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王铎深沉的、寡言的目光。
王铎交了一笔钱,把陈小奇保了出来。
因为雨下得很大,他们就打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的时候,陈小奇对王铎说:“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王铎没有说话。
陈小奇抿了抿嘴唇,说:“谢谢。”
王铎还是没有开口。
这是一直到凌晨雨停前,他们说的唯一一句话。
王铎把陈小奇送回家,也没有被陈小奇挽留吃一顿晚餐,他安静地回了对面。
陈小奇撇了撇嘴,控制不住脸颊的颤抖,把眼泪忍了回去。
他不知道他的人生是什么时候开始错乱的,可能是刚考上大学,可能是遇到第一个男人,可能是还在家的时候,可能是更小一些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打骂,可能是父亲酒后第一次把他当做母亲。
有很多的时候造成陈小奇的错乱。
他的人生像漫长的雨季,雨点从来没有节奏,也坠落地毫无缘由。
陈小奇勉强自己吃了点饭,没有力气走回卧室,睡到客厅的沙发上去。
电视开着,发出微弱的声响。
陈小奇从一旁拿起还未还给王铎的外衣,把自己蜷缩起来,那件衣服盖住他,缓缓阖眼,睡了过去。
天气预报说,雨季即将结束,未来几天内市里各区会陆续放晴。
陈小奇希望明天是阳光普照的一天。
深夜,王铎一直没有睡,他和衣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天花板,平静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吵破的。
王铎不是很想接,但来电是所里的同事,他就还是接通了电话。
专案组有了一个全新的发现,除去最新一位受害人,前面所有的死者竟然均与他们半年前追查过的那起大型拐卖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哥多亏了你之前说的事情,让我一下想起来去查一下那间房里孩子相关的事情!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同僚在电话中情绪显得激动,与王铎的冷静截然相反。
王铎说:“嗯,知道了。”
同僚又继续道:“我们现在已经在朝这个方向调查了,紧急联系了关押拐卖案主谋的监狱那边提审,很快就能确认这些名单!”
王铎说:“好。”
同僚还欲说些什么,却被门外一阵急切地砸门声打断。
居民楼并不隔音,砸门声清晰地传入王铎的卧室。
“啊!!——”
陈小奇的尖叫在门外响起。
王铎立刻从床上坐起身,他挂断电话,拖着伤脚一步一矮地用最快地速度朝门外走去。
路过桌子时,他随手握了把匕首在掌心里。
王铎靠近家门,挑开猫眼朝外看去。
楼道的感应灯被陈小奇的尖叫声弄亮。
所以王铎可以直接看到,陈小奇家的门大敞,一个男人抓着他的脖子,拖着已经倒地的陈小奇往屋内走。
地上有一滩血。
陈小奇变得很安静,安静到好像砸门声是假的,安静到他也从未尖叫。
只有感应灯证明陈小奇的痕迹,但很快,就熄灭了。
再次陷入一派昏黑。
只留下陈小奇客厅映出很淡的光。
男人的咆哮隐隐传出:“是不是你叫的警察!为什么只有你出来了?!!!”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岑寂。
王铎仿佛听到陈小奇微弱的呼吸。
陈小奇张着发红的、湿润的嘴唇,翕合着嘴唇,呼——吸——
像一条脱水的鱼。
王铎握着刀走进陈小奇家,血迹拖拽的痕迹,通向陈小奇漆黑的卧室。
王铎的脚步放得很轻,一深、一浅,踩在陈小奇的血迹上。
经过厨房时,一阵风吹过了。
吹响那串风铃,发出清脆的、明亮的响声。
那条走廊好像在无线地拉长,变得狭窄、逼仄。
黑暗深处,传来男人丑陋的喘息,与一些被黑暗遮住的残酷的暴力。
没有光,所以没人发现得了。
王铎靠近那道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将刀刺了下去。
男人痛叫一声,哧哧痛喘着一回身,将王铎踹倒。
王铎的腿伤让他无力地软了腿,倒了下去,在黑暗中,影子晃动,像一座深沉的山,轰然倒塌。
男人扑上来,在黑夜中与王铎厮打起来。
王铎猛然抬手给了他一拳,手骨咯咯作响,发出皮肉相撞的脆响。
男人不甘示弱,赤红双目,恶狠狠地踹了一脚。
王铎发出闷哼,手里的刀掉出去,滑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他挣扎着,用手撑着沉重的身体向后,靠到墙壁上,颤抖着撑着自己与无力的脚,竭力站起身。
男人却穷追不舍,一拳挥过来,打得王铎喉头一阵咸腥,吐了口血。
王铎被他全身的重量压制着,男人杀红了眼,两手重重拳打王铎的身体。
镜头是晃动的,但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急促的、苟延残喘的、混乱的呼吸交杂着闯出扬声器。
一切都在错乱,像陈小奇错乱的人生。
鼻腔里都是血腥气。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王铎被扼住咽喉,他两眼逐渐翻上去,无法呼吸,艰难地想要抬手挥出一拳。
“呃——”
脖颈上钳握的力道忽地一松。
身上的男人一身痛叫。
王铎看不到,他听到空气中挥刀时发出的,拨开空气的声音。
那很像一种鸟类,振翅的声音。
男人很快就不叫了,也不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陈小奇错乱的恸喘。
“王铎!王铎!——”陈小奇丢了刀,在黑暗中朝王铎扑来。
很难想象,人可以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某个人的位置,但陈小奇扑入了王铎怀中。
像一条鱼游回他的山。
血从身体里大量流出的时候,人是能听到它的声音的。
王铎躺在地上,他睁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由于没有光,也不知道究竟房内本来就是黑的,还是他看不到了。
陈小奇哽咽着抱着他,想把王铎拖起来,但王铎太沉了,脚也是坏的,所以他抱不动。
陈小奇哆嗦着站起身,冲去开了灯。
灯光照亮的地方,是到在血泊中的男人和苟延残喘靠在墙上的王铎。
背后的墙本来是白的,但陈小奇爱打扮他的家,用一些海报把它们覆盖了。
王铎的血沾在那些海报上,把纸浸湿。
陈小奇哭得很难看,王铎没见他这么难看过。
他泪眼模糊地在地上摸索手机:“叫救护车,我马上就叫救护车!”
“不……”王铎面目残破地、缓慢地、沉重地眨了下眼睛,说话有些费力,声音很低沉,说得断续,他艰难地喘息:“不用了……”
陈小奇没有听他的,沾了血的手指按在屏幕上,但血和泪打湿屏幕,不受控制地跳动数字。
陈小奇哭着把血在衣服上擦干,重新点开手机。
“不用了,”王铎又说了一遍,“把刀给我。”
陈小奇没有听。
“把刀给我!”王铎爆发出一声低喝。
这是陈小奇第一次听到他呵斥。
王铎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从不流露任何多余的情绪,也从不动摇,他只会静静地,靠在那扇窗户下,沉静地喝酒。
陈小奇拨号的手指颤抖着停留,他肌肉痉挛着,看了王铎一眼。
对上王铎沉稳的、漆黑的目光。
“警察会来的,这个人是我杀的……跟你无关……”王铎费力地喘息,用最后的力气说到:“明白了吗?”
“是我!你是为了救我!”陈小奇反驳地尖叫。
“不是你……”王铎咳嗽了几声,血顺着他唇角淌下来,“咳咳……不是你……”
“小奇。”这是他第一次叫陈小奇的名字。
也不知为何,在相处的那么多日夜中,王铎从未叫过陈小奇的名字。
但王铎呼喊他的声音,与语调,同陈小奇幻想中的如出一辙。
陈小奇的所有动作与声音都停下来了,他安静地看着王铎。
“前些天……死的那个男的是我杀的……”
陈小奇的呼吸变得很短,很困难。
案子发生没多久,他就从别的客人口中知道了给他买过戒指的男人的死讯。
王铎缓慢地说:“那些无头案的凶手……咳咳……也是我……”
近期的案子闹得很大,几乎人尽皆知。
陈小奇终日开着电视,不可能不知道。
陈小奇的眼瞳猛然一颤,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王铎:“为——什么?!”
王铎的头一点一点的,眼皮快要合上,嘴唇变得苍白,干裂:“他们……强奸了一些……孩子……”
陈小奇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王铎努力撑着眼皮,看向他,再一次叫陈小奇的名字:“小奇……把,把刀给我……”
陈小奇颤抖着,拖着手上的手臂与腿,在王铎红色的目光中走过去,把掉在血里的刀拾起来,他又拖着腿走过去,姿势竟和跛脚的王铎一模一样了。
一深一浅、一高一低。
陈小奇把刀递给王铎,看着他艰难地抬手,手指抖动着,把刀握在手中。
陈小奇大脑一片空白,他打着哆嗦,扶着墙壁坐下去,坐在王铎身旁。
王铎的呼吸变得很微弱,陈小奇轻轻把头歪了一下,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坐着的位置对着一扇窗,敞开着,夹杂潮湿的空气吹进来。
吹不散王铎虚弱的声音,对陈小奇诉说那起拐卖案的全部真相。
半年前,王铎率队围剿藏着拐卖儿童的作案窝点,却意外发现了临近窝点的一间临时搭建的矮房。
他们推开门,是几具被铁链拴着的、赤裸的孩童尸体,身上的痕迹已经干涸,发霉,霉菌滋生,蔓延他们的身体,把他们吞噬。
有男有女,最小的不过十岁,最大不超过十五岁。
罪犯潜逃的时候,没有解开他们脖子上的锁链。
他们是活生生被饿死的。
王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罪犯落下的嫖金记录簿,他把那本本子藏起来,没有交给局里。
陈小奇静静地听王铎的声音,那些字落进他耳朵里,好像变得模糊。
王铎的声音是低沉地,像一首古老的童谣。
“好好的……小奇,你要好好的……”
“会好的,会好的……”
王铎说。
陈小奇很困,他模糊地仿佛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父亲总会隔着肚皮,用温暖的手掌抚摸他,用低沉地,分辨不清的字音,唱起一首古老的童谣。
雨季似乎结束了。
太阳一升起来了,楼上的情侣还相拥而眠,楼下的孩子正陷入甜梦。
明亮的警笛划破潮湿空气。
陈小奇睁着眼,王铎闭着眼。
所以陈小奇替他看到天花板上正朝中心蔓延的霉菌。
救护车带走了王铎,警车带走了陈小奇。
警局与医院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陈小奇为了看着王铎的救护车,只好不断地回头望,一直到他们都变成一个小点,再也不见。
警局里,陈小奇配合警察回答了很久的问题,不过他更关心王铎,焦急地追问:“他会怎么样?”
警官在提到王铎时,变得沉默。
他们在调取主犯确认名单后,立刻就锁定了一个人——王铎。
谁都想不到,也不愿看到昔日同僚竟犯下如此凶残的罪行,也追悔未能在案件发生前,多与总是沉默的王铎谈心。
“会好的。”
警官在放陈小奇离开警亭前拍了下他的肩。
陈小奇回头看了他一眼。
“会好的……”
警官再次说。
陈小奇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站在那栋居民楼下,地面还是潮湿的,但已经快要干了。
陈小奇望了眼天际沉落的太阳,天是血红色的。
他沉默地走着,脚也伤着,扶着墙壁踏上楼梯。
一脚深,一脚浅。
陈小奇走到一楼,想到某个雨天,他撑伞送王铎回家。
陈小奇走到二楼,王铎每次都会在这里稍歇片刻,继续下楼。
陈小奇走到三楼,他看着空荡的台阶,垂眸回身,看着身后空荡的平面,想到初见时的易拉罐,想到躺在楼梯上的王铎。
陈小奇走到四楼,楼梯一角干涸了一些深色的痕迹,像是未能清理掉的血迹。
陈小奇走到五楼。
凌晨发生的所有痕迹都已经没有了,一切错乱仿佛都恢复了秩序。
陈小奇站在通向两扇门的中点,他迈步,走向左边。
站在王铎家门外,抬手,轻轻叩响王铎家的门。
太阳完全落山了。
太阳一落下去,楼上的情侣就开始吵架,楼下的小孩哭着弹琴,吵个不停。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世界还活着。
没有死。
天黑了。
头顶的感应灯闪烁两下,彻底熄灭。
漫长的黑暗过后。
“轰!——”
观众席爆发出响彻天际的掌声。
当年九月,由年锦爻、王宜执导的电影《阳光普照的一天》官宣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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