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光下,女人身上盖着一个毛毯,依旧能看出身形很瘦弱,头发被撩上去,露出一张脸惨白又呆滞,两颊内凹,显然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程迩和市局的同事简单沟通了一下,留技术科几名警员继续取证,特案组和刑侦支队几人先把刘琴君和女人带回市局。
四座车难以再挤一个人,许琅便上了刑侦支队的车。
钟怀林和程迩依旧坐在驾驶位和副驾驶,余寂时坐在后座,负责看着身旁哭得一抽一抽的刘琴君。
被囚禁的疯女人,怀里已经露出白骨的死婴,满地的跳蚤……一幕一幕让余寂时心情沉重。
他脑海中又浮现厨房洗手池里那浮满油渍剩菜的瓷碗,和平白多出一双的筷子,忽然明白最初的诡异从何而来。这多出的一副明显粗糙的餐具,大抵是他们盛剩菜剩饭给暗室中的女人吃的吗?
心尖微微有些发颤,他放在身侧的双手攥紧了几分,转头看着身旁的人。她是在为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人感到愧疚吗?还是因为自己助纣为虐的恶行暴露在阳光下,即将接受法律的制裁,感到了恐惧?
他此时此刻特别想质问她,可始终没有开口。
直到前座的人微微侧头,用毫无感情的语气问刘琴君:“你现在为什么哭?”
“那间屋子你没进去过吗?你做了什么自己不记得吗?别告诉我……你丈夫做过什么,你一丁点儿也不清楚,把人关起来虐待到疯的缘由也丝毫不知。”程迩哂笑一声,虽是轻飘飘的语气,语速缓慢,却显得异常强势。
话音一落,妇人哭得更凶。
前座的人又正了身闭目休息,短短几句质问,却令余寂时感到心中波澜起伏。
一路上三人并无什么交流,而刘琴君起初见理她,哭得又委屈又茫然,可没了力气后才觉徒然,就渐渐也没了声音。
至于正午天色依旧暗沉,灰厚云层被微风吹得涌动不止,白蒙蒙雾霾笼在长街上,前面车辆都难以看清,钟怀林睡眠不足难以集中注意力,后面依然是换了程迩上主驾。
两辆车先后抵达市局。
推开临时办公室的门,就看见梁方叙搭着柏绎的椅背,指着电脑屏幕说着什么。
而温箴言面容依旧温和从容,低头翻看着一份尸检报告,听到有人走进来,抬起头看去,见同事们面色明显有些怪异,出声问道:“邵文峰家里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是有的。”钟怀林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用了十几秒钟组织语言,最终还是放弃了,“让程队说说吧。”
此时柏绎一头卷毛还炸炸哄哄的,眉飞色舞地夸耀着自己,直到程迩走近坐到他身旁桌子上,长腿一伸,侧目看向他电脑上的内容,似笑非笑挑起眉:“事儿太少了还有功夫帮他们干活呢?”
柏绎感到脖颈一凉,挠着头讪笑道:“不少不少,我也是刚做完。乐于助人那不是咱特殊案件调查组的优良品质嘛,瞧他们那边费劲,顺手帮一把。”
梁方叙此时眼神挑衅地瞧了程迩一眼,阴阳怪气:“柏绎小同志跟着你可真是屈才了。”
程迩没理他,把一袋子电子设备丢到柏绎面前,说:“邵文峰家里的所有电子设备应当都在这儿了,你随便看看。”
“今天上午查了邵文峰近月的通讯记录,号码都是实名过的,人员信息也汇总排查了一下,没有什么异常。”柏绎一边眼神发亮地拿过证物袋,一边汇报上午的成果,“邵文峰的社会接触面有点广,按照之前的关系网粗略过了一遍,就几个关系比较亲近的村干部特别调查了一下,并未发现和凶杀案有什么关联,反倒是推断出,整个白瓷村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毒/品运输和交易中转场所。嘿,他们运/毒/品居然是借助进出村子的运粮车和水车!”
梁方叙被程迩忽视,虽然觉得心中憋屈,但还是认真提供了解释:“1.07大/麻种植案结束后,南山市抓到的吸/毒/人员依旧近一半正在吸/食这种毒/品。你也知道省厅禁毒总队一直没有停止追溯根源,邵文峰虽然当年并未被查,但是做过必然留下痕迹。白瓷村已经重点盯了两年,我们这次的收网行动,就计划在你们这案子结束之后。”
“嗯,我们这边会尽快。”程迩点头,又看向温箴言,“方才我们在邵文峰家中找到一间暗室,里面发现一女一死婴,其中那名受害人女士已经精神失常。温老先去看看,能不能先确定两人的身份。”
“许琅搭档小余同志去审一下刘琴君,钟哥跟我再去试着安抚一下那位受害人。”程迩简简单单作出安排。
余寂时稍稍顿了一下,抬眸和许琅的眸子对上,他一双黑眸阴冷无澜,寒光纤薄如刃,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很冷漠。
但余寂时知道对方并没有恶意,甚至因为他眼尾向下,淡淡颔首,明白对方是对自己作出了相对友好的表情和招呼。
许琅同余寂时都是对内比较安静沉默的,但余寂时是因为性格孤僻、敏感慢热,而许琅明显只是不善于推理表达,便只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多加施展。平时出外勤他往往做得比说得多。
程迩看到两人的眼神交流,懒洋洋勾了勾唇角,蹭过余寂时右肩时抬起手臂绕过他身后,掌心拍了拍他另一侧肩膀,算作鼓励。
亲自带了几天,他相当认可余寂时的能力。刘琴君并不难缠,说重要也不算重要,在他不告诉他需要榨出什么信息的情况下,他也好奇余寂时会做到什么程度。
想着程迩轻叹口气,虽然喜欢带他在身边,可惜如果让对方对自己产生过度的依赖,反而会害了他。
等几人相继离开临时办公室,余寂时抬头看向许琅,朝他露出一个极轻极淡的笑容,眼眸亮似月的清辉:“许哥,麻烦了。”
“不麻烦,我凑个数。”许琅轻抬唇角,语气平常。他并不擅长讯问之类的事,也知道自家队长这样安排就是想考验考验余寂时。
第19章
审讯室中,妇人满脸倦容,眼皮已经肿起来,没精打采地倚在椅背上。门一开一关,她应激地动了动手指,便再没有反应。
室内光线不亮,余寂时轻低下颚,半张脸铺上一层淡淡的阴翳,他眉目清明,语气平常:“我们例行对您进行讯问,希望您能够配合。”
刘琴君抬眸瞄了眼两名警察,方才都见过了,两人均是冷面无私,毫无半分温和亲近模样,尤其是那位身穿露臂黑衬衫的高壮男人,看上去就极不好惹。
那一伙人里令她最畏惧的那个不在,刘琴君难免放松了几分,但对于余寂时常规的讯问,都选择闭口不言,把装傻贯彻到底。
看着她松弛又紧绷的复杂状态,指甲划擦桌板,余寂时猜不出她心中所想,只是想起密室里的疯女人,心中便升起几分薄凉,开口就毫不客气了:“邵文峰把那位女士关进暗室时间不短,你这么长时间,就没有过一瞬间,后悔过么?”
分明只是很淡很轻的话,于刘琴君而言就是直击心灵的质问,她呼吸都浅了,好似被人钳住脖颈,掐住喉咙,令她喘不过气来。
“刘琴君,邵文峰教过你什么,你记得很清楚。”余寂时缓缓弯了下唇,露出几许嘲讽的意味,“可现在这种情况,即使但没有你的口供,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证据,已经能够让邵文峰接受应有的惩罚了。而现在,你坦诚与否,与法律对你的惩罚有关。”
刘琴君的脸色瞬间一白,颤着嘴唇,欲言又止。
坐在他身侧的许琅也愣了片刻,余寂时此刻的状态清醒坚定又松弛自信,即使程迩不在也完全能震得住场,与他平日沉默安静的形象大相径庭。
“你没懂吗?”余寂时只给她半分钟的沉默时间,眼神深沉地凝视着她,虽是问句,却已然是肯定的口气,“你当然不懂,毕竟邵文峰不会告诉你,他具体做过什么,有什么后果。你需要做的,就是作为工具辅助他,在事情败露后,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见刘琴君扣动桌面的手指僵住顿住,余寂时轻扫了眼关于刘琴君的资料,薄唇轻抿一下,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哀悯,“邵文峰是鍪县五村里相对富贵的人家,在家长支持下,成为那几年唯一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毕业后便分配到南山市,从基层做起。一路高升,却仍不忘家乡的贫困,亦难舍老家糟糠妻,故七年前回到鍪县,担任村委书记,亲自指导家乡扶贫事业。这是大部分人对邵书记将近五十年人生的概括。”
顿了顿,他问道:“你呢?”
刘琴君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问得一愣一愣,可血液莫名发冷,一双混浊的眼上都仿佛蒙上一层浓重雾气,她如何都拨不开,只能茫然望着余寂时。
“刘琴君,峤州市鍪县人,初中辍学,最初在县城务工,生活贫苦。二十三岁和大学毕业的邵文峰结婚,然而并未美满几年,丈夫便离乡,你独自照顾年幼的孩子,在乡务农,生活花费基本上都是远在南山市的丈夫寄来的。”
余寂时语气很缓,说话时总有一种故事感。而故事的主角,听到几个触动到内心的词,眼神渐渐有了温度,眼眶再度湿润。
“我想你是很了解他的,他是你的丈夫,可你又不够了解他。”余寂时稍有不忍地错开她的目光,望向她做农活粗糙的手,她身上朴素土气的衣服,眸色深深,“你觉得他为什么选择你?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丈夫吗?”
“邵文峰大学文凭,而你初中辍学,他为什么和你结婚?他在南山市如鱼得水,却把你留在家乡,他为什么不把你接去享福?你肯定也问过自己,但你找到过的理由能说服你自己吗?”
接连的质问,令刘琴君脸上已经布满泪水,一双眼布满血丝,因惊恐和悲伤而瞪大,嗓子发出微弱却急促的哽咽声。
“他分明见识广阔,却从不帮你提升见识,你觉得他这是在保护你爱你吗?”余寂时也觉得心中酸涩,弯唇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你其实知道邵文峰是怎样的人,他两面三刀,掌控欲极强。你觉得你在他心中是怎样的角色?他的妻子爱人,还是不需要有自我的工具?”
“你……”刘琴君嘴唇张开急促地呼吸,睁大眼睛使额头褶皱迭起,想要开口打断他,却连话都没底气说出来了。
余寂时看着她的反应,就知道他的推测大多都是对的。
刘琴君出现在他视野中,总是乡野妇人形象,与圆滑有城府的邵文峰完全不匹配,在邵文峰被警方带走后,也一直没有闹,按部就班帮邵文峰看管被囚在暗室的女人,面对警察时不是装傻便是闭口不言。
她的表现,始终都好像是被设定了程序,像一个有特定功能的布偶。
而邵文峰高文凭大学生,选择和老家的刘琴君结婚,最主要就是她性格软弱且见识不高,这类人最好掌控。他会对她很好,但不会让她变得更好,最好就是愚蠢无知,无脑听从他的一切要求。
毕竟邵文峰这种人喜欢玩弄人心,能和他亲近的,要么是同类,要么便是被掌控者。其余人能窥见的,都是他演出来的那一面。
刘琴君明显是后者。
余寂时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温和了几分:“你再不懂法律,也该明道德,邵文峰把人关进去,当畜牲对待,他能是好人吗?你丈夫这般折磨虐待一个女人,把她圈禁在密室,而你何尝不是被他圈禁在这深山?你还要再继续自我欺骗下去?”
“邵文峰他做这一切都没有心理负担,而你呢?我不信你没有恐惧过后悔过。”余寂时终于将目光移动到她脸上,定定地看着她空洞又混浊的双眸。
刘琴君浑身都在颤动,在这一刻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每一次呼吸再哭喊都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余寂时就安静地看着她,也不作安慰。
身旁许琅虽然始终都沉默旁观,此时也稍被触动,眉头微蹙,呼吸沉缓了几分。
将近二十分钟,两人都极其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妇人终于哭到没气,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问:“那,我该……怎么做?”
她的信念显然已经崩塌,邵文峰对她实行的精神控制和“愚民政策”,让她难以产生任何自主的想法,此时既崩溃又茫然失措。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低敛星目,语气不由自主温柔几分:“关于邵文峰所作所为,你知道多少便说多少,不要怕。”
刘琴君抽噎着闭上眼睛。
“他没有杀/人的。这个没有。那个被关起来的人,好像是,他朋友的亲戚,我也不清楚叫啥……说是死了孩子疯了,让他帮忙照料……他让我每天给她做饭送送水进去,保证不要让她真饿死渴死了,其余的事都不用管。”
余寂时情绪过去便格外冷静,此时微微蹙眉,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直接开口问道:“朋友?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不知道叫什么,是个男人,高个子,比我高这么这么多……”刘琴君双手被审讯椅控制住,便大幅度地左右摆头笔划着,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地描述,“大长脸,大眼睛,特别高,具体什么样我记不清咧。哦,本地人,有本地口音。”
余寂时沉吟片刻,和身旁的许琅对视一眼。
“还能再描述具体一点吗?”许琅开口问。
刘琴君此时大脑还并不清晰,眼泪干涩却抽噎不止,浑身都随之抖着,嗓子哑得只剩气息:“真的记不清了……”
其实刘琴君在如此崩溃的情况下还能配合警方讲出实情已经很令他惊讶了,余寂时见她抽泣不止、神色恍惚,似乎又到了崩溃边缘,也不再逼她,眉目舒展,唇角带着感谢的淡笑:“记不清就不用去想了。谢谢您的配合,刘女士。”
签字画押之后,余寂时看着刘琴君因颤抖挣扎被手铐磨得红了一圈的手腕,目光一黯,便为她解开手铐。
准备离开审讯室,妇人的哭声又大了,余寂时握住门把手,回头看着她。
她此时瘫在座椅上,哭得很凶,似乎是悲伤恐惧,又是醍醐灌顶后的迷茫与后悔。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深深看着她,语气很轻:“刘琴君,你生在这贫瘠闭塞的深山,为了他骗自己数年,至今都没能走出去,又要面临未知的惩罚。你此时此刻,后悔吗?害怕吗?”
不知道刘琴君有没有听清楚,哭声似乎低了几分,余寂时看她似乎在点头,之后又摇头。
余寂时叹了口气。
遇到邵文峰这样的人,他当然怜悯她,也在努力唤醒她的自我意识,也唤醒她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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