人。他们遥遥相望。
一个眼神闪烁,反复确认;另一个目不斜视,分外笃定。
何家浩紧抿双唇,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瞪得眼睛涌起淡淡潮意,像身处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梦。
哥,你终于回来了?
第4章
哥,你终于回来了?何家浩无声地发问,一时间竟不敢上前,生怕惊扰这“假象”。
“何家浩?”
他恍惚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他顾不得了。这一声呼唤就像无意间触发了什么指令,让他立刻朝着目标跑去。
他化身一面旗帜——片刻前令他艳羡的、迎风鼓动的旗帜。
他感知心跳久违的跳动,飞奔向前,离开冷清的角落,闯进他本不喜欢的热闹中。
一座桥隔开南、北两岸,他胡乱拨开人潮,冲上桥头,几次险些摔倒。
因为他的目光凝聚在远处,视刚刚看到的那抹身影为锚点,坚定不移地追逐。
沉浸于围观舞龙的群众发出不满的议论,投来不善的目光,他全都不在意。
他跑得那样快,本以为会越来越靠近对方,可是好像他每上前一步,锚点则缓慢后退一步。
他一直不敢眨眼,即将下桥之际,眼帘发出急促的扇动,他急忙抬手揉了揉眼睛,步履未停,可熟悉的身影还是消失不见了,仿佛刚刚漫长的注视不过是一场幻梦,只剩下河面上的点点光晕。
被倚靠的那棵树还在,何家浩围绕着它打转,确认周围没有他要找的人,慌乱乍然而起,他却不愿放弃。
一瞬间如福至心灵般,他瞄准河道旁唯一的一条小巷,直直地冲过去。
喧嚣声被甩到身后,他逐渐深入巷子,却不见一丝人影。
家家户户都在岸边参与盛会,这一处惨遭冷落,安静到他可以清晰听见心跳如擂鼓。
“哥……”自言自语般,何家浩试探着开口,声音有些哑。
没有回应。这种一次次期望落空的感觉好像溺水,他深有体会。
痛感的阈值逐步提高,人可以越发麻木,最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何家浩不禁垂下了头,意外注意到墙边花盆旁被遗落的烟盒,好似又燃起一丝微小的希望。
他上前捡起来,反复翻看,试图将眼前这个和刚才那个被捏在手里把玩的对上号。
其实刚才隔着一条河,他看不真切,可此时他产生不可抑制的直觉,令他认定就是同一个,是哥刚刚摸过的。
何家浩晃动烟盒,不难想象里面的香烟数量还很多。
他浮想联翩。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习惯吸哪款烟?手里这盒是红双喜,西樵每逢节庆随处可见,会是哥的吗?
掀开盒盖,他自觉像在行窃,心跳仍旧剧烈,不见平缓的迹象,浑身好像都躁动了。
他病急乱投医,取出一支送到鼻息下,呼出的气打在自己的指间,热而微烫,削减了对烟味的感知,于是他再送近些,烟草味变得清晰……
他想确定上面是否留有主人的气息,可分别那么久,他又凭借什么来确认呢?或许是下意识的预感,让他笃定地认为这就是哥的味道。
父亲常年吸烟,他以为自己讨厌烟味,现下产生强烈的不确定,他更关注的是,哥为什么开始吸烟?这些年过得不好吗?为什么不露面?他有无数的话亟待诉说。
五感凝聚在一支烟上,摒除掉全部杂念,烟蒂蜻蜓点水般碰到鼻尖,惊得正在出神的何家浩手指微颤,旋即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令他定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下一秒,烟盒被人一把夺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小孩儿不许抽烟。”
何家浩转头,泛滥的思念冲垮脑海,溢出眼眸。这一次绝不是幻觉,苦寻八年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成熟了许多,个子更高了,肩变宽了,头发剪短了,肤色比回忆里的白皙不少,看来这些年没有继续划船。
他已彻底退去少年的稚嫩,全然成熟,眉眼凌厉,攻击性直白坦荡,身着白色T恤和黑色工装马甲,黑与白的搭配简单也显得他冷酷,颈间似乎还藏着一条纤细的项链。
打火机突然被擦亮,何家浩挪开视线,看到他唇边胡茬的痕迹。
他另取出一支烟,双指夹住烟蒂,熟练地点燃,深吸一口,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味道醉人,何家浩迷幻地觉得刚刚碰上鼻尖的是哥的手指,而被点燃的则是自己指间的那支烟,两头都在被灼烧似的。
他赶紧放下了手,将那支烟紧紧攥在掌心,拒绝上交。
“哥。”何家浩咽了咽口水,开口叫人,声音有些颤抖。
思念无处排解,因他对上的是一双淡漠的眼眸。何家树无声地吸着那支烟,并未给出回应,甚至不肯正眼看他。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哥,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少年激动地抬起手,只差一点就触碰到对方的衣衫,可又僵在那里,五秒钟过后,克制地收回了手,低声诉说着,“你回来怎么不跟我说?哥,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今天上午还去过潮州……”
何家树看起来并没有认真听他讲话,明明眼下的空气中酝酿着热浪,他的周身却好似环绕着疏离的冷意,这也是何家浩收回想要触碰的手的原因。
说到此处,何家树吸烟的动作骤停,烟灰积出了一截,被风吹到衣摆上。他微垂眼帘,利落地掸掉那抹烟灰,落在何家浩的眼中则等同于嫌恶。
他果然还是没有原谅自己,何家浩心想。他脸上挂满了愧疚,以及掩饰得极好的委屈。
何家树转身便走。
“哥!”何家浩焦急地跟上,“你要去哪儿?哥,不回家吗?我们一起回家吧。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记得吗?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何家树大步走在前面,何家浩跟得很紧,半支烟的时间,他的嘴就没停过,让这条偏僻的小巷具有了些许人气。可他说着又忽然停了,何家树微微侧头,瞥了一眼。何家浩不知看到没有,再度开口,语气已经变了。
“是不是我话太多了,你不想听?我不说了,你千万别走,好不好?”
何家树突然停下,何家浩撞上他的背,连忙后退一步,却不肯退得更远,生怕一眨眼他就跑了似的。何家浩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反应,看到他的嘴角似乎噙起意味不明的浅笑,随手将烟按灭在垃圾箱上方,拨开烟雾,拍上自己的肩膀。
何家浩仿佛收到了什么天大的鼓舞,笑着看向他:“哥?”
“小浩,帮我个忙。”
“好!”
他张口答应,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滑进口袋,留下一支弯曲的香烟。手抽离口袋后,掌心残留的烟叶随风飘散,绘出他们重逢的轨迹。
骏义龙武馆。
一个并不陌生的地方,对于何家浩来说像故地重游,他很多年没来过了。
少时何家树加入龙舟队,日常训练正是在这家武馆。
当时何家浩虽然年纪小,也不懂划龙舟,但只是心甘情愿地当哥的跟屁虫,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也能在武馆泡上一整天。
武馆算起来是陈家的。去年陈龙安接手了武馆,他和何家树是发小,年纪相仿,辈分却小,算起来应该跟陈俊立叫一声“小叔公”。盘根错节的关系,何家浩理不清楚。
八年前,哥跟着大伯母离开西樵,何家浩不是没来武馆找过陈龙安,试图从他那儿得知一些哥的下落,可陈龙安说哥也不联系他了,像是与西樵村的一切一刀两断。
何家浩知道他没必要欺骗自己,叨扰过他几次便不好意思再来了。
武馆棚顶的风扇嗡嗡转着,室内清凉许多,不见陈龙安或其他学员的身影。
何家浩本想开口问一句“阿龙哥去哪儿了”,但想到重逢之后哥一直很寡言,不敢开口烦他,旋即脑筋一动,在心里自问自答——陈龙安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祈福仪式了。他幸好没问出口。
男孩儿微垂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间或蹙眉,忽然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何家树不予理会,搬出三脚架和相机,立在一把椅子前,调整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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