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余岁老将谢元看我俩这加起来不到十岁的行为,末梢发白的眉头一跳又一跳,最终不得不加入其中,也把自己盔甲卸了,先让人将小巷前后入口看住,再与我们一同鬼鬼祟祟拐了进去。
这小巷相当偏僻,内里每一家都房门紧闭,好像没有在住的。只是未行太久,渐渐听见女子的哭声、男子的怒喝,甚至还有鞭子抽打的声音。
发觉事态不简单,我把想一探究竟的云何欢拦一栏,让谢元和兵士行在最前,如此再继续走。
很快,发现了角落处第一个盯梢的人。那人望见这边,面色煞白,抬腿就想跑,却跑不过训练有素的士兵,被反剪手臂按了过来,而后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对谢元喊大将军饶命。
谢元脸色一沉,回头道:“陛下,秦太傅,此人臣见过,确是臣副将赵厉家的家丁。”他这么说,那人骇得面上更一点血色也无。
我向前一步,静静道:“哪间屋子,在做什么,难道还要陛下亲口问你?”
此人逐渐缓回神,好半晌,才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说了。
赵厉及其属军在攻打戎狄时,在草原上俘虏下不少戎狄女子,便瞒下来,将其尽数抓入关内,准备“做笔大生意”卖到各地为娼,私谋暴利。
所以刚刚那板车上拖的,正是好几个迷晕了的女孩子。
而这无人小巷深处的某一户,就是中原各处人牙子接头的地方。
之后我们一行人不再是慢慢找了。以最快的速度,风一样地往小巷深处冲去。
云何欢大步走着,恨不得领头在最前面。他脸上生冷得可怕,目光紧盯向这家丁所指的方向,一路死死捏着我的手。在此之前,我从不晓得他的手指能拧出这么大力气。
士兵一脚踹开了门。
院里绑了一地戎狄衣饰的女子,有的不省人事,有的醒着被堵了嘴。还有几个正被家丁服饰的人当物件一样推到旁边,捏嘴捏脸,给旁边挑拣的人牙子看。
变故骤至,里面的人转过来戒备,但不明所以。只有一管家模样的吓得惨然,腿立刻就站不住了:“大……大将军。”
谢元回望了眼寒气逼人的云何欢,领会了意思,抬手大声喝道:“陛下有令,全部拿下!”
不多时,此处情形完全倒转。人牙子和赵厉家丁管家被全数捆了,掼在地上,求饶无用;跟来的两个内侍也走近那堆姑娘,帮忙解绳扯套。
云何欢看着此情此景,仍在用劲牵着我,掌心之间烫得吓人,汗水湿透。
有一个人牙子蛄蛹求饶到他身前,他脸色骤变到几乎扭曲,一脚将其踹翻,眼底红尽:“滚!!滚开!!”
他情绪不妙,恐怕一时难以冷静下来。我忙反扣紧他:“陛下,交给臣吧。”
云何欢转向我,眸中一眨眼生满润意,十分无措。而后他垂下头,也脱力地垂下了手:“……嗯。”
我便上前,替他一样一样安排。
这几人先抓回县衙大牢待审;擒拿赵厉及其亲信,查抄其府,收集更多线索,务必把军中做这种勾当的关系网连根拔起、犯事者逐一审判定罪。
另外,所有无辜女子,每人发银二十两,弄清原籍,将人送回;若有意留在关内婚配的,让兰县县令务必安排相看。
我讲完后,几个内侍士兵立即分头传令去做。解绑了的姑娘们也哭作一团,纷纷跪下,或用中原话或用戎狄语呼喊着万岁,不住地道谢。
如此,一切大概照云何欢心意收拾妥帖,我方回到他身边,轻轻地、不动声色地托住他手臂。
我说:“陛下,没事了。”
云何欢怔怔凝望着那些女子,眼中很亮,手臂仍在不住发抖。
我叹口气,另一手绕向他背后,虚拢住他的肩头。
我一句一句地对他说。
“陛下,没事了。”
“陛下,你看,你现在多厉害,一个命令甚至一个眼神就可以救她们。你已经可以救你的娘亲了,陛下。”
“没事了。再也不会发生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没事了,没事了……”
一句又一句,我看见他眼底的泪珠终于没再强忍,大颗地凝出,一滴又一滴坠下。
云何欢撒开我,拼尽全力地冲了出去。
他冲到那群跪谢的姑娘面前,还是没说任何话,只顾左右忙碌,将人一个一个地扶起。
他搀起这一个,又去拉另一个。等所有醒着的女子都受宠若惊又不明所以地站起后,他就开始帮她们拍掉身上灰尘、拽好歪斜脏乱的衣服、捋正耳坠和额饰。
他的手,已经那么抖了;他的眼睛已经被泪光盈满,大约什么都看不清了。可做这些,他却仔细得不得了,半点都没有懈怠。
他真的亲手将每一个女孩子都认真打理一番,他把每一个无辜遭难姑娘身上的狼狈,全拍掉了。
到最后,有一个女孩子小心地开口:“陛下……您看上去哭得好难过。再次谢谢您救了我们,但、但也请您不要哭了,我、我们以后会好好生活的。”
云何欢愣了一愣,终于到此时此刻,他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恍回神般,笑了起来。
“对,你们要好好生活,”他使劲抹了把脸,说,“回草原,或者留在中原,都可以,反正,一定一定……要好好生活,要过得幸福。”
“……一定要一辈子都过得很幸福。”
第84章 原上
回到车中,我显然察觉到,云何欢有些变了。
他重新披上玄色龙袍,但没再瑟缩地蹲在角落里。他正正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前方,不时揩去眼角的光。
云何欢要求但有进展立刻报来,到晚间我与他用膳时,兰县县令已递来奏疏,送上初步的审查结果。军中主谋此事的将领有三人,估计还涉及士兵数百人,两个营。兰县正与大将军加紧查案,借此牟利的必不放过一个。
云何欢道:“记着,原北戎北狄临近边关的地方,已是我大玄疆土;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是我大玄子民。今后不止军中,任何人敢再贩良家女子为奴,就是掘我大玄根基,以叛国定罪。”
兰县县令冷汗涔涔,叩首称是。
云何欢很有范地摆了摆手:“下去吧,朕要接着与太傅用膳了。”
兰县县令一走,他啪地一拍案桌,两只手爪子在案上一顿挠,浑身毛炸:“我真是要气死。还定罪,真麻烦,干脆抓了明天全部斩首不好吗?”
我正夹一片茄子吃,没忍住被逗笑:“陛下恨不得全部斩首,却没这样做,还是依律办事。”
他瞄了我一眼,目光又躲闪起来:“因为……要做个好皇帝,要把国治好,要听你的,为天下百姓谋越来越多的福祉。”
我想,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与他本面案而坐,各待一边。我放下筷,起身,转到了他那一侧去。
云何欢眼巴望着我,起初不明所以,待我挤到他身侧要坐下,他缩着手臂,打起战来:“……秦不枢?”
我虚勾住他腰侧:“臣冷,陛下今晚可以给臣暖床吗?暖一整夜的那种。”
云何欢道:“行,行吧。只要你不嫌我硌……哦不,放心,绝对不会硌。”
“那明天,”我略微使力,将人搂住,“明日没有行程,臣想去草原跑马,陛下可以和臣一起么?就我们两个。”
云何欢揪着我手臂摇头:“不行,你坐车都要颠吐的,怎能去跑马?那不能在马上,绝对不行!”
我挑眉,他怎么想得比我都狂野:“嗯,陛下,臣只是说跑马……你在想什么?”
云何欢比划:“……跑马啊!正经的跑马,我意思是太颠了,对你身体不好。”
他都这么讲了,我微微点头:“好的正经跑马。臣想牵一匹马,有个意思而已,不一定就得跑。臣主要想去草原逛一逛。”
我将他比我小一圈的手牵过,极尽珍爱地拢进掌中:“臣想和陛下去草原逛逛,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让其他人都在很远处守着,不准他们看见我们。”
他眼神还在躲闪,人被我不动声色地搂进了怀里,倒没有丝毫挣扎。我感觉得到,他肩膀些微的耸动,他纤细腰肢的颤抖。
以前,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他住在我府中,我教他读书,便总这么环着他、搂着他。这样往哪探索都很方便,最后总会把书读到卧房里去。
我忽然不想再问他可以不可以,我将他的手抬到唇边,径直说:“陛下,答应我。”
云何欢眼睫一颤,眸色隐在细碎的阴影里,耳尖却泛红。我想,他这次应不会装听不懂了。
其实,他也已经没有在躲我了。
“……嗯。”
于是便叫内侍去安排了。毕竟陛下安危最为重要,须得让人圈出关外一块地方,排查掉所有可能的危险。另外,我还须布置点小心思。
晚上,他难得愿意与我安然裹在同一被中,给我暖了一晚上的床。
就是仍然只能背着抱。
我们都很默契地睡了个养精蓄锐的懒觉。第二日日上三竿,快正午,才起。
洗漱完毕后,云何欢想传膳,我一拦:“陛下,先随便用些点心垫垫肚子。我们去草原上抓野味,自己做饭。”
他新奇:“我们不是去……还有这么多活动?”
我勾一勾他下巴:“陛下别话说一半,去作甚?”
他还没穿鞋,踹了我一脚。
我把他脚丫抓住,一边套袜套鞋,一边道:“臣与陛下体会边塞风光,就是去抓野味的。那可有很多野味呢。”
等乘銮驾出了关,到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已过正午有些时候。我们把仪仗留在城关不远,各自带好东西,我再牵上匹马,就出发了。
秋风轻柔,苍天湛蓝,漫草无边,风过碧浪层层。远处与穹庐相接的地方有一条金亮的溪流,左右多有缓坡,很适合休息,那就是我们要去的目的地。
我背了张弩,牵的马当骆驼用,驮着锅碗木炭等等物事,可能用到的都带上。云何欢就很厉害了,他背了一包裹的点心,边走边吃,残渣也不接,全掉进草地里。
我本不怎么饿,想着现抓现做才有意思,可他越吃我越饿,便找他要。然后我们便一起啃点心,啃下一路残渣。半饱之后我不吃了,还要留肚子吃正膳。
到了缓坡上,我将马赶去喝水吃草,铺开软垫裘毯,给云何欢坐,抽出背后的弩,开始上小箭。
云何欢也没闲着,捡石头砌小灶台,放进木炭,锅碗备好。最后好奇地望着我问:“秦不枢,我们打什么吃?”
我道:“土洞里有草兔,溪中也有鱼。草兔暂时躲起来没见着,臣想试试能否用弩箭扎鱼。”
云何欢一愣,托住下巴想了又想:“我听说过钓鱼抓鱼网鱼,没听说过用弩扎鱼。这靠谱吗?”
其实我也没多少这种打猎经验,全凭想象。我想游猎之人都爱背一张弓,弯弓而射,一击必中,但我没射过箭,才带的弩。本就背了不少东西,网鱼之物实在带不了,但就想象而言,估计用弩射也是差不多的。
我向他点头肯定:“臣估摸着,大概应该是靠谱的。还请陛下舀水煮汤,只待两刻,臣必让鲜鱼下锅。”
两刻钟后,我蹲在溪边,看着最后一根小箭射进水里被冲走,捡不回来,陷入了沉思。
事实证明打猎不能靠想象,抓鱼该用钓竿、用网,就得用。
云何欢一同蹲了过来,看水,看被冲走的箭:“我刚刚发现有两只草兔,射兔子的话箭能捡回来……但是不是兔子也不好抓了现在。”
我捂脸,叹气,自闭。
他往背着的兜里摸,递给我:“没关系,点心还有。我早猜到不会顺利,才带了很多。”
我无奈接过一块小饼:“多谢陛下。”
幸而我也早料到未必能抓着,做了准备,不至于出来就是为到荒郊野岭里啃干粮、让云何欢生的火白费。
我带了包好的饺子和汤圆,下锅煮开便能吃。虽本质上和啃点心干粮没区别,至少,占了个二人野外炊火的仪式感,捡点野菜一起放进去,尚算不错。
再起个灶台,分成两锅。我热饺子,他煮汤圆。
我这边弄得差不多,扣盖闷上,而后决心认真观察隔壁,领会云何欢那种略微扁平、星点露馅、却又不成一锅粥的汤圆,煮成的诀窍。
只见他将一包生汤圆囫囵倒进去,探进汤勺,开始驾轻就熟地搅动。可如是少顷,似乎并无奇特变化,十分正常。
搅到一半,他停下,指着我的锅:“秦不枢,你饺子闷很久了,锅盖在响。”
我恍然,赶紧回去熄火开锅盛饺子,下点盐,动作迅速分作两碗,每碗飘两片野菜,便很完美。
我自觉弄这些小半刻都没到,可回过来看他的锅,却已见汤圆变为熟悉的扁平半死不活状,凄惨地吐露芝麻馅了。
云何欢刚灭了火,见我注意,恨不得把锅掩上:“你知道……我煮的汤圆一向是这样的。”
我由衷感叹:“臣知道。很有水平,臣学都学不会。”
我真没讽刺,奈何逗弄惯了,令他误解。之后拦了又拦,才阻止他丧气地直接把一锅刚煮开的甜水倒进河里。这通闹完,最终剩一个时辰到晚膳时分,我们才坐着软垫、脚搭着缓坡的软草,用上今日第一口热食。
吃完后,我收拾碗筷,发愁。今日这发展,怎么想都不大完美,不够顺理成章。
云何欢和我抢:“秦不枢,你坐着,我去洗。你少沾凉水。”
我伤感道:“臣洗吧,无碍。而且是臣技艺不精扎不中鱼,没能让陛下食鲜,有最好的感受。”
他更坐近,像我这几日安抚他那样,努力抬手摸摸我头:“已很有意思了。何况逃难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我明白你的用心良苦,我感觉自己好像更能体会民生了。”
我:“……嗯,陛下明白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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