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让这才悟过来,纠结一阵,放行。我一进门,他们立刻重新守好,绝不再让任何人靠近探知。
多日不曾回来,云何欢的寝殿依旧空旷,仍然摆设不多。我向里走,掀起一层帷帘,先看见了龙床边放的一条案桌,桌上竹简笔墨若干。
似乎我离开前,这里就是如此放的。原有和我一起时的陈设,他没有动过。
龙床上靠着墙里,和衣蜷缩着个小人。披头散发,浑身发抖,繁复的玄衣都没有换下。我前行发出了些声音,他背对着我虚弱道:“朕让你们……都别进来,出去。”
我落座到床边,一手轻轻搭上他肩膀。
他颤抖的身体僵了一僵。
我说:“陛下怎么跟臣一般不学好,病了第一个反应是瞒太医。”
云何欢抱着自己默了片刻,像是心中暗暗整理了会,转身仰起脸笑:“秦不枢,你找我奏事为何都不让人通传……我没病,就是,就是有点冷,睡得不够心口有点闷。”
我坐上床,想将他揽过来。云何欢却吓得一颤,更朝里躲。
我只好道:“陛下来臣怀里躺躺,枕着臣的膝盖休息,会好些。”
云何欢双眼迷离,一呼一吸喘息都不规律,手在自己胸口抓得死紧,却说:“不……不用,你……都不喜欢我了,我要跟你保持好距离,我不能打扰你,我不能打扰你……”
我向他伸手,温和道:“不算打扰。即便臣只是臣子,也有关心陛下身体的义务,就跟陛下为臣血书张榜一样。”
云何欢还是连连退:“真的不用……我,我是有点不舒服,但我只要忍下来,睡一觉就能恢复。上次我就是睡一觉做个梦便没事,我刚刚就在尝试睡觉,只是暂且有点睡不着而……”
“陛下,”我正色道,“上次陛下发病,并非做梦。”
云何欢瞳孔微微一缩,整个人定住。
这话颇有效。我再牵他,他便不倔了。
我轻轻一拽,他靠了过来,任我调整姿势、左右摆布。最后我完美地将他安放趴在我膝前,还给我们两人都围了层薄毯。
我低头观他情形,手还在抓胸口,仍旧胸闷;面颊上浮着层不正常的薄红,一直红到眼底、红到耳后。幸而呼吸平复不少,可能慢慢便好了。
我将他后心揉着,良久互相无言。少顷,他眼睛不再发红,弱弱地开口问:“秦不枢……上次,不是做梦的话,我在你面前发病,还那样,是不是恶心到你了。”
我柔声答:“陛下瞎想。陛下反而应该早些告诉臣。这病唯有臣在身边,才能缓解。陛下自己忍,总有耐不住的时候。”
云何欢一下涌上泪花:“可是,你不再喜欢我,我赖着你,不是更讨人厌吗。还不如别让你别知道。我记得我那天晚上,我真的……好过分,我怎么能这么可恨。”
我叹气:“陛下多虑了。陛下现在很好,臣其实……”
臣其实很想和陛下有以后。
这话我咽了下去,改道:“那日臣愿意帮陛下缓解病症,其实,是那时起,陛下的表现,就让臣开始对陛下另有打算了。”
云何欢眨了眨眼,仍然担惊受怕、等待审判的模样:“什、什么打算?”
我抚过他脸,道:“臣一人在家中,满腔对陛下的怨气无处施放,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就这么放下和放过陛下,实不甘心。臣想要陛下在臣的余生中尽全力补偿臣。”
瞻前顾后,怕这样影响、那样耽误,心都变得不通达。
天底下没有人会算无遗策,进了死胡同,找不到万全的前路,干脆就选用眼下最想走的一条,罢了。
云何欢继续懵然地眨眼。
我更明晰地说:“臣打算搬回宫里,让臣外面的大夫和宫里的太医一齐为臣看病,让陛下每日鞍前马后伺候臣。作为回报,有臣在身边,也能缓解陛下未愈的疯症。如此两全其美。”
云何欢唰地坐起来,望着我,手爪子在胸前一直发抖,似是想碰我又不敢:“秦不枢,你……不讨厌我了?”
我一笑:“臣从没讲过,臣讨厌陛下啊。”
他又恍惚地看自己的手:“你说,你要搬回宫里……我没有做梦吧?!我这次没有做梦的对吗?”
我幽幽提醒:“臣再强调一遍,陛下上次在马车里也没有做梦。”
云何欢惊叫一声,整个人跳起,床板震得吱哑晃。
我想照理说,接下来该是他一个猛扑钻进我怀里了,正要张开双臂,云何欢却仅扑在我面前,焦急地握住我肩膀:“秦不枢,平日给你看病的那些大夫都在哪?他们应该对你身体更了解,我这就把他们都请进宫,和太医交流病情。啊还有,你应该需要单独有个宫殿住,我马上让人去打扫,东西都弄最好的,全都弄最好的!……”
之后,他就叫进了一大批寺人,挨个吩咐,四处布置,反复折腾。
我最终没同意单独住个宫殿。我要想单独住,还提搬进来作甚。
一整个下午,我床都没下,看云何欢窜来窜去,盯着内侍搬这搬那,很主动地将过于空荡的寝殿装饰一新,活力四射。瞧来之前发病的可怜状,是一点儿都没了。
我是他唯一的药,药到即病除。
不知以后怎么办,便不想以后,先想今日。既然分开不好,那就从今日起,试着不要再分开。
没有以后,抓住现在,也不错。
到傍晚,平日照顾我的大夫和一干太医都已安排上,十几个脑袋对着我望闻问切。这架势我很习惯,随他们拿我当要下锅的蹄花、案板上的羊肉,翻来覆去地看,看完就煎药。
不过宫里太医有别的想法,没施针,而是替我将脑顶穴位按揉疏通了一番。他们说,我头风近日并未恶化,就可以少施针,每日早晚如此舒缓经络,效果相同。这可以,不扎脑子,我点头应下。
捱了大半天,终于捱到晚上。我喝了药,太医按过脑袋,殿中重新寂静,别无他人。我将一团乱麻的床铺理好,等云何欢忙完。
他在另一头的案几边飞快地看奏呈。
他不让我帮,就要自己批。我这么百无聊赖等着,总感觉自己做了深宫贵妃。可惜我诗作得普通,不然旁边有条案桌,我下床就能写两句。
等到夜更深,云何欢拣重要的批阅完,才终于过来。
我别开空隙,好让他上床。我想,试着不分开当然要试得彻底一点,如此一被之间,无论哄睡搂抱、还是进一步多做点什么,都会水到渠成,十分方便。他毕竟今早犯了症,即便下午活力四射,但万一没好全怎么办?我得搂进怀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地查看,这是为治病。
却见他一转身到漆柜旁,拉出了张竹席摊到床边。
我不知所以,他局促地说:“秦不枢,你把枕头和被子给我一套,我睡这,你睡床上。”
我心还飘在一被之间的想象中,对此话不能反应。
云何欢道:“你都把我放下了,不喜欢我了,我、我还在阴沟里对你死缠烂打……你不仅不介意,甚至还愿意陪我,甚至还是住在一起地陪我,你真好。秦不枢,你放心,我绝不逾矩,我会永远永远把你视作最尊敬的师长的。”
我:“……”
有时候自己说出口的话,该怎样咽回去,着实是门学问。
于是就这样睡了,他在地上,我在床上。
云何欢在地上竟入睡得很快,几息之间,我还在望床帐发呆,他已开始发出无意识的细微呼呼。我转头看,随着睡着,他睡姿也逐渐变动,慢慢趴蜷起来,整个人侧弓成一小卷。我记得之前有次他还疯的时候,来尚书台找我,等得太久,就是这么个姿势趴在地上睡。
也不晓得,究竟几时学来的小乞丐睡姿。
过了会,殿顶传来了几下踩瓦声。响声渐进,停顿须臾,又渐远了。
之后我才闭目,入了眠。
七月起,朝廷对北境的支援基本到位,谢元将军兢兢业业往回递战报。他先是收拾了在境内为非作歹的北戎人,再奉圣旨激励大军出征。北戎丢盔弃甲,向东求取北狄的援助,却反遭北狄背刺,与大玄大军共同围剿。只一月内,歼北戎骑兵上万人,已打散的北戎残部被迫北迁去极寒之地,再不能威胁中原。空出来的草原疆土和零散部族,暂由大玄和北狄各占了一半。
谢元在奏呈中说,幸而北狄突然发昏,不再与北戎一道,否则此战绝不可能如此顺利。他请求乘胜追击,再下北狄,彻底铲除边患。
几乎同时,云何欢也收到了北狄细作传来的北狄王的请求。要本朝兑现诺言,大军退回关内,并运来上次和约谈的三倍财货,如此北狄才愿与大玄永世盟好,北狄王会与大玄皇帝陛下互为兄弟,做一家人。
看着这信,我挑眉头:“他说要跟陛下你做一家人。”
云何欢将信拿过,扔蜡烛上,烧成灰烬。
第二日,快马带着圣旨出京城,命谢元继续打,打个干净,打个彻底。而京城里戎狄各处细作的窝点,也被翻个底朝天了。
第80章 北巡
接到谢元大捷的奏报,是在九月底的一个午后。我靠凭几坐着,云何欢在帮我按头。
他上个月跟太医学来了技艺,很快熟能生巧。只要想起,便扑到我身边来帮我揉一揉。
起初他十分正经地只想替我舒缓精神,这个月逐渐不对劲起来,手指不时下移到颈后衣襟,似很想往里摸。可每次又一晃之间害怕地收回去,继续正经揉按,让人颇为遗憾。
不仅如此,我劝了十日,云何欢才将那竹席收起,愿意爬回龙床,睡在外侧。原因还是天气渐凉,睡地上委实冷了点。
以前他四仰八叉占据所有地盘,如今却缩在边角,没有楚河汉界的圆柱被子,也定要跟我躺的地方隔十万八千里,挤不出意趣。龙床还是太大了。
说回奏报。
谢元率边军一鼓作气大破北狄,狠狠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且北狄没有北戎那样好命,残部还能往北跑——北狄王帐已直接被大玄拿下,其王室全数抓回境中,做了阶下囚。
从此大玄数十年内,必再无边患。
拿到这奏报,云何欢绕着我跳了好几圈,说多亏了我,若非有我安排的怎么打,这些戎狄不知要嘚瑟到哪年去。
我道:“不是多亏有臣,是多亏有谢将军,多亏有陛下。先有挑拨戎狄二部反目,谢将军才能两度大捷。”
云何欢愣了一愣,使劲摇头:“我……我才出多少力呀。而且是因以前我和北狄有勾结,这次才能计成,最多算补偿错误而已。谢元将军好,你也好,只有我……是不好的,我烂死了。”
我疑了个惑。他几时自卑起来了。仔细想想,仿佛近日他都这样。
难怪我百般暗示,想要他与我亲近些,总磨磨蹭蹭的。
我继续道:“谢元将军是老将,先帝和危氏大玄两朝,他都在戍守边疆,从未懈怠。此次须得重重封赏,北境三军也要多加犒劳。”
云何欢在我身边坐下,低头点下巴,而后一晃抓住我道:“这次你千万别自己出钱,实在不行,我宫里可以拮据点。”
我笑道:“犒劳三军除了封赏,还有别的形式。陛下可想去北境走走?”
云何欢一怔,望着我。
我说:“下令进攻戎狄的旨意乃陛下亲自发出,陛下若亲临北境,奖酬三军,定能极大地提振士气。也好让谢将军认识陛下,进一步将其收服。”
云何欢吓得脸红:“我……亲自去?不行,我又不是什么好皇帝,还曾经引得北境的将军们发火要打我。”他伸抓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忧伤,“我长成这样,又瘦又矮,跟……比起来,一点都不阳刚,一点都不讨人喜欢,他们见着我,只怕更生气了。”
我安慰道:“据臣所知,当年所谓反叛,谢将军并未参与其中。他立了战功,如今更能镇得住底下其他将领,陛下无须担心安危。”
云何欢依旧摇手,使劲撇清什么一般:“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而且……我……”
“陛下,”我牵过他的手,柔声道,“大殿下生前最后的时间里,也曾为戍边安民殚精竭虑。如今北戎北狄边患已除,陛下就不想去他曾停留过的地方,告慰他吗?”
云何欢定住了,抬头凝望着我,眸色晃荡。
自他大哥自尽后,他面对我,再也没有提过云知规这个名字。好像顷刻之间,他便将这个人彻底忘了,一下子心里眼里都只有我了。
真的忘记,怎么可能。那毕竟是为他舍了自己的命的哥哥。再也不提,是不想我因此生怨。
如今回想,虽扭曲了些,终究他们并没有过什么。多半也是个误会。
斯人已逝,万事皆休,无须计较了。
云何欢慢慢蜷起双腿,抱膝坐:“他本来才应该是皇帝,当年,所有人都期待他当皇帝。我占了他的,能有脸去告慰他吗?”
我道:“大殿下自晓得你有心帝位,就没有想与你争过。否则当年,他也不会拒婚自断前途。”
云何欢下巴抵在膝盖上,怔怔看着前方,不说话。他近来这个自弃的样子真是很愁人。怪我,总以各种理由若即若离,没给他定过神,让他心安。
以后不会了。
我便改口:“当然,最重要的,是臣打算与陛下一同去北境看看。”
云何欢猛地一抬脸:“你要去?那么劳顿!不用你帮,非要当面收服谢元将军的话,我自己去就行,我不推拒了。”
我笑了笑:“臣近日病情还算安稳。上次病情稳定时,臣都想到郊外跑马,奈何最后北境战事骤起,没有去成。臣去北境,正是想弥补那回的遗憾,游玩草原风光,跑一跑马。这也不可以么?”
他这才迟疑答应:“那……可以吧。”
于是时间便定在七日后,皇帝仪仗自京城出发,北上出巡劳军。秋高气爽的时节,去看一望无际的原野,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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