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话,让雾谭觉得自己屁股底下很扎,他决定推拒:“臣自北境回来,风尘仆仆,住在宫中恐脏污天子贵地。臣还是照以前那般住太傅府邸即可。”
说完他又觉怪异,好像无论住宫中还是住秦不枢家里都不对劲。便又改口:“或者,在宫外给臣随意找个住处就行。”
秦不枢摇了摇头:“雾谭将军镇守边关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必得留宿宫中,每日好生招待,方能彰显天子恩赏。这是我和陛下的心意,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雾谭心里发毛,余光瞟瞟局促低头的云何欢,又看看一手正虚搂陛下后腰、又对他含笑缓言的秦不枢,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秦不枢进一步说:“而且,我正有重要之事想与雾谭将军私下交待,需要将军住得近些,不能远了。远了易生枝节,很不方便。”
雾谭:“……”
他又瞟了一瞟云何欢。陛下已经开始认真夹菜吃菜,假装充耳不闻。
秦不枢也十分温柔地为云何欢夹了一筷子,又抬头恳切道:“雾谭,这是真心相邀,还请不要拒绝我。”
雾谭:“……是。”
虽说这晚宴,雾谭全程很发毛地待过去了。
但也有不错的收获。至少他确认,传言有几分为真。那两位的容貌,仍然是许多年前的模样。这样很好。
第104章 生辞
宴后,雾谭被安排住进宫中一处宫殿,名叫桂殿。这里已不能说是距天子寝殿不远了,完全就是互相背靠,一墙之隔而已。殿内陈设富足且崭新,这是某人早早便打算好,等他回来,要他住这。
戌时,宫人为他送来浴桶热水,说是洗尘,还打算近身伺候。雾谭不习惯这样,选择将一干人等赶出门去,自己泡下去清洗。
回想宴上秦不枢所言,他越泡越觉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
难道……莫非……
总不会是,想将他长留在这,彼此离得近,方便今日一处,明日一处,看兴致来回挑选……但自己身体已成这样,如何能够……也不对,他那种重情之人,怎可能做这样的事……
雾谭蹲在水里长毛,他感到很苦恼。
忽然三声轻敲房门的轻响,将他思绪拉回。
雾谭下意识以为还是那些宫人,便提声道:“我无须旁人伺候,你们真不用进。退下吧。”
然而殿外人声音却甚为熟悉:“雾谭,是我。”
雾谭顿时一阵慌乱,水花激荡,整个人都险些从桶中翻出。那殿外人也惊得退了一步:“啊,你还没沐浴完毕,是我唐突了。那你继续,我稍后再来。”
雾谭额角突突乱跳,他扒着桶沿站起,去捞干帕和衣裳:“不必,你等一会!”
若真晚到子时再来,他怕也真要被骇得连夜走殿顶逃出宫了。戌时还行,这个时辰尚能勉强正经。
片刻之后,他穿上层层衣袍,并将外衣披上束好,甚至连靴鞋都套上,整个人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感到非常地妥帖了,方才小心翼翼去打开殿门。
门外,秦不枢半披头发,一身十分轻松的青碧色绡罗寝衣,脚下踩着木屐,腕间托一半展的白面折扇,就这么站在外头,眸光带着殷切之色,微微仰头望他。
“……”
他砰的一声,选择重新将殿门扣上了。
外面折扇对着门一顿狂敲:“雾谭?雾谭??你为何把我关外头?你开门,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当真有要事找你商量!”
但现在雾谭感觉很不妙,是里里外外都极其不妙,只道:“不非要进来的,隔着门说也是一样,你讲。”
外面人却说:“不一样的雾谭,此事必须与你当面密议,必得当面。”
雾谭抄起手臂:“这是你和你陛下的地盘,不想旁人听,那让外面伺候的人都滚。我不信还有谁敢乱长耳朵。”
秦不枢仍在坚持不懈地拿折扇敲:“你先开门,我们聊聊就知道了。你如此怕我做什么,我只是驻了颜,又不是变成了妖怪会半夜爬进屋吃你。”
明明看样子就很像,雾谭心道。他嘴上说:“……不要。就这么讲。”
外面人暂且停了敲门,静默片刻,才怅了口气:“那个……雾谭,我懂了,你莫非是有所误会?我找你是说真正的要紧事,并非你胡乱猜想的那个意思。好罢,也怪我遮遮掩掩,导致多有歧义,可我也不得不如此……言而总之,你先开门放我进去,成吗?”
秦不枢又敲又哄,终于得以进门时,面前未见雾谭人影。左右四看,没有,往上看,这才有。原是雾谭照以前那般坐到了房梁上,连腿都收着。
秦不枢把门合紧,对上面这头笑道:“你何必待那么高。我早就无须你坐房梁上来守着我了。”
雾谭低头瞧瞧自己,只说:“这么跟你说话,比较习惯。快讲,到底什么事?”
秦不枢道:“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不能为旁人所知,方才如此神秘。万望你能收下。”
他将半开的折扇压回,这才能叫人看清,折扇之后居然藏了个瓷瓶,封口极严。秦不枢将瓷瓶放上案几:“你还是下来吧,我小声跟你讲。”
雾谭稍作迟疑,跳下来了。秦不枢坐在案几这一角,他就往那一角坐。他这谨慎模样秦不枢也瞧得无奈,主动提着瓷瓶挪近,低声道:“这是长生仙药,服之可活至一百二十岁。送给你。”
雾谭看瓷瓶,又看面前人,感觉自己见了鬼。
他又想挪远了,手臂被秦不枢捉住:“晓得你不信,我这不是正打算跟你细细解释么。”
之后半个时辰,秦不枢将几年前某次遇仙的经历讲了个彻底。雾谭看着他这一顿叭叭,不禁又想起梦中回忆,那年秦不枢跟他倾诉没能追到柳邵的各种感想。此时此刻,彼时彼刻,都是止不住地叭叭,他感觉很像。
“……总之,这是一份真正的仙药。”秦不枢最后道,“当年沈道长所赐,多了数粒,我数了,刚好再够一人使用。可能这也是沈道长有意的,他信任我,放心多给了我一份,望我多择一忠良,令其长命百岁,同治天下。我想到能给的,就是你,雾谭。陛下也是同样的意思。”
雾谭自觉,有一些恍惚。
“……是真的?”
“是。你看我和陛下的样子,还不相信?”
“能包治百病吗?”
“自然不在话下。我身体早恢复如常,前两年,我闲时在校场学了射箭,还带何欢微服出去骑马打猎呢。他炙肉吃了个饱,这回半点没饿着。”
他竟已学会骑射。
雾谭想象了一下那样场景,发现无法想象得出来。印象中秦不枢总在缠绵病榻,在这方面的能力是缺失的。所以才有了他,一个寸步不离的影卫,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
今后居然连这个作用,也不再需要了。他自己能够拿起弓箭了。
秦不枢左右一顿看,摸来茶盏:“要不要现在就用?就着茶水一齐饮下即可。此物贵重,我都要亲手交给你才放心,早用为好。万一弄丢,岂不可惜。”
雾谭应下一声,打算斟茶,只是手摸过茶壶,又顿住。
他说:“服用仙丹如此随便,有些不敬。我明日重新沐浴熏身后再用。你先回去,陛下应该……还在等你。”
秦不枢愣怔一瞬,答下:“哦,行。我把你拉在宫里住,就是为方便送你此物。你若不想住这,明日可回秦府……”
“不住。”雾谭道,“我在京城碍眼。后日我就回北境,继续做镇边将军。”
秦不枢显然失望:“何必这么着急。”
因为即便郎中说能顶七日,可雾谭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撑到。而且远离京城,也需要一点时间。
必须早点离开,这样才能最完美地死在荒郊野岭,这样才能从生到死,都不会打扰到他。
雾谭倒了盏茶,抿下,垂着眸说:“回去吧。你喜欢的人,别让他担忧久了。”
秦不枢离去时,一步三回头。其中两回头都在看案上的瓷瓶,仿佛在用目光嘱咐,雾谭一定要吃,要早点吃,带着容易弄丢,只有吃了才不会丢。
将门重新扣上时,雾谭自觉腿脚隐约发软泛疼,略微站不太住。而腹部麻麻地泛凉。这说明那病症确实只是压制下去,等药性反噬开始,恐怕就……
那人给他送来了长生药。
原来这么多年,那人坚持不懈地请他回京,就是为这一刻,能将长生药亲手交到他手上,嘱咐他尽快用下。那人希望,他也能和他们一样长生。
可是……
雾谭缓步踱回长案边,将瓷瓶拿起,放在手中摩挲。瓶身釉面已稍微褪色,此物,确实妥善保存许多年了。
他没有打开瓶塞,而是走到床榻,把瓷瓶搁在了枕下靠里的地方。
毕竟,他还要长生做什么呢。
为做戏做全套,第二日清早,雾谭便又命人为他准备洗浴,且提出种种要求。他也不在避讳宫人内侍在旁伺候,由着他们为自己三洗三熏,走完一切流程。这样给秦不枢看。
到下午,秦不枢又来找他了。这回总算没穿那身松垮寝衣又裸足拖木屐,一身常服,甚为齐整,这样很好,即便坐在一处闲聊,雾谭的内心也感到十分平静。
秦不枢与他讲过这些年种种有趣之事,又乐呵呵向他讨北境趣闻,尤其是如何带两千精兵将戎狄残部杀个片甲不留的,非要他细细地讲。就这样,两个时辰无知无觉地过去。
到后头,雾谭自觉腹部疼痛隐约又犯,便冷下脸色道:“跟你聊天舌头都聊累了,以前倒不知你有这样多话。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待会。”
秦不枢上下打量,眉心一凝:“你身上不舒服?”
“没有,”雾谭别过脸,“我嫌你烦。”
秦不枢扫开折扇,扇面压住鼻梁,静静盯了雾谭片刻,又问:“仙丹你用了没有?”
雾谭微垂下眼,道:“早上沐浴完便已用下。”
秦不枢坐直身问:“什么味道?”
“……”雾谭思索了一会,选择负起双臂,“好吃。你那神仙在哪找的?再多要些,我还想尝尝。”
秦不枢果被逗笑,起身:“知道你在赶客了。嫌我烦,我走就是。”
行到门口,他忽然回头,认真嘱咐:“这回休要不告而别,明早送你,陛下也会一起,还带几个官员。我们要拿你装门面,你若又先跑,我们可会丢脸的。”
雾谭点了点头:“明白。”
搬出陛下和官员,秦不枢这样提,便是委婉乞求,这次一定要亲自送他走。
但他这句明白,还是说了谎了。
深夜寅时,雾谭重新打好自己的小包裹,一样宫中之物都没有多带。最后,他掀开枕,确认那瓷瓶依然躺在枕下,摇一摇,确认里面仙丹还在,便放回,重新盖下了枕头。
他跨过一处处殿顶,翻出了宫城。在天色既白时分,又翻出了京城的城墙。一切无声无息。
城门之外,有一户人家养马。购来马匹,他骑上去,便又出发了。
上回,他仍有两分眷恋,骑马在城门前逡巡少顷,看得足够,方才离去;这次,他再不曾回望任何一眼。
君长乐人间,吾往黄泉。所以这一次,不能回头。
第105章 再见
雾谭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沿北上的官道才驾马跑了两刻钟,便遇上拦路的禁军。为首的,正是百方,他曾经最得力的影卫属下。
百方见得他,亦十分震惊,好一会儿才想起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将军。下官……久候将军多时了。”
雾谭扯紧僵绳,疑惑:“久候我?”
百方上瞄了一眼,低头继续拱手:“下官……奉陛下与秦太傅之命,在此等候,若卯时之前见到雾谭将军,须得将其拦下,送回京中。”
雾谭一整个愣怔住,半晌,自嘲笑起。
险些忘了,以那人之聪明,怎会不吃一堑长一智。上回他就这样不告而别过,难道就不会想到这次他也打算不告而别?既然不能确定,干脆卯时前拦一拦试试好了。
雾谭问:“太傅他……拦我之心可坚决么?我若硬闯,你们会如何?”
百方回答:“抱歉,将军。太傅大人这次下的是死令,下官见到将军,必须将您送回京城。否则,下官就是死罪,还望您谅解。”
提起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雾谭闭上双眼,浑身松懈下来:“好,我不为难你们。带我回去吧,我去见他。”
之后,雾谭一路被严送回去,进了京城,进了宫城,身侧两边的禁军都未懈怠。直至回到桂殿门前,领着自己的百方推开殿门,才让开位置,伸手邀他向里。雾谭步入后,殿门重新合上,殿外攒动的许多人影,亦飞速远离。
秦不枢坐在床头。软枕已被放在一旁,他的手,正抚摸在那瓷瓶瓶身上。
“为什么不用?”他轻轻问。
雾谭没再往那方向看,在长案边的锦垫坐下:“仙丹之说,多半骗人。我跟你以前学的,不爱信这些。”
秦不枢微抬起头:“我已跟你讲过此物来源,且此物起效的证明,不正是我与陛下?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雾谭只得道:“我不想吃。没兴趣活那么长时间。”
秦不枢站起身,步近,近到他面前。雾谭依旧望着窗外,故作未觉。就这么一站一坐,相对无言,沉默许久。
秦不枢终于开口,声如叹息:“雾谭,和我说实话,你身上的药味,是怎么回事?”
雾谭惊疑仰头:“什么药味?”
“城西薛老大夫家秘方的药味。”秦不枢定定凝着他,“过去我药用得太多,能分辨出不同大夫药方药味的差异。人参、附子、苏合香,此三类薛大夫的药方常用,用于回阳救逆,强提精神。但一般用药,都不会有你身上的味道这般浓重。甚至两次沐浴,都未能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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