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寂时深深地看了罗梓源一眼,觉出几分浮夸的表演成分,这才明白荣洵川为什么说人难搞。
热情是过度热情,坦诚是相当坦诚,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总能规避引火烧身的问题,倒也是相当聪明。
当然,他也能够理解罗梓源为什么不肯直接提供团伙的信息。这种造假团伙都于一些三恶势力相勾结,互通消息,道上的规矩便是逢事自行解决,绝不闹到警察的地盘。
像之前的冯奂,虚伪狡猾,为保自己做墙头草的事,瞒得好也就罢了,罗梓源如果向警方提供前同行信息,一旦传出去怕是没法在这同泽,甚至整个中部地区这片儿混了。
余寂时盯着他散漫的笑脸,一瞬间反应过来什么,只觉得他神色愈发讳深莫测了,抿了下唇,眼底也压下冷静的凉意,开口拆穿:“你都冒险跑这一趟警局了,不可能只是想着这张假证吧。”
“当然只是好奇了,我可一直不是什么正义的人,我心眼儿小,瞧不惯的人呐,向来是不会让他好过的。”罗梓源轻啧一声,乜斜着眼看向他,一脸无辜,唯独一双圆溜溜的眼眸闪烁着耐人寻味的光芒。
说着,他瘫下肩,轻笑道:“当然喽,我刚才说的这些呢,我觉着够够的了,你们自个儿再想想呗,荣队呢?好久没见过他了,他估计懂的吧。我是真不知道了。”
言至于此,他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下肩颈,一脸无奈:“哥也算是把手洗干净了,顺道间接做了点儿好人好事呢。打印店里还有事忙,走喽。”
说完,他就自顾自掠过两个人,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耳机,歪着头戴上,朝他们敷衍地摆了摆手,便径直推开门。
余寂时沉默着,默默思考罗梓源话中隐含的意思。
无论如何,他这一趟本就是冒险来的,当然不可能是热心肠,一定是特意抛出线索指向某个团伙或是某个人,和他还有相当大的矛盾。
毕竟他刚才深恶痛绝那一顿吐槽,的确是真情实感的。
钟怀林深叹口气,笑容疲惫,似都无力吐槽,转头和余寂时对视一眼,耸肩说:“走吧,先回办公室,这边的情况肯定是市局的同志更了解一点,到时候问问。”
这件事的确难以确定,毕竟做假证的手法都可以模仿,方才罗梓源口中的“偷技术”,想必就是他和这个团伙矛盾的根源。
两人从接待室中走出来,就看见专案组的一名警员扶着腰朗声笑着,而钱括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罗梓源的背影,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看见钟怀林和余寂时,钱括撇了撇嘴,颇有些羞恼地说:“这哥们怎么五年磨练还是这副模样,冲上来给我一个拥抱抱懵了,还好久不见又长高了?不是,谁大老爷们奔四了还长高啊……”
钟怀林扯了扯唇角,忽然觉得这人刚刚还收敛着呢,也可能是隔着桌子不好发挥。
余寂时:“……”
第44章
回到临时办公室,钟怀林跟同事们大致讲述了情况。
埋头忙碌的柏绎冒了头,眨巴下眼睛,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我怎么感觉你们口中这个罗梓源还怪有意思的!”
他话音一落,钱括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伍新从方才的哑然中回过神,轻轻扯了扯唇角,有些艰难地开口:“也不是很有意思......话说当初打击造假产业的案子我跟钱儿都没直接跟进过,我去找找熟悉这方面儿的前辈吧!”
说着,也不知他瞬间想到了谁,就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刚往门口走两步,荣洵川正好推开门进屋。
视线落在伍新身上,见他欲走向房门的态势,迟疑地瞧了眼程迩,疑问道:“小伍这是准备?”
“刚好您来了!”伍新眸光一亮,咧开嘴笑了笑,挠了挠又硬又直的短发,手臂搭在到他肩上,“刚刚钟哥和小余同志去见过罗梓源了,那小子还是以前那副样子,神神叨叨说了点什么,不清不楚的。不过他的意思说,您大抵是了解这块儿的。”
“嗯?有关造假证的组织吗?”荣洵川微微蹙眉,面露疑惑之色,目光落到两人身上,询问道。
钟怀林点头,长指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简单概述道:“对,听他的意思,这张假证的造假团伙目前还十分活跃,应当是当年没有落网,一直发展到现在。”
荣洵川依旧拧着眉,坐在桌前,手肘撑着桌子,抬起手腕,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动眼角,还有几分踌躇不定。
余寂时眸光微动,此时也看向荣洵川,深黑的瞳眸中透着几分犀利清明:“这个团伙,和他大概率因为造假技术问题有些矛盾,谈起这个团伙,他似乎是有些不屑且愤怒的。”
“活跃的,有矛盾......”荣洵川沉吟片刻,一个答案渐渐在脑海中清晰,他瞬间恍然睁开眼,拍了下桌面,开口吐出一个名字,“任晨!”
“他之前一直是做山寨小物件儿的,但当初造假团伙泛滥,罗梓源之类都以此获得暴利,他也就铤而走险想分一杯羹。”荣洵川神色愈发严肃,语气也愈发确切,“他很会做人的,模仿罗梓源的手法,还抢过他团伙的人,两人一直很不对付。”
钱括闻言重重点头:“是!您这么一说我也稍微有点印象,这人比较谨慎,早些年被罚过款,但当年11.29大案,三大组织连带着罗梓源、海彭他们两伙人都被一锅端,那段时间风头紧,任晨那伙人都直接隐身,没被牵连。”
钟怀林神色稍稍有些激动,紧接着说道:“罗梓源说目前同泽这一片儿的一半假证货源都出自这伙人,或许达哥这张假证件确确实实是出自于这伙人之手。”
余寂时看向程迩,见他看向自己默默点头,心中也踏实不少。
荣洵川也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沟壑纵深的眉心舒平,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身侧程迩的肩:“这事交给我们吧!”
接下来,专案组负责追查假身份证那条线,特案组这边简单分工,分两组轮番工作和歇息,做有关新的失踪者的工作,重新整理线索。
而柏绎被程迩单独指派了工作,在电子地图上标记失踪地点和抛尸地点,尽可能推测新失踪者的位置以及下次抛尸地点。
余寂时操作数据库忙碌起来,调出新失踪者的资料,构建社会关系网。
这名失踪者周勤同之前失踪的弟弟周勘是亲兄弟,父亲早年便去世了,母亲操劳半辈子将他们带大。
周勤今年三十一岁未婚,是本地一流大学毕业,现在在一家奢侈品公司做销售部总监,年薪三十万,可谓是三十而立、事业有成,是整个家庭收入的重要支柱。
大抵是平时工作忙碌,周勤在公司附近市中心高层公寓区住,而母亲与弟弟周勘同住。
周勘今年二十一岁,兄弟俩相差整整十岁,道路也天差地别。弟弟重心不在学业上,在本地念完职高,就在红安镇里的零部件工厂做流水线工作,工资不高,却有足够的时间陪伴母亲。
哥哥工作狂,私生活很干净,几乎公司家里两点一线,弟弟稍微有点儿业余爱好,平时好打游戏,闲暇时会泡泡网吧,和竞友四处闲逛。
两个人的社会关系网都相当简单,一家人都安分守己,过着平淡富足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仇家。
将信息资料打印出来,打印机忙碌起来,从卡槽中抽一张张干净的白纸,发出节奏的嗡嗡声。
余寂时长舒口气,直起肩颈活动放松片刻,抬眸瞥见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缓缓指向七点钟。
正是换班的时间,伍新从食堂打了盒饭,给特案组的同志们分下去,顺道分享着专案组那边的进展:“我们这边已经确定了任晨团伙的窝点,就在邻县,目前已经联系了分局的刑侦大队,沟通一下,等逮捕令下来就直接一锅端了!”
办公室中氤氲着热腾腾的香气,热乎乎的饭吃下,胃都是暖暖的。
程迩也停下手里的工作,把键盘往前一推,揭开盒饭的塑料盖,从钟怀林那儿接过筷子,准备吃晚饭。
办公室内的灯光不甚明亮,盯着电脑许久,眼周都疲惫紧绷,视线黑了一团,余寂时太阳穴胀胀的,隐约发痛,导致胃口缺缺,心里也不太好受。
案件侦查到现在一直在忙碌,好似过了漫长的很多天,然而特案组接手,其实还不到两天。从连夜抓捕林河洲,到孔顺自首,明确侦查方向后,线索用尽,所获得的新线索却不能再将侦查向前推进一步了。
现在局势看似明朗,可一切疑点,就像是在视线中糊上一团黑雾,擦不掉、抹不净,看不到任何进展。
见余寂时草草吃了几口就将盒饭扣上,程迩从保温袋里拿出一盒南瓜粥,摸了摸滚烫的侧壁,又用塑料勺舀了点试了下温度。
虽然塑料盒很烫,但南瓜粥温度很合适,他又拿了新勺子,放到余寂时桌面,懒倦地一笑:“胃口不好喝点儿粥,换班了就好好休息,空着急没用。”
说着,他侧身从一侧空位置拉了把椅子放在面前,做了个简易版躺椅,打着呵欠将双臂垫在脑后,“睡了睡了,撑不住了。”
余寂时浅抿了下唇,眸光微动,南瓜粥的温度在掌心蔓延开来,一点点在心中融化。
他一直很固执,还容易焦虑,而程迩似乎总能即使注意到他情绪的波动,并及时劝解,听到他的声音,他潜意识就觉得很心安。
喝了小半碗粥,睡意竟轻而易举占据了大脑,他还是不受控制地睡着了。
只是余寂时睡眠很浅,浅到从门缝悄悄溜进来的穿堂风吹过脸颊,就被薄薄的凉意叫醒。
他从桌面直起肩颈,扫视了一下屋内,钟怀林和从技术科回来随队轮班换休的温箴言都安静地忙碌,程迩仰躺着、柏绎双腿搭着电脑桌,还在睡。
许琅的位置上空着。
莫名的,细微的凉风吹得余寂时清醒。
轻手轻脚推开门,走廊略有些冷。天窗撒落几缕清辉,几间办公室亮着的灯光,就将四周模糊地照亮。
余寂时侧身朝一侧望去,遥遥看见一个背影,立在走廊尽头,似在仰头望着窗外,身周边缘镶嵌着凉薄的月光。
余寂时一怔,抬步朝他走去。
许琅习惯性警惕,很快便察觉到轻微的脚步声,侧身回头,见余寂时走过来,又转回身,抱臂没动。
余寂时在他身边站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窗,黑夜无云,一轮下弦月正静静悬挂在空中,散发着温柔的光芒。
许琅眼底,有暗沉的光色流转,斜眼瞥见余寂时凝视着自己的,平淡温和的目光,动了动唇,难得主动开口:“到换班时间了?”
“还没。”余寂时嗓音很淡,收回目光回答,“刚九点出头。”
许琅微微蹙眉,似乎没想到自己在这里站了这样久,双臂垂下,拉了下臂弯的外套,转身准备回屋。
他很高,一米九还多,宽阔的肩颈,爆满的肌肉轮廓,在黑暗中都格外分明。
这是许琅一贯的作风,严肃冷酷的凶相总会吓退很多妄图靠近的人,但余寂时擅长察言观色,敏锐地察觉到他此时异常的情绪。
这种异常并不是短暂的、突发的。
从整个案件开始,许琅的情绪就很低落,明显有些刻意避着人,也照常工作,却习惯性隐身,不参与任何讨论,只机械地做着程迩分派下来的工作。
可莫名的,余寂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许琅藏在心里的事,一定和案件有关。
他目光一沉,虽说下意识对陌生的同事有点怵,却还是深吸口气,下定决心叫住他:“等等!”
安静的走廊,他清冷的嗓音突兀响起。
许琅脚步顿住,却没有转身,双臂抱起,安静地在等待余寂时的下文。
第45章
“许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余寂时直白又坦然,反倒让许琅一时间怔住。
他转过身,漠然看向不远处站立的人,冷锐的双眸微微眯起,在黑暗的光线中,脸庞轮廓有些模糊,紧绷着下颌线,薄唇抿直。
余寂时向前走两步,缓缓朝他靠近,漆黑如墨的眼瞳中恍若有细碎的光亮,在静谧而深邃的长夜里缓慢地流淌。
挺拔如松的男人站着不动,身形在月色下拓出淡淡的阴影。
余寂时在他面前站定,掀开眼皮,直直盯着他犀利的双眸,轻抬双臂交叠于胸前,语气一如既往平静:“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隐私,当然也没有逼问你的意思。”
余寂时含蓄寡言,平时总跟在程迩身边,在许琅印象里,一直是一个安静的小青年,做事稍显青涩,却并不爱出头。
他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率。
许琅一言不发,眸光晦暗,垂着眼皮凝视他。
两人僵持片刻后,许琅眉间终于稍稍松缓几分,嗓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地开口:“我没有想法。我自身原因,并不能客观看待这件事情。”
听到他完整的解释,便知晓他心中已经有些动摇,余寂时唇角缓缓流露出笑意,犹如一缕清辉,乍见薄凉微寒,落到身上却温暖让人柔和。
轻敛眉眼,他开口说:“我始终认为世界上没有绝对客观。一些经历使得我也无法客观看待某些事情,那就将它转换为优势,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臆断。”
说着,他眉眼处隐约透出几分惝恍,轻抬起眸,看向走廊尽头的高窗,黄沙弥漫积覆于玻璃上,远看窗外景物都是模糊而虚幻的。
“我很小就目睹过杀人现场,但我并不觉得这是我的心理阴影。我极其憎恶麻木不仁的刽子手,但如果图求安稳,选择做一个普通人,忘却、逃避过往……我大概永远也不能释怀。”
余寂时声音很轻,平稳到没有一丝波澜,好似在说一件平常小事。而眉眼处淡薄的哀伤褪去,只剩下坚定。
迎着他清醒的目光,许琅心脏骤然一缩,喉咙发痛,酸涩感漫上眼眶,一向黑沉淡漠的眼底揭露出汹涌的情绪,薄唇微微动了动,却不知如何安慰。
他并不擅表达,对几乎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的警惕和疏离。虽说并不理解余寂时为何对他能够如此坦荡,但同样不堪的经历,却微妙地将他们的距离拉进。
“我有一个亲弟弟,七岁时便被人贩子拐走,生死不明。对于一些关于人口贩卖的案件,我常常难以自控情绪。”
低沉寡淡的嗓音,带着几分哀愁,在空荡荡的走廊中突兀响起,令余寂时微微一愣,紧接着便抬头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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