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浩不死心地再次拿起手机,先看一眼时间,距离昨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故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他越来越等不及了,心跳不自觉地加速,越跳越快,越跳越重,他有一种欲望,想要立刻逃出医院的念头叫嚣着,世界变得安静,他就要行动……
手机忽然发出短促的声响。
何家浩急不可耐地查看,哥终于回复了。
何家树:我在门外。
何家浩丢开手机就跳下了床,大步冲向门口,一把薅开门把——何家树立在门口,换了一身衣裳,一切如常的样子,除了手背贴上了创可贴。
“哥!你终于来找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何家浩激动地拉起哥的手臂。
何家树下意识想要把手插进口袋遮掩,很快改了主意,定定看着他,微抬下颌,幽幽问道:“走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却什么都不想问,坚定作答:“走!”
不管了。病房周围再无第三个人在,小姑去了哪儿?妈妈什么时候来送晚饭?今晚有没有星星?明天会不会下雨?今后怎么办?全都被抛在脑后。
斜阳透过窗户打在走廊,地砖上折射着金灿灿的光,指明一条属于他们的出路。
他们奔跑着穿过漫长的走廊,感知着心跳的跃动,像逃离一座囚牢一样,拉开安全出口的铁门,顺着楼梯向下,五楼、四楼、三楼、二楼、一楼……
何宏娟提着热水瓶立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第43章
早已远离医院的正门,何家浩依然没有停步,恨不得跑得再远一些,跑出西樵又有何不可?
直到他被何家树拽住,两人停步,面对着面,都喘着粗气,又同时笑了出来。
晚霞降临西樵,飞鸟盘旋树梢,闷热的气流匝地四起,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来来往往,不过都是生命中的过客。
何家浩还穿着病号服,喘着粗气平复呼吸,还不忘咧嘴笑着,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个病人。
何家树敲了敲他的脑袋:“小病号,挺能跑啊。”
听到哥还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明明他该不好意思,或者反击回去,何家浩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有点鼻酸。
一肚子的话都被他按了下去,何家浩只问:“哥,去哪儿?!”
“刚才怎么不问?”
何家浩浑不在意,朗声答道:“因为不管你带我去哪儿都行,我只是好奇。”
何家树接道:“你先带我去个地方,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他像个复读机似的,双眼放着满含期待的光,又问:“去哪儿?”
何家树抿嘴忍笑,揽上他的肩膀,随手指了一下:“不是说要带我去你的秘密基地看花灯?这么久了,还没去呢。”
“好啊!”何家浩爽快答应,掰开他的手臂,指向确切的方向,“出发!”
朦胧的日落时分,他们漫步在夕阳下,初次这样坦荡地行走在街道上,接受路人目光的洗礼。
何家浩没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病号服的打扮,下意识想显摆身旁的哥,扭头说道:“我可真想告诉全世界,你是我哥,我们何家的何家树回来了……”
何家树眸色一黯,许久才挑起嘴角:“会有那天的,你别急。”
他一下子察觉到什么,正色问哥:“我听说我爸去接你出来,他,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能和我说什么?很快就回家了。你妈知道了你生病的事,很生气。”何家树收紧臂弯,提醒他,“我带你出来,就是不想让你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快带我去看灯。”
许是哥的前半句话迷惑了他,和小姑说得一样,何家浩暂时按下了胡思乱想的念头,加快脚步拐进偏僻的小巷。
“那就好。其实我本来就没事,要不是为了等结果,早就出院了。”
“你昨天脸色确实很差。”
“那是因为……”何家浩卖了个关子,没有说明白,带着何家树又拐了个弯,驾轻就熟的,显然没少走这条小路。
夜幕在不知不觉间降临,巷子里橘黄色的残阳渐渐褪去,何家树也不追问,打量着眼前略觉熟悉的路,可整个西樵这样的小巷太多了,他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什么。
直到何家浩驻足,眼前是一户人家的后门,栅栏门锁形同虚设,何家浩把手伸进去,打开门闩,门就开了。
何家树刚要迈步,何家浩把他拽住,故弄玄虚道:“哥,你先在这等我,等我布置好了叫你,你再进去。”
“还得布置?”何家树惊讶地问。
“当然了,总得把灯点上呀。”他生怕哥跟上来,破坏了惊喜,反复叮嘱着,“不许偷看啊,我弄好了会叫你的。不许跟着我!”
何家树低声骂他“幼稚”,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院子里黑黢黢的,依稀能够分辨出来花的轨迹,是个简单的花棚。
一间简陋的小屋矗立在院子深处,外墙盘旋着茂盛的三角梅,夜晚时分,一切都成了黑白色的轮廓。
小门被推开,何家浩做着准备,偷瞟院子里那抹颀长的身影。
摸黑的缘故,何家树有些谨慎地挪动步子,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丛花,正想弯腰审视。
这时,何家浩点亮一盏花灯,远看如萤火虫般大小,泛着暖黄色的光,一点、两点、三点……星星点点,花灯逐个亮起,就要将小屋照明了。
黑夜至此拥有了色彩。
那抹身影久久没动,何家浩走出来,在墙壁上摸索着,按下开关,像为一个迷失的人照耀出归家之路。
小院的照明灯被点亮,夏花在燠热的夜里盎然绽放,香风匝地,光与影交错,让这个本不起眼的小院变得浪漫而梦幻,饶是冰封的心也会要为此刻融化。
他笑着向哥招手:“哥,来啊!”
何家树仍未挪步,立在原地定定地遥望着他,他深谙近乡情怯的道理,主动跑了过去,亲手带着哥进入小屋。
“我总得把灯都给你点上吧?花灯、花灯,不能亮的灯怎么能叫灯呢?而且花灯当然是亮着才好看。”
他们终于一起来到了这个秘密基地,外表看起来那样简陋,里面却别有洞天,被他布置得十分精致。
这个小小的屋子就像独属于他的乌托邦,承载着八年来少有的欢乐。
院子里灯火通明,小屋里面的亮度则全都来自于头顶悬挂的花灯,斑驳陆离的,对于何家树来说,比街道和河岸看到的那些还要漂亮。
“这些挂起来的都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做得一般的我都没挂出来呢,在那边的架子上放着。你看,这是不是你想要的龙灯,这么——大!我做了好久,手都酸了……还有那个……”
虽然小屋的面积有些局促,何家浩还是想带他参观一番,指着墙边的置物架介绍:“做灯用的工具也都在那个架子上,我买回来拼了好久呢,不过螺丝好像拧得不够紧,你可千万别用力碰它,我怕架子倒了,你还得赔我。”
何家树忍俊不禁,佯装无礼地反驳:“想什么呢?碰坏了我肯定不负责。”
“你不负责,我肯定拽住你,不让你走。”何家浩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椅子,坐在桌前,拍拍桌面,“这就是我的‘办公桌’了!这张桌子可有些年头了,还有那边的两张,都是房东的老家具了,好像比我年纪还大,但还是挺结实的,我用着挺好。”
何家树面露欣慰,低声接话:“这是租的?我看外面是个花圃。”
“嗯!每个月交一点钱就行了。这里本来荒废了,不然我也不会选中这里,外面的花其实没怎么照顾过,它们还挺顽强的,我一开始只是除了下杂草……”
脚边还有个矮架子,上面放着几盆花,看起来病恹恹的,发现哥低头看了两眼,何家浩赶紧给他讲。
“嗯……这几盆花就不够顽强了,它们好像有点想不开。黄阿公本来想扔了的,我想它们万一坚持下来了呢?前阵子雨下得太多了,我就先搬了进来。”他凑上前去观摩了一番,低喃着,“叶子黄了,怎么又缺水了?最近忙着训练,我就没怎么过来,不管了,先浇点水吧……”
他抄起个水壶要去院子里接水,一副闲不下来的样子,那股轻快和愉悦感染了何家树,何家树反应了下,像是在心中对上了号,发出疑问。
“黄阿公?前面是黄天龙跌打馆?”
“对啊。”何家浩很是惊讶,“哥,你也认识黄阿公?”
何家树自嘲发笑:“你阿龙哥不是说我腰伤了吗?就是去他那儿调理的。”
“那你现在还疼吗?”伴着水声,何家浩嚣张地揶揄。
何家树像是没听清,侧耳问他:“你说什么?”
他狡黠一笑,立马改口:“我什么都没说!”
何家树露出满意的神色,环视一圈院子里的花田,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去没去过前院?很荒凉,都是杂草,没想到这后面……”
后面倒是别有一番天地。
何家浩领会他的意思,故作深沉地告诉他:“所以说,哥,有时候,你应该回头看看的。”
只要哥肯回头看,不管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他一直都在守候。
何家浩只记得那是个糟糕的星期一,他因躯体化的症状而度过了煎熬的一天,却不知道哥在黄天龙跌打馆经历的一切。
前院的那扇窗前曾留下过哥的愁绪,把哥困在原地不能挪步,亦不能回头看。
如果他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勇敢地一把拽住哥,换一扇窗,再看外面的风景,让花木的生机驱散阴霾,视野自然变得不同。
幸好他们还是一起看到了。
何家浩心思轻盈,院子里的灯火让他恍觉身处一场美梦,他提着装满水的水壶,哥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又回到小屋。
他弯腰照料那几盆病花,用眼睛当做相机记录泥土吸收水分的过程,哥就陪在他的身旁,周遭处于前所未有的平静。
何家浩小声道出新发现:“哥,你听,水渗进泥土是有声音的!”
何家树喉结微动,但笑不语。许久,等到他看够了,何家树才提出下一步打算:“等你浇完水,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啊。”
“那我能带一盏灯走吗?”
他闻言扭头看向何家树,笑着问:“怎么?哥,你还怕黑呀?外面有路灯,更何况还有我呢。”
路灯太亮,一个人只需要一盏属于自己的灯,就足够了。
“一盏灯都舍不得给我了?”何家树反问。
“舍得!怎么舍不得?你挑呗,够不着吗?我帮你啊。”
“又来了,是吧?”何家树又气又笑,忽然又问,“你没有再做兔子灯吗?当年那盏呢?”
何家浩的笑容凝滞,惋惜于那盏珍贵的灯已经不可复刻,不愿提起和父亲的争执破坏气氛,只答道:“当然有做,只不过没有摆出来。哥,我一直想着,等有一天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再做一盏,那一定是最好的!”
他们各怀心事,又因多年的隐忍,都掩饰得极好。
何家树缓缓点了下头,很快改变了主意:“算了,我看这些灯挂在这里挺好看的,我就不乱动了。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倘若他只说前半句话,何家浩或许还会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但他一说要去别的地方,何家浩不免被吸引了主意,好奇追问:“去哪儿呀?”
“哥,去哪儿?”
“哥,你告诉我呗,神神秘秘的……”
“哥,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昏暗的夜路,他故意在哥的身边吵来吵去,很快发现何家树憋着笑,显然在故意吊他胃口。他便不停追问,化身复读机,漫长的路途就这么被打发掉了,绝不枯燥。
何家浩想了无数种答案,怎么也没料到答案竟然是河边,一条小船久候多时。
下意识生起退意,他还是不敢上前。
“小浩,别怕。”
下一秒,手腕骤然被哥握住,何家树用沉着的声音向他传递勇气:“这次,我陪你上船。”
第44章
沿岸的路灯下,两人面对面站着,角度的问题,今夜,他们的影子有些短,像十四岁的小树和九岁的小浩穿越了时光,化为缩影。
路灯的照射范围有限,何家浩看向河面,昏暗、深沉、平静中蕴藏着波涛,水在流动,拴着缰绳的小船摇摇晃晃,他的心不觉悬到了喉咙,双腿灌了铅,缺乏靠近的勇气。
他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划船机,动作那样标准,可这竟然是纸上谈兵,当他真正地面对一条船时,立马被打回原形,变成八年前那个无助又脆弱的小孩。
但这次或许不一样,何家浩看向身边的哥,直咽口水,许久才开口说话:“哥,我……”
在这种时刻,他鬼使神差地想起哥那句打趣的话,他不能说“不行”,所以只开了个头,话没说完。
何家树什么都知道,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腕,自己先上前一步。
小船细微的摇晃在他眼中不断放大,夜晚的缘故,看起来更加危险,他下意识拉住哥,劝阻道:“哥,你别再往前了……”
他全然忘记眼前之人是西樵村二十年来最优秀的少年舵手,只是因为自己曾经历过溺水,担心哥的安危,于是自私地不想让哥靠近水面。
何家树的声音温柔又强大,告诉他:“没事,你给我搭把手,我先上去。”
“哥……”何家浩焦急地问,“这里水深吗?”
水当然不深,可何家树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成长的路上总是难免布满荆棘,谁又知道何时水深、何时水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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