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我想回去看看我爸,您说我俩能打破十分钟不吵架的纪录吗?”说到这儿,宁洵自己都笑了,“希望吧,这回要是能坚持二十分钟,我就谢天谢地了。”
远处有人群抱着花走过来,宁洵侧头看了一眼冰凉的墓碑,有些不舍,“估计是您粉丝来了,我就先不和您聊了,下回我找个没人的时候来。”
宁洵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刚走出去两步,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杨岚生前有很多粉丝,时至今日,哪怕她已经去世两年了,她的墓碑旁仍然经久不断的摆满了各色花束。
花团锦簇中,有一张显眼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面容精致,眉目温柔,笑起来时嘴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那一瞬的笑容仿佛能穿透光阴,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准确击中人的心灵。
宁洵曾看到过一个营销号说,杨岚的去世是整个娱乐圈乃至文艺界的损失。
他想,或许有很多人像他一样,因为杨岚的去世而感到悲痛,可也再没有人像他一样。他怀念的不是影后杨岚,而是作为人子,深切的思念着把自己养育成人的母亲。
宁洵离开墓园后便直接去了宁家。
高二下学期,他和宁德远大吵了一架,执意报名了艺考集训。也是在那天,在杨岚去世两个月后,他离开了宁家,和宁德远断绝了父子关系。
此后两年,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这次回家,说不忐忑是假的,可他还是觉得,自己也是成年人了,总不能一直和宁德远置气,太幼稚。
他已经失去杨岚了,难道还要和宁德远老死不相往来一辈子吗?
这么想着,宁洵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开门的是张阿姨。
张阿姨在宁家工作了近二十年,眼看着宁洵长大成人,疼他疼的跟眼珠子似的。
“小洵,你回来啦!”张阿姨嗓子很尖,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她一出声,从院里到屋内都能听到,“快进来,快进来!”
“张阿姨,”宁洵朝她点了点头,然后才有点不自然的问,“……我爸呢?”
“先生在书房,你叔叔来啦,他们两个人在聊天。”
宁洵“哦”了一声,脚下拐了个弯,直奔自己房间,“那我不打扰他了。”
张阿姨有点着急了,上前一步拦住宁洵,好声好气的劝道:“小洵啊,你去敲个门问问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先生也是很想你的呀。”
宁洵停住脚步,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二楼传来交谈声。
是宁德远和宁洵的亲叔叔宁智严。
宁洵抬头看过去,正好和宁德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宁智严知道他们父子感情不和,这会儿很有眼力见的说:“哥,我还有点事没处理,先走了,你和小洵好好聊聊。”
他下楼,从宁洵身边经过,宁洵礼貌的喊了声叔叔。
宁智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劝他:“小洵,你爸很想你。”
张阿姨引着宁智严走出了客厅,此刻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一上一下站着对视的父子二人。
宁德远是很传统的父亲,面对宁洵,他一直以高位自居,以长者的身份自处。
“爸。”
两人沉默着僵持了半分钟,最后还是宁洵先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宁德远顺着台阶从二楼走下来,坐到沙发上,边喝茶边问:“去看过你妈了?”
“嗯。”
接下来又是长达二十多秒的沉默。
依旧是宁洵主动开启了下一个话题,“这个月月底,我在学校有场话剧演出,我演男主角,你……”
“宁洵,”宁德远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你回家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他语气不好,宁洵一听也立刻来了脾气,“什么叫‘就是为了说这个’?你不想看直说,”他冷哼一声,“用不着讽刺我。”
宁德远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站起来走到宁洵面前,疾言厉色:“不过是演了一场戏,就觉得自己能在娱乐圈混出点名堂了,是吧?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清楚,你妈这些年为什么生病你也清楚。”
他看着宁洵,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出口的话依然很不中听,“我和你妈就你这一个儿子,我不想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现在每个月的生活费还不是你外公外婆打给你?”
“那以后呢,在娱乐圈受了委屈,和你妈一样拍戏拍到生病,你到时候也去找你外公外婆哭诉?”
宁洵觉得自己回这一趟家真是犯贱。
他和宁德远根本沟通不了。
宁德远从来不相信他。
宁洵这会儿直接破罐子破摔了,怒气冲冲的和他顶嘴:“我就是爱演戏,就是想在娱乐圈混出名堂,起码比当一个任你安排的木偶强吧!”
他看着宁德远的眼睛,神情冰冷,一字一句的说:“我妈的病,我没资格说,你也没有!”
杨岚十五岁出道,没有背景,也不是科班出身,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十余年,终于在三十三岁那年拿了影后。
可惜,前十年她没有吃到互联网的红利,却在网络迅速发展的时代被舆论影响,患上了心理疾病。
那时宁洵还很小,宁德远又整天忙于工作,几乎没有时间关注杨岚的身体和心理状况。
杨岚曾几次三番的向他发出“求救信号”,宁德远却没有一次接收到。
她一个人,在泛着滔天巨浪的大海里沉浮,拼命地想要抓住一块浮木,却不断被奔涌而来的浪花冲翻。
杨岚第一次发病,是她三十九岁那年。
那一年,她在电影里饰演了一个丈夫出轨、被家暴、虐待的母亲。电影里的她,最后靠着自己顽强的意志力走出了阴影,开启了新的人生,可回到现实生活,杀青后的好几个月,杨岚都沉浸在角色里走不出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时,她会像往常一样辅导宁洵做作业,可发病时,她甚至会把宁德远当成家暴自己的丈夫,一句话也不和他说。
也是这时,宁德远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为时已晚。
杨岚的的病越来越严重,最后在发现宁洵和陆子琛的恋情时彻底失控。
那是宁洵上高二前的暑假,陆子琛去家里找他玩,离开时他吻了宁洵的额头,正好被回家的杨岚撞见。
从那之后,杨岚的记忆似乎退回了十年前,只当宁洵刚上小学。
十一月七号,她给宁德远发了消息,说要去接宁洵放学。
而彼时宁德远正在开会。
杨岚在路上发生了车祸,从此与他和宁洵天人永隔。
第18章
听完宁洵的话,宁德远满脸怒意的看着他,嘴角微微抽动,却仍然咬着牙不开口。
宁洵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只留下一句:“既然你接受不了,那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话音未落,他就已经推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下着大雨,明明还是下午,天却黑得像是已经到了深夜,宁洵站在小区门口,看到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在大雨中反射出模糊的光。
水珠连成线噼里啪啦的落下,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也将宁洵从头淋到脚。水汽氤氲了整座城市,马路上空无一人,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回家吗?他家不欢迎他。
回宿舍?他这幅样子回去怕是要把舍友吓死。
找程泽铭和方楠?这个点钟他俩不知道在哪儿乡消遣呢。
最后,宁洵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在师傅问他目的地的时候,脱口而出了梁嘉木出租屋的地址。
宁洵跑上楼,敲了敲门,没人应。梁嘉木应该还在学校上课,他没钥匙进不去,干脆坐在台阶上等。
于是梁嘉木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幅场景——昏暗的几乎看不清路的楼道里,宁洵浑身湿透的坐在台阶上,一双眼睛蒙着层水汽,湿漉漉的看着他,垂头丧气的说:“梁嘉木,你终于回来了。”
梁嘉木的心跳在这一刻乱了拍,五脏六腑似乎也因此错位,呼吸凝在胸腔不上不下,但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却呼之欲出。
“宁洵,”梁嘉木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赶紧收了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进屋里,”宁洵的头发和衣服还在往下滴水,梁嘉木担心他感冒,赶紧打开门让他进去,“太阳能用不了,我给你烧几壶热水,冲冲身上。”
这老房子里用的还是太阳能,今天下着大雨,天气又冷,肯定是没热水的。
宁洵脱了外套,倒也觉不出冷,只是担心自己身上的水会弄脏梁嘉木的地板,就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讷讷的说:“……谢谢,又给你添麻烦了。”
梁嘉木这会儿一心怕他着凉,没工夫理会他的道谢,烧上了热水又去柜子里拿了条新的毛巾给他,“先擦擦。”
宁洵垂着头接过毛巾,胡乱的擦了擦头发和脸。
梁嘉木把烧好的热水倒进盆里,又兑了点凉水,等水温适宜,才转头对他说:“好了。”
宁洵端着盆进了卫生间,脱掉湿透的衣服,用毛巾沾上热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擦了几遍,冻僵的身体才总算恢复了知觉。
卫生间太窄,一个成年男人站在里面几乎转不开身,根本没有挂衣服的地方。宁洵洗完,便把门打开了一个缝,探出头去,小声喊梁嘉木:“梁嘉木,能递给我下衣服吗?”
宁洵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都湿透了,连内裤都得穿梁嘉木的。
穿上后,他无可避免的想——操,太松了,这人看着这么瘦,怎么……
但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套上衣服走出了卫生间,一步步挪过去,坐到梁嘉木旁边。
“我这儿没有吹风机,”梁嘉木又递给他一个干毛巾,“用这个擦头发吧。”
宁洵点了点头,将毛巾拿在手上,依然是像刚才一样随意的在头上蹭几下。
梁嘉木微微蹙眉,沉默的看了片刻,最后还是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迈开步子走到宁洵身后,把毛巾从他手里拿过来,开始给他擦头发。
看得出宁洵从小就被养的很精细,连发质也格外顺滑,指尖穿过发丝时的触感像是攥着一道温暖的水流。
梁嘉木因此有一瞬的失神。
宁洵捧着杯热水坐在他身前,感受着他手指的温度和力道,忽然觉得心脏跳的很快,全身都热了起来。
“好……好了,梁嘉木。”宁洵有点不自然的说。
“嗯。”
梁嘉木把毛巾拿到阳台挂好,这才走回他身边,“饿了吗?给你煮碗面。”
宁洵摇了摇头,仰起脸看向他,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心翼翼的问:“你陪我说会儿话,行吗?”
看着宁洵红红的眼眶,梁嘉木没应声,但很快坐回了他身边。
“你知道杨岚吗?影后,”宁洵低着头,扯了下嘴角,“她是我妈。”
梁嘉木还真有点印象。
有一年过年,他陪爷爷看春晚,听到过这个名字。
当时是为什么记住来着?
哦,她唱了一首很好听的歌。
“她演的每一部剧,每一部电影,我都看过无数遍,”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像她一样,当一个演员,拍好的作品。”
“我妈是我最崇拜的人,”宁洵笑起来,堆在眼角的泪水却也就此滑落,“上学的时候,每次听到有人夸她漂亮、演技好,我都觉得特别自豪,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我是她的儿子。”
“后来她生病了,精神和心理方面的病,她总是分不清电影和现实,发病了甚至不认识我。”
宁洵眨了下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就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地板上。
“整夜整夜的失眠,导致她精神恍惚,可是清醒的时候,她总和我说,她一点儿也不后悔走这条路,让我坚持我的梦想。”
“但是我爸不支持,尤其是在我妈车祸去世后,他觉得……”他哽咽了一下,艰难的继续说下去,“他觉得我一旦当了演员,最后的结局就会像我妈一样。”
梁嘉木一直没说话,看他哭的厉害,就撕了两张纸递给他。
宁洵把纸攥在手心里,垂着头,小声的说:“我也知道他是担心我,可我不想这么轻易的放弃。”
他偏头看向梁嘉木,昏暗的灯光在深夜里也显得格外明亮,将他眼里的迷茫无限放大。
“你说我真的错了吗?虽然这么说特傻,可我真的喜欢演戏,我不怕吃苦。”
梁嘉木也看着他,目光深而沉,宁洵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不久后听到他说:“我从小没爸没妈,跟着我爷爷长大,他是我们县城最厉害的木雕师傅。”
这是宁洵第一次听梁嘉木提起他的身世,不由的把悲伤都暂时搁置了,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讲。
“小时候,爷爷和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这个手艺传承下去。”
梁嘉木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而是把目光随意的落在了面前的茶几上,“可后来我长大了,读了书,觉得传承下去还不够,还要让更多人知道。”
说到这儿,他轻轻勾了下嘴角。暖黄色的灯光柔和了他锋利的侧脸轮廓,他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暗影。
他的声音又沉又缓,伴着雨声时远时近,像是雪花轻轻落在大地上,又像刻刀慢慢划过木头。
“所以我拼命地学习,终于走出了县城,考到了北京。我知道,到如今我还是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宁洵,”他转过头去,看着宁洵,狭长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是一双漆黑的瞳仁,“追求梦想一点儿也不傻。”
宁洵也看着他,透过那双深邃的眼睛,他看到了梁嘉木从山西小县城一路走到北京的艰辛,而更多的,是对不公命运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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