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树放慢动作,给他演示,如履平地似的迈上那条小船:“小浩,船其实没有在动,它只是在适应水流。你要划龙舟,要上船,看着脚底的这块地方就够了,你的平衡能力没问题,踩在中间,保持呼吸平稳,不要怕,船会托举着你……”
哥攥着他的手腕,却并未借助他的力气,反而是他因紧张而反握住哥的手腕,哥也丝毫不惊慌,把他攥得更紧,旋即把手臂向上抬,哥就那么自然地坐下了,平衡着船体,船好像波动得没有那么夸张了。
“你要上来待一会儿么?”何家树沉声发问。
夜的黑暗与灯的明亮交错,晃得两人面庞忽明忽暗,何家浩心中抗拒,却说不出拒绝哥的话,不摇头也不点头。他迁就着船上的哥的高度,抱着膝盖蹲下,一言不发。
不知怎么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起那场灿烂的太阳雨。
小小的他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心中丝毫不知畏惧,因为他知道哥就在前面等着他。
今时今日,河道安静,蟋蟀吵闹,黑夜被渲染上一层迷蒙,哥坐在船上耐心等待,等待陪他一起拨开云层。
他原本百般纠结,一下子豁然开朗,坚定了决心——他想上去,和哥坐在一起。
何家浩,你可以的,哥还在等着你。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哥……”
“嗯?”何家树捏了下他的手腕,点头示意,“来,我扶着你,别怕,船很稳。”
他向前走到岸边,只差一步就能上船,慌乱地问:“我先迈哪条腿啊?哥。”
何家树低笑一声,知道他需要什么,给出确切的答案:“我先迈的左腿,你也迈左腿吧。”
“嗯!”
他按照哥的话照做,抬起左腿,不轻不重地踩在船面上,右腿本能地跟上,短暂的失神过后,他恢复意识,发觉自己已经站在船上,低头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哥!”
“小浩,恭喜你做到了。”何家树还是那样沉稳的语气。
他展露出笑颜,语气惊诧:“船好像晃得没那么明显……”
“都是心理作用,你把它想象成平地,不,想象成那辆边三轮摩托车,我坐在驾驶座,你坐在挎斗里……”
“那我能像你一样坐下吗?”
“当然可以。”何家树用力攥着他的手腕,不介意把他抓疼,就是要让他相信自己会保护着他,“坐吧。”
何家浩同样死死捏着哥的手腕,像扎马步一样蹲下去,另一只手握住船体,顺利地坐在哥的对面,他顿时笑得更开心了:“好像,好像真的很简单,哥,你陪着我,我就不怕了。”
何家树闻言眼帘微动,一点点松开他的手:“当然。一艘龙舟二十二人,你今后会有队友陪着你,龙舟虽然更大更长,但只会更稳。哪个划手没经历过煲船?你只是提前走了一条天才划手的必经之路,那不是噩梦,小浩,是你第一次勇敢地尝试。”
何家浩心潮微动,这八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当时是草率又冒失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受到哥的表彰与肯定,他不禁泪目,忍着哭意看向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打住。”何家树无奈摇了摇头,“我可没带纸啊,蹭我身上你就完蛋了。”
何家浩很快适应了坐在船上的感觉,从一开始的正襟危坐,变得放松,很快开始敢于回头、转身,好奇地打量起这艘小船的构造和西樵河的风景。
何家树看在眼中,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下。
夜色渐深,河边的风泛着湿意,他们并排躺在船上,仰望黛色的天幕,星月分明。
“看样子明天是个好天气。”他开心地发出感叹。
“嗯。”何家树应声,“这说明你的病也会痊愈,你会越来越好。”
“有你在,当然一切都好!”想到满腹的心事,何家浩略作沉吟,主动开口,“哥,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你劝我不要相信林俊荣,可我还是信了,不对,我肯定没有真的相信他,只是我想试一次,所以我给他钱,让他写下保证书,结果他还是食言了。”
何家树轻笑一声,令何家浩觉得,今夜的哥像水一样,力量强大,包容万物,他收到哥给予的勇气了。
“没有怪你,因为我都知道。”
“你知道?!”
“小浩,虽然你不见得喜欢,但你将来或许还是会继承家业,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所以我赞同你去试错。”
他没想到哥一直在背后支持着自己,扭头看一眼身边的人,他克制着心潮,话锋一转:“也不算完全失败嘛。哥,我还留了一手。我就猜到他可能会耍赖,所以我买了个录音笔,留下了证据。你知道吗?我昨天报警了,我特别沉着地跟警察说明情况,警察肯定会调查他的。”
这倒是出乎何家树的预料,他惊喜地看了何家浩一眼:“我出来的时候,他被扣下了,说是有人举证,我还在想是谁。”
何家浩得意地说:“当然是你弟弟了!”
“我一直以来也在收集他勒索我妈的证据,委托了律师取证,估计最近就能收到消息了。”
“那他是不是出不来了?太好了!”何家浩幸灾乐祸道,“这下他总算能老实了。”
“你功劳最大。”
“哎呀,还行吧,你请我喝一杯绿豆沙就行。”
“谁说要奖励你了?”何家树语气无奈。
“你说的。”
“我没说。”
“你说了,我听到了,你心里说的。”
“……”何家树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说定了啊,明天喝怎么样?”他得寸进尺地问。
“明天绿豆沙不出摊。”
“那就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
何家树没再接话,他心思转得快,又想起一件事,正色道:“哥,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昨天是我让陈俊立叫救护车的。我真的没事,只是看起来夸张一些。因为我想,这样就可以把矛头转移到我的身上,毕竟我真的病了,家里都关注着这个事,就不会找上你了。”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可能力范围内只能做到如此。
他不喜欢医院,医院里都是不愉快的经历,幸好有哥带他逃离。
许是想起了那天紧急的情况,何家树一本正经地叮嘱:“这种事情不适合用来演戏。小浩,有人会担心你。”
“所以我才跟你坦白嘛,不要生气,我保证,没有下次了。我还会继续按时吃药、训练、读书,还有划龙舟!你等我也拿个奖杯给你看,为何家,不,这次是为西樵争光了……”
他们一起畅享未来,何家树简短却不失真挚地附和:“好,我期待。”
静默片刻,何家树身躯微动,似乎以为他睡着了。可他还瞪着双眼,俄尔幽幽开口,发出深沉的询问:“哥,你痛吗?”
何家树愣住,或许在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是在问他殴打林俊荣时手痛不痛吗?还是什么?他一时间没说出话。
何家浩只是道出了当时没问出口的关切,补充道:“心痛吗?”
很久很久,何家树才做出回应:“都会痊愈的。就像你的病,我们都会变好的,小浩。”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手臂,指尖在水面轻触,更像是瑟缩了一下,沾上几滴水,又去碰何家树的手臂,将水滴转移到上面,他们一起等待这滴水的干涸。
“就像这样,对吗?水是会干的,过去也都会过去。”
“嗯,早就过去了,现在这样很好。”何家树想起一件事,交代给他,“我今天出来之后,去找了下陈阿福,他今后不敢再挑衅你了。”
何家浩惊讶得要翻身,船身摇晃,何家树低声提醒:“别乱动。”
“哦。”他赶紧追问,“你对他做了什么呀?不会把他打了一顿吧。”
何家树笑着逗他:“嗯,我刚从警察局出来,就又去打人,一会就有人来抓我了,你先跑吧。”
他当然不信,心中却觉得踏实,给哥解释起来:“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不觉得他在欺负我,我也不会让他欺负我的。哥,我只是懒得理他,你相信吗?他太幼稚了,好像在吸引别人的注意力,那天你去学校给我送兔子灯,他把灯抢走了,我一生气就把他打了,他根本打不过我……”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打架。”何家树了然,大方给予肯定,“干得不错,下次自己别再挂彩了。”
他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你看到我了?我怎么没看到你?你那天到底去哪儿了?”
“我本来在门口等你,撞上了林俊荣,我不想他骚扰你,就把他带走了。”
全都讲清楚了,那些误解的、不知情的事情,全都在今夜变得明朗。
船泊在岸边,风平浪静,一切都归于原有的样子,这才是该有的轨迹。
何家浩心情舒畅,即便打过几次哈欠也不想睡觉,盯着头顶的星空问道:“哥,我们要在这里等日出吗?”
“你想的话,可以。”
“我有点困,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
“困就睡,放心,我在这里。”
“对了。”何家浩把手伸进百宝袋,掏出最后一件“宝物”,举着手给哥看,“你看这是什么?”
一条纤细的银链在夜光下闪烁着光辉。
何家树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脖颈,空荡荡的,显然是在昨天殴打林俊荣时掉落了,被他捡了起来。
“喏,还给你。”他把手挪到哥的头顶上,摇晃着。
何家树许久才抬起手接住,在他看不到的角度挤出一抹苦笑:“那谢谢你啊。”
“是大伯母的吧?”虽然当时年纪还小,何家浩也清楚地记得,大伯母经常戴着一条项链,和这条很像。如今项链变成了遗物,即便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语气也挂上了沉重。
“嗯。”何家树应声。
周围不够明亮,哥并未立即把项链戴回去,像这二十四小时他经常插进口袋里那样,哥也把项链攥在掌心,感知着冰冷的链条逐渐拥有温度。
他们在夜空下畅谈心事,聊得口干舌燥,说尽八年分别的光阴。
话越来越少,哈欠连连,他不想睡去,却情不自禁地睡去,即便眼下是在一条船上,可身边有哥,船很平稳,他就什么都不怕。
他深信自己会做一场美梦。
直到天边放青,鸟雀啼叫,长夜已尽,有人整晚未眠。
口袋里的手机被人拿走,一条短信被残忍删除,手机又回到原位。
漫长的沉默过后,传来一缕落寞的声音。
“小浩,对不起。”
第45章
对于何家树来说,那同样是漫长的一天。
多年的经历已让他养成独自处理一切事务的能力,在警察局中,他和林俊荣达成和解,所谓的赔偿并非默许林俊荣的勒索,而是他单方面支付给林俊荣的汤药费,仅此而已。
清早,他们签署过和解书后,警察放话,告诉他可以走了,还称外面有人在等他,林俊荣则被指控敲诈勒索,继续留下配合调查。
忽视林俊荣叫嚷哀求的声音,他离开警察局,晨光刺眼,令他乜斜双眸。
他以为等在外面的会是陈龙安,怎么也没料到会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
车上的人揿两下笛,何家树怔在原地,对上何宏光阴沉的视线。
久违地坐上这位二叔的车,何家树随他去了一家早茶摊。
何宏光给自己点了一壶茶,其余的肠粉、叉烧、虾饺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如今吃食摆在桌面上,冒着热气,何家树一点食欲都没有。
何宏光沉默地烫着餐具,顺便把碗筷递给他一份,何家树双手接过,起身想帮何宏光斟茶,何宏光用手掌虚虚盖住碗口,谢绝他的好意,他便放下了茶壶,由着何宏光自己倒茶。
“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何宏光审问道。
何家树心中一沉,微薄的期待瞬间变得烟消云散。
他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只记得那一刻回想起很多当年的记忆,曾经他还是何家的骄傲,二叔不只是二叔,还在父亲生病时扮演着慈父与严父。
二叔会带着他和小浩去吃早茶,正是眼前这家老字号,如今物是人非。
二叔会在他考试失利时生气地训斥,和现在冷漠的脸色很像,又不尽相同。
二叔会把等待母亲的他带回自己家,家里有小浩,有二婶做的好吃的,那时的二叔常说,这就是他的家,他们永远是一家人。
二叔会在龙舟比赛上给他喝彩,在他取得荣耀后开心地与他合照,也会在他和小浩打闹时无奈地呵斥,很快板着的脸就收不住了,他们一起欢快地笑着……
他们也曾有过小小的争吵,闹过矛盾,但那不过是家家户户都会经历的日常。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也曾有那么几次被罚跪祠堂,小小的家浩偷偷去给他送吃的,身后传来一声低咳,两人转头就撞上二叔,不知所措。
二叔很快就心软了,放他们回去。
往事纷纷化作碎片,只剩下一地的残渣。
他真诚地对何宏光说:“二叔,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没理由恨你。”
何宏光却不愿和他多聊似的,只是追问:“我问你回来干什么。”
“我妈死了,给她销户。”
何家树如实给出答案,这显得何宏光的问题十分的残忍。
何宏光咬了咬牙,短暂露出一丝不忍,又很快隐藏在阴沉的面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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