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外门的时候,雨势露出休止的意思,厅堂内的白灯呈现出一股冷漠的色调,家是缺乏温度的。
何家浩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只有父亲背身坐在中央的椅子上,一只手在桌面上重重地敲,像擂鼓,也像心跳,那是发难的讯号。
何家浩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奖杯,悄然把手臂背到身后,挪步停在门口。
何宏光微微侧头,明明因坐着而需要昂首仰视何家浩,何家浩却丝毫不认为自己占据高位,木然沉默着。
或许是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越发刺痛了父亲,毕竟父亲总是怒他不争,何宏光嫌恶地收回了目光,抖着拿起桌面上的那张纸。
何家浩视力良好,看出那是一份成绩单——本该放置在他书包里的成绩单淘气地飞到了那里。
“成绩为什么下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觉身心俱疲,至于父亲的诉求,他确实也没什么可狡辩的,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滑,又该在什么时候和父亲说。父亲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问题?
“何家浩,你说话!”
何家浩轻启双唇,喉咙很干,像是要失声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可马上就要高三了,学习都学不明白,你还能干什么?我对你不好吗?你妈不够关心你吗?我们满足了一切条件,只想让你考个好大学,你就是这么报答父母的?”
这一刻何家浩很是恍惚。没记错的话,他这次考了全班第二,难不成是倒数第二?父亲生这么大的气很不合理。
母亲显然听到了动静,从楼上露头,为此长叹一口气,见何家浩不语,边下楼边催促:“家浩,你快说句话呀,你爸是今天被陈德才气到了。他在那儿炫耀他儿子考了第一……哎呀,你怎么淋成这样?快去洗个热水澡……”
他该说什么?即便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要向父亲道歉吗?何家浩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也不想讲漂亮话。看着母亲渐渐逼近,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直接开口:“对不起,爸,我去祠堂跪着反省,顺便再给大伯上炷香……”
“要不了这么严重呀……”
“他吓唬谁呢?你别护着他!”
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何家浩转身就走,直奔祠堂,父亲的声音还在背后追着。
“你给我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将来考什么大学。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给谁看?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夜晚的祠堂很安静。
香炉里的线香还燃着,省去他再点一炷的麻烦,如此也好。
何家浩吝啬地没有与大伯分享那个奖杯,无声把它藏在供台下方的帘子后——他的房间还是不够安全。
立在蒲团前沉默足有半分钟,何家浩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仰视成山的牌位,心乱如麻。
不过这么一会儿,父亲的话就想不起来了。父亲让他思考什么来着?哦,考什么大学。这难道是他能决定的事情?西樵成绩优异的少年大多奉父母之命考取潮大——名声好、离家近。
他是何家的独子,肩负着传承的重任,大事小情都得出面,父亲是不可能放他远走的。
潮州没什么不好,是他能够接受的选择,毕竟哥这些年就在潮州。
哥读的也是潮大吗?他岂不是要成为他的学弟了?不知道哥会不会读研,这样他们就可以……
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闷雷,惊得浑身冰冷的纤瘦少年瑟缩了一下,美好的幻想到此为止。
那些残酷的光与影强势入侵脑海,上演起走马灯。八年前的翻船、葬礼、争吵、追车,八年后这一整天的翻船、漠视、离开、淋雨。
全都是与哥有关的。何家浩不想再看那些压抑的牌位,不想看写在红墙上的族谱,眸光闪烁,眼眶已蓄满了泪水。他将那个奖杯视作哥的陪伴,下意识想要低头搜寻,泪已如雨下,世界变得模糊了。
思绪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好像有虫子在冰冷的身躯上乱爬,指甲几乎要嵌进血肉里,他咬紧牙关,尝试遏制住那些糟糕的记忆……
都是徒劳的。何家浩遽然抬起右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雨越下越大了。
第9章
深夜,骏义龙武馆大门紧闭,唯有二楼的两间卧室亮着灯光。
何家树洗去一身潮意,从浴室走出来,头发上还挂着水珠,刘海垂在额前,少了几分冷冽,更像个温柔的邻家哥哥。
可惜那张脸缺乏带有温度的表情,周身像总是竖着一堵冰墙似的,让人不敢亲近。
回到那间近乎光秃秃的房间,何家树抓起墙角的手提包,从里面翻出一个相框,立在床头。
他低头注视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冷峻的面庞像是冻住了,许久,泄出一抹浅笑。
那抹笑并未达到双眼,遑论触及心田,像是机械化的假笑,是笑给照片上的人看的。
那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他何家树、有他父亲何宏霄、有他母亲张慧玲。
他们都对着镜头笑得很是灿烂,那时的生活看起来还是幸福的。
照相机果然是伟大又神奇的发明,幸福就定格在那一瞬,逾期不候。
他几乎要溺死在无边的孤独里时,天台传来呼唤:“何家树,你磨蹭什么呢?等你半天你才回来,怎么洗完澡还得擦香香啊?酒都备好了,你龙哥给你接风洗尘!”
何家树立即从情绪中抽离,挑了下眉,顺手捞起桌上那盒红双喜,熟稔地点上一支,夹在指间前往天台。
他前脚刚到,后脚险些撞上陈龙安。陈龙安敷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等会儿,我再去端盘下酒菜。”
他不催促,靠在栏杆旁静静地吸那支烟。
天台的顶棚为防雨而支了出去,雨丝微斜也打不到他的身上,倒是个赏雨的好地方。
这场雨比他想象的漫长了些,天幕黑魆魆的,雨像是从另一个时空打来的,落在头顶的棚上,滴滴答答。
短短这么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振了三次。
他把一截烟灰掸进垃圾桶里,同时掏出手机,漠然地看着未接来电里那串来自潮州的陌生号码,始终没什么波澜,直到耳边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何家树收起手机,吸掉最后一口烟,掐灭了。
陈龙安掰开拉环,将一罐啤酒塞进他的手里。
他抓过啤酒,坐到陈龙安的对面,强势地跟陈龙安那罐啤酒碰了一下,旋即递到嘴边,无声地饮。
陈龙安盯他半天,不讲话。
他全无察觉似的,不紧不慢,逼陈龙安先开口。
陈龙安长叹一声,发出感慨:“你啊,你是真难哄。”
话没说清楚,他就当没听懂,因此事不关己般发出一声轻笑,不解释,也不回应。
“行,咱说正事。”陈龙安转移话锋,正色问道,“你是不是该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回来给阿姨销户吗?搞什么财产转让?你出什么问题了?”
“怎么,怕我突然死在你这儿啊?”兄弟之间,说话无需设防,何家树调笑道。
“放什么狗屁?担心你呢,你到底什么病?”
何家树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再骗这个傻子就没有道德了,于是认真答道:“我妈留下的遗产有些是离婚时从何家分来的,另外有一栋房子,其实是我爸买的,那就也是何家的。我不缺这些,没理由继续占着。”
“哦——”陈龙安像煞有介事地点头,松一口气,“那就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得癌症了呢,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
“我得什么癌症?少看电视剧。”
“前列腺癌啊。”
“滚。”
“不逗你了。那房子就别还了呗,不差那么一点。你把浩浩接过去,或者等他上大学,你们兄弟俩也多个住处、有个照应,对不对?”
何家树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让陈龙安自己体会沉默的尴尬。
“反正你不也想把这些都给你弟?”
“不是给,是还。还完之后,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话毕,何家树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半罐啤酒。陈龙安看在眼中,只有叹息。
“你家里的事,我不好多议论,但兄弟有话直说。你从小那么宠着你弟,今天这么对他,是不是过了?”
何家树眼风一凛,顺势扭头看向汹涌的雨,语气不咸不淡的:“比起何家人对我的态度,我对他做什么都不过分。”
天台因这句话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雨砸在棚顶的声音。陈龙安眼珠直转,凭借小时候的了解,总觉得这不是一句真心话。
他暗自腹诽,要是真有这么绝情,怎么不直接把人带到八年前翻船溺水的地方?
那边水才深呢,不会游泳的成年男人都遭不住。
算了。陈龙安看着他那副疏离淡漠的样子,找到一丝良心,沉声说道:“你外公、外婆都去世了,现在你妈又走了,那你以后……”
何家树沉吟片刻,转过头来,洒脱地笑道:“孑然一身,自由自在啊。”
他的笑容倒是定格在脸上了,光咧着嘴。
陈龙安笑不出来,怎么看他都觉得笑得很是欠揍,到底还是心疼兄弟,于是强势地说:“行!你就别走了,留在我这儿,兄弟养你!”
何家树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眉头微蹙,发出灵魂的拷问:“你养我?你这武馆连口肉都要吃不上了,还养我呢?”
“那怎么办?逼急了,我卖身养你,行了吧?”
何家树忍俊不禁,轻笑过后敷衍地点了两下头:“你加油。”
“笑屁啊。”陈龙安给他一拳,学他的样子审视回去,“你小子卖相倒是好,晚上别睡太死,小心我把你打包卖了。”
“行,我等着。”他合理产生怀疑,以陈龙安的智商能不能把这个买卖做明白,别自己被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就好。
“还笑!”陈龙安开玩笑也知道适度,很快把话题转回去,“我还是得说你啊。这么多年发生这么多事,也不知会一声,离开西樵还真就跟所有人都切断联系了啊。有没有把我当兄弟?”
何家树静静听着他的抱怨,照单全收,感觉到安静没一会儿的手机又发出振动声,掏出一看,并不意外,还是那串潮州的号码。
他果断按了拒接键,本想顺道把对方拉进黑名单,手指却没按确认键,而是退了出去,把手机暂时关机。
陈龙安仰头灌酒,随口问道:“谁啊?”
“骚扰电话。”他嫌恶地把手机丢到桌子上,继续与陈龙安碰杯,暂时不想提烦心事。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叙旧,伴着淅淅沥沥的夜雨,陈龙安感性起来,很快就醉了,揽着他的肩膀要与他合唱《友情岁月》,还要拽着他出门淋雨,说那才够劲。
何家树恰恰相反,几罐啤酒下肚他却更清醒了,敷衍地拉扯几下那个醉鬼,望向远方,点燃今夜的最后一支烟。
次日一早,云销雨霁。
陈龙安晚起了两个小时,睡眼惺忪地走到楼梯旁,楼下只有何家树一人正对着沙袋打拳。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使不完的力气?我现在还头疼呢。”
何家树收回拳头,立在原地平复呼吸,对此只能赠送他一句忠告:“体虚尽早治,别耽误了。”
陈龙安回赠他一句脏话,眯着眼睛打量他,视线很快挪到门口,又挪回来。
就在何家树要继续练拳的时候,陈龙安低咳一声,状若无意地开口。
“你弟昨天赖在我这里不走,我以为他今天还会来呢。这也不早了,是来过了,还是你对人家太凶,把人气跑了……”
何家树刚要挥出的拳头立即停滞。
陈龙安占据优越的位置,视野极佳,确信他这次和刚刚不同,更像是僵住了。何家树沉吟几秒后缓缓扭头,眼神剜向楼上。
“他不来最好,看着就烦。”
“真烦假烦?”余光瞟到门口似乎出现一抹身影,陈龙安吹了声口哨,语带揶揄,“哟,说到就到了!”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身板轻薄的少年步步逼近。
何家树忽略他的注视,下意识拆掉拳套,打算避开,不想对方骤然调整视线,将目光锁定在楼上的陈龙安上,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拳头,态度郑重,好像在宣布什么雄心壮志。
“阿龙哥!我要跟你学划龙舟!”
第10章
昨夜,何家浩并没有在祠堂等到雨停。
漫长的夜雨就像糟糕的情绪,死死缠绕着他,寒意席卷全身,就在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冻死在祠堂之际,母亲出现,拉了他一把。
总是在家中隐身的母亲终于露面了一次,可惜来得太迟,何家浩已经习惯性地强行压制情绪,对于母亲的出现只是感到有些惊讶而已。
膝盖酸了,他站起来,久违地依赖着母亲。
两人相携离开祠堂。王丽华什么都没说,似乎无奈地叹息了几声,但因为太轻,何家浩还当自己幻听了。
热水冲刷身体,洗去纤尘。何家浩身心俱疲,回到卧室,发现母亲还在,桌边多了一杯热牛奶。
他喝光了一向很讨厌的牛奶,暖流涌进肺腑,耳边是母亲关于早睡的叮嘱,只字不提父亲刚刚的怒火,以及他确实下滑的成绩。
那一刻,何家浩审视着母亲,心中又生起苦涩,忍不住提出一个问题。
“妈妈,你也对我很失望,是吗?”
王丽华微怔,旋即露出粉饰太平的笑,与素日里的毫无差别:“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你爸那都是气话,你别多想,赶紧上床睡觉吧。”
他不理解父亲,同样不能理解母亲,与此相对的便是父母也绝不理解他。
无法触及内心深处的裂痕,只能任其愈演愈烈。
何家浩无声目送母亲离开房间。
他明明觉得很累了,躺在被窝里,感受着被子渐渐染上温度,却丧失该有的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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