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寂时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程迩向前走两步,冷峻的面容上此时也荡漾起笑意,眉眼处冷意消散,融入春意,嗓音温和:“阿姨您好,我们从京城来的,来这边办案子。”
没想到程迩居然开门见山,直接表达来意,余寂时起初还愣了下,后知后觉想,好似只有坦白这些,才更好问出关于汪翠珍的问题。
阿姨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程迩话中的意思,直到旁边的一个大爷开口反问:“办案子?警察嘞?”
“是,我们是京城来的警察。”程迩点头,修长手指从兜里勾出证件,摊开在大爷大妈面前,停顿几秒,给他们时间看清楚。
程迩依旧是笑着,露出平易近人的模样,紧接着开口说:“我们只是过来调查调查,随便问问,您都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他便转头给钟怀林递了个眼神。
钟怀林痞气的脸上露出笑意时,也十分亲切和蔼,讲着一口极其标准的方言:“阿姨,您住这附近,认不认识一个叫汪翠珍的阿姨?”
南方方言都极度复杂,尤其是呈安市这边,基本上百里十里就换一种口音,但他已经凭借自己的积累,十分流利地将方言说出口。
他这话一说出口,几个本地人都愣了一下,很难想象出一个标准的北方人长相的男人,居然说着一口家乡的话。
阿姨眨了眨眼,收敛中脸上的震惊,稍有些疑惑地多问了一句:“你是这边的警察呀?”
“哈哈哈不是,”钟怀林单手扶着腰,爽朗地大笑两声,独有一种的粗犷豪迈,紧接着盯着女人,稍微歪着头问,“阿姨,我方言说的好吗?”
“好好好啊,说得我都一愣一愣的!”阿姨也捧腹笑起来,低沉沙哑的笑声好一阵没有停歇,紧接着,忽然又想起刚刚他的问题,眯起眼睛,稍有些艰难地思索了一下,“汪翠珍?你是说隔壁那栋的汪翠珍?”
钟怀林点头:“是的嘞。”
阿姨点了点头,唇角依旧挂着笑意,声音温暖而悠长:“这当然认识嘞,邻居嘛,她是做生意的,每天却也有挺多闲工夫,经常来跟我们一块唠嗑,不过她家宝贝儿子今年高考,她最近可忙着哩!”
旁边有个大爷拿着蒲扇拍了拍胸口,重重点头附和道:“那是那是,汪翠珍平时也是个碎嘴子,到处找人聊天,最近不知道咋的,转了性了,一天天见不着人影,听说他儿子中午饭,她都要亲自做了去送,怕学校食堂的饭不好呢!”
宝贝儿子?
余寂时眸光微微一黯,他不止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宝贝儿子”这个称呼,想必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特别清楚,汪翠珍对自家的儿子非常宠爱,当着宝贝一般供着,这才会在字里行间都透露出这个词。
阿姨见三人相继沉默,脸色顿时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不安。
她双手不由自主紧握在一起,指节微微泛白,身体前倾,嘴唇颤抖了两下,嗓音也有些颤巍巍的:“不是,老汪是做错事儿了吗?不会呀,这人是市侩了点儿,但是都是敢说不敢做啊!”
程迩眼眸一眯,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不留半分犹豫,直接问道:“敢说不敢做?汪翠珍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阿姨显然被吓住了,茫然无措的和周围的伙伴们眼神交流,但周围的大爷大妈也明显不想惹事,眼神游移,嘴唇抿成一条线,显然是打算闭口不言。
“阿姨,您别怕呀,我们真的只是问问汪翠珍没有事儿,只是这个案子稍微与她有一点关联罢了。”钟怀林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上前两步,宽厚的覆着薄茧的手掌很轻很缓地抚摸着阿姨的后背,算是安抚,“您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我们是不会冤枉好人的嘞。”
钟怀林一开口,阿姨心中的紧张感莫名消散了几分,大抵是因为口音亲切,她神态再度恢复最初岁月静好的模样,抚摸着胸口缓缓说道:“这汪翠珍呀,啥话都瞎说,之前说过什么杀人放火啊,逃过了就是家财万贯,逃不过就是牢狱几十年……不过这种事儿啊,她是不可能去做的!”
“老汪这人可胆小着嘞,之前隔壁装修,整日整日的杂音,她跟人家老婆子吵起来了,老婆子把警察喊来哩,说是正常时段装修,那汪翠珍没辙呀,就再也不敢闹了。”
大爷捧腹笑着,清了清嗓子就开始讲述,“但是这张嘴可是什么都敢说呦,一天天骂人家狗日养的,恨不得拆了人家的墙,剁了他们,跟我们聊天骂,拿喇叭骂,到是没见她真拆人家墙,剁人去!”
他话音一落,周围坐着站着的大爷大妈便纷纷笑了起来。
余寂时紧紧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露出几分了然的神情。
年轻人天天将杀人放火挂在嘴边装酷耍帅,而一个年近半百的、家中贫穷拮据的中年妇女说出这种话,不仅仅是法律意识淡薄和道德感缺失的问题,更是能品出她本性上的恶劣。
脾气火爆,蛮不讲理,贪财重利,再加上重男轻女……
他简直无法相信冯云慧是怎么在这种家庭里健康长大的。
“这样啊,那肯定不会啦。”钟怀林也从怔愣中回过神,眉眼弯弯的,刚要感谢阿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紧接着问道,“对了,汪翠珍家里儿子是刚好该高考了,她家是不是还有个女儿来着?”
提到冯云慧,不仅仅是阿姨,周围的大爷大妈都陆陆续续展开了笑颜。
阿姨笑呵呵地拍了拍大腿,神态中洋溢着欣喜:“冯云慧呀,这云慧可是个好孩子嘞……”
第60章
钟怀林顿时装作惊喜的模样瞪大眼睛,迫不及待地问道:“我们提到这个女孩,大家都是赞不绝口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啊?”
“提起云慧呀,这孩子优秀!我们整个一个小区,数她学习最好,还不让她妈操心,一个人啊,学艺术特别刻苦认真,还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大学!人是真真品学兼优,在家呀,尽孝心,在外呀,经常帮助我们干活,陪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聊天的,那小嘴儿甜的哟……”
阿姨脸上的笑容根本压不住,滔滔不绝地数起来。一桩桩,一件件的,和之前大卖场遇到的那个中年女人说的差不多。
总觉来说就是,学习好品德佳,对内尽孝,对外乐于助人。
她每说一件,钟怀林就重重的点一下头,一双眼睛都冒着光,随口插句话应和:“确确实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嘞。”
钟怀林与大爷大妈们又随口唠了两句,聊了聊呈安市这边的景色、风土人情,又聊了聊京城的工作。
程迩后面始终沉默,走到湖边站定,余寂时原本站在钟怀林身旁,左右也插不上话,便走到了程迩身边。
清澈见底的河水里,能够清晰地看到鱼儿的身影,一条漂亮的金鱼被一团深绿色的海草困住,急促地摆尾,荡起圈圈波痕。
余寂时顺着程迩淡漠的目光看过去,眸光微微一暗,被白色雕花石桩拦在河岸之外,完全触碰不到水面,哪怕有心救下这条鱼,却也无从下手。
正心神恍惚着,宽厚的手掌缓缓落在他肩头,见程迩给自己递了个眼色,余寂时才发现钟怀林已经和大爷大娘们结束了话题。
和大爷大娘道别时,钟怀林微微蹲下身,手掌放在膝盖上,与阿姨视线齐平,依旧是亲切热情的语气:“我们就过来随便问问,汪翠珍阿姨也没犯事,您各位也不要多想呀。”
钟怀林都并不能确保这些中年男女不会将他们询问汪翠珍的事情告诉她本人,但也随口叮嘱了一声,让他们不要将事情夸大。
三人告别大爷大妈后,一路沿着河边的白色桥墩往前走,河水中游鱼嬉戏,往来翕忽,也有不少幼童在湖边戏耍鱼儿,追逐欢闹。
余寂时却转头望向刚才的水岸,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呈安市小桥流水人家,不同于大城市的纸醉金迷与快节奏,独有一种岁月的温婉悠长以及历史的深邃古朴,简直是宜居的世外桃源,如果不是这案子劈头盖脸砸下来,又有什么能扰乱这片宁静?
三个人在河畔兜兜转转,又问了几个人,大家的回应基本上一致,都对冯云慧一阵夸赞,羡慕汪翠珍好福气的。
能够确定的是,冯云慧大概率是相当不错的,属于品学兼优的孝女,汪翠珍对冯云慧的态度还是比较模糊的,但是对于自己的儿子,是百般疼爱、当宝贝供着的。
在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冯云慧能够保持对母亲尽孝,还能保持活泼乐观的性格,帮助街坊邻居,大抵是个非常坚韧善良的姑娘。
余寂时默默沉思着,三人没有继续再往前走,原路折回。
刚坐上了轿车,程迩放在掌心里的手机便振动起来,垂眸瞥见电话来人,滑动手机屏幕接通电话,开了免提。
话筒中先是一阵滋滋的电流声,紧接着,成齐粗犷的声音便在车厢里响起:“程队,我们这边已经联系了冯云慧的辅导员,具体了解了情况,辅导员李振说冯云慧这一个月没来学校,是家长汪翠珍亲自请了假的,交给他一份医院诊断证明,心脏病要动手术。”
汪翠珍请了假?冯云慧心脏病动手术?
车内三人面面相觑,根本掩饰不住脸上惊骇。
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从心底翻涌而起,余寂时黑漆漆的眼眸里暗潮汹涌,云眉紧蹙,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程迩率先恢复平静的神情,薄唇紧抿,眼底闪过一丝暗芒,紧接着开口问道:“诊断证明的单子可以拿到吗?”
成齐言简意赅开口回应:“可以,我这就派人去学校找冯云慧辅导员取。”
程迩垂眸瞥了眼斜前方的电子导航,懒洋洋垂下眼皮,嗓音寡淡:“没事,我们离得不远,直接过去拿了,你通知到这个辅导员。”
钟怀林临时改了导航,直接导到呈安大学。
显然是被这个消息砸懵了,三个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知道一个红绿灯路口,钟怀林轻轻扩展胸膛,拉伸一下肩膀,长长喟叹道:“这个汪翠珍真是嘴里没几个实话,她亲自请的假,到头来竟敢说冯云慧自己失踪不见的。”
程迩嗤笑一声,眉梢上挑,眼尾上翘,勾曳出一丝慵懒的弧度,坚硬的指骨轻敲车的侧壁,语气透着一丝嘲讽:“意料之中吧,我们早就猜测出汪翠珍跟冯云慧的失踪有一定关系。”
余寂时缄默不言,身体挺直,微微侧过脸看向车窗外,车辆行驶过几个保存古朴建筑的小区小镇,进入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
新旧交织,一侧是现代的繁华,另一侧是历史的沉淀,恍若时空交错。而繁华与落寞又各自独立,其间仿佛形成了一道隐形的壁垒。
呈安大学是本地最好的大学,占地面积很大,校区被茂密的树木绿植环绕,景色优美。
近黄昏,树木葱郁成荫,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在湖畔,落下斑驳的金影,随着粼粼波光跳跃,学生们来来往往,周围一片宁静。
操场上还有男生活跃在篮球场,篮球砸地的声音非常响亮,整个校园都显得鲜活又明亮。
找到音乐学院大楼,李振已经在楼梯口等待,眯着眼逡巡四周,遥遥看见三个人背着霞光走过来,向前迎了两步。
“程警官?”李振穿着一身卫衣,个子比较矮,看上去相当年轻,但是表情神色拘谨严肃,等三人在面前停住,便开口确认道。
程迩点头,在出示警察证后,李振这才将冯云慧提供的医院诊断证明双手递上,扫了眼周围的行人,适才问道:“您如果有什么问题想问我,我们进去说……”
程迩正有此意,对方主动提起便直接点头应下:“好的,麻烦了。”
从电梯直接上楼,三人跟着李振进入了一间办公室。
辅导员办公室很大,桌面干净整洁,物品摆放整齐,墙上挂着校训和守则,推门进去后,房间里空荡荡的,李振挥了挥手,不紧不慢说道:“您坐,您坐。”
坐在一侧的小沙发上,余寂时微微侧过身,与程迩肩膀相擦,仔细看向他手中那份医院诊断证明。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冯云慧的病因、手术时间以及恢复期,应当卧床休息一个月以上,右下角写着日期、医生签名以及一个清晰的医院红色印章。
整张诊断证明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程迩将诊断证明递给身旁的余寂时,抱臂,抬起头看向李振,神色一时有些严峻:“诊断证明是冯云慧亲手交给你的?”
“不,不是。我已经跟之前打电话过来的警官说过了,这个月初的第一周,冯云慧一直缺勤,也未曾回到宿舍。于是我便联系了她的监护人汪翠珍女士,紧接着,第二周的星期一,是汪翠珍女士亲自来到学校,将这张诊断证明递交给我的。”
李振神色平静,一双剑眉蹙起,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轻叹口气:“冯云慧是班长,性格活泼,平时工作负责,在班里、宿舍人缘都是极好的。她没来那一周,不少同学都很担心她,多次向我反映,希望我能出面联系一下她的家长,怕她是不明不白失踪。”
顿了顿,他目光带着几分期待,语气带着点儿急切询问:“所以冯云慧她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大概是有事的。虽然此时还并没有完全确定下来,但五具尸体之中,大概率有一具是冯云慧。
程迩一时间无言回应,薄唇抿成一条线,转头和余寂时四目相对。
余寂时心下叹气,面上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对方看不出任何情绪,嗓音清冽温和:“您别担心,暂时没事的。我们还想了解一下冯云慧最后一次上课在哪日。”
李振闻言没有多作赘述,直接回答:“这事儿刚刚我已经问了班里学生,应该是2月29,星期五。当天离开宿舍后便再没回来了,她平时住宿周末也是在学校的。”
余寂时神色严肃,重复问道:“您确定她是2月29日离校后便再没回学校了?”
李振点头,丝毫没有犹豫:“确定。”
余寂时点头,视线落在手上那份折叠整齐的医院诊断证明书上,指腹轻轻摩挲了纸的边沿,再次问道:“再向您重新确认一遍,星期一来递交这份医院诊断证明的人,是冯云慧的母亲汪翠珍本人,对吗?”
李振稍稍一愣,一时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这样问,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但还是及时回复:“应该是吧,我记得和电话中的声音一致,应该是同一人。不过我在此之前并没有见过汪翠珍女士,也确实不能这样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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