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发抖的身处地狱,目睹地狱。
熬到天黑,那些僵尸睡下了,他轻手轻脚的溜出去,想找到和自己同样的活人。
可当他如愿以偿的找到时,却见活人们围着锅炉,怀里抱着孩子,目光却紧盯着别人怀里的孩子,哭的痛不欲生。
仅存的活人饥肠辘辘,又疫病缠身,他们想活着,不得不易子而食。
他吓得跑掉,跌跪在枯井旁吐了个昏天黑地。
数十日滴水未进,全靠修为撑着,其实什么都吐不出来,但他抑制不住的狂呕,没有食物和水分能吐,那就吐血,吐到恨不得将胃都搅碎了吐出来。
他拼命地跑,因突如其来的半瞎摔了无数次。
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苦中作乐的惨笑。瞎了也好,什么都看不清了,就不害怕了;聋了也罢,什么都听不见了,也就不会作呕了。
逼到绝境,反而激发潜力。
震古烁今的法器青丝绕因此诞生!
炼器的修士不在少数,但此炼器并非创造,而是拿到现成的武器进行淬炼,升级。
像衣非雪这样“无中生有”的铸器者,举世罕见。
从古至今能做到之人,寥寥无几,连扶曦尊者都没有。
他乐观的想,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
明晦兰看着闭目入定的衣非雪,窗外惨淡的日光洒在他脸上,白的近乎透明。
明晦兰安静的陪在身边。
忽然,外面有异动。明晦兰轻轻松开衣非雪的手,起身走出去。
原来是他放置在周围的符咒被触发了,被邪祟侵体的修士在“三昧真火符”的焚烧下化成飞灰。
而没被邪祟俯身的修士就有脑子多了,他们受怨念摆布,猩红着双眼躲开符咒陷阱,杀气腾腾,嘴里嚷着:“去死,去死吧!”
明晦兰从容抬手,并指如剑:“我也有同感。”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那修士满面癫狂。
明晦兰的目光比他还要癫狂几分。
“明晦兰?”
明晦兰怔鄂。
屋里又传出一声急促的:“明晦兰?”
“我在。”明晦兰转身回去的刹那,双指一划,剑气流丽轻盈的没入那修士灵台,哪里像是摧枯拉朽的杀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灵台的抚慰。
那修士浑身僵住,下一秒,元神俱灭。
明晦兰迈过门槛儿,看见衣非雪正朝这边走来。
明晦兰大步迎过去,伸手接住衣非雪,不等说话,先被衣非雪劈头盖脸的斥道:“让你别离开我,你怎么又乱跑?!”
明晦兰说:“我去看看符咒够不够用。”
或许是“孩子没胡闹,是去办正事”的理由足够充分,衣非雪没继续苛责。被明晦兰搀扶着坐下后,感觉手上一空,心里顿时也跟着一空,几乎是本能的往前一抓,重新抓住明晦兰的手。
明晦兰:“?”
衣非雪没说话。
明晦兰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
自己的手在此时此刻的衣非雪感知下,和地砖没什么差别吧。
他半瞎半聋,闻不到、品不出、摸不着。
无知无觉的世界是很恐怖的。
明晦兰回握住衣非雪的手,很紧,很牢固。
衣非雪又说:“别离开我。”
明晦兰朝前倾身,贴在衣非雪耳畔说道:“放心,我在这里。”
第37章
法阵之中没有白天黑夜, 但修士能分辨出时辰,外界这会儿该掌灯了。
明晦兰问衣非雪好点了吗,衣非雪全无反应, 好像听不见。
明晦兰往前凑了凑,贴着衣非雪耳朵讲:“你那半年时间里,都是自己吗?”
衣非雪五觉迟钝, 明晦兰都凑到脸上了才感应到, 顿时像只被冒犯到的炸毛猫猫猛地后缩,眉毛一拧,气势汹汹:“离我远点!”
明晦兰被他这一连串反应惹得忍俊不禁:“你方才还说‘别离开我’, 现在又嫌我挨得太近?”
趁衣非雪发火前,明晦兰熟练的及时顺毛:“衣掌门息怒, 这不是没办法么,不这样您听不清我说什么。”
衣非雪反思一下, 确实是自己的锅,于是好声好气的回答刚才的话:“我从小到大都是自己。”
从出生就万众瞩目被前拥后簇的明晦兰:“?”
衣非雪:“兰公子愿意跟不祥之人交朋友吗?”
明晦兰心脏难以遏制的抽痛几下, 情不自禁的握紧衣非雪的手:“何止朋友, 我还愿意做奴隶。”
衣非雪:“……”
一整个无言以对。
明晦兰想起初识衣非雪是在季家的宴上,人们虽钦佩他少年天骄,却也因他出生不详,性格乖张桀骜,能远则远。
衣非雪独自坐在殿内一角,无人问津, 本人却早就习以为常,乐得清静。
明晦兰当时主动去攀谈,其一是久仰宿敌大名,机会难得理应认识认识;其二是见他孤零零的, 殿内众人三三两两的结伴,唯有他一人形单影只,实在有几分可怜。
*
明晦兰:“会很寂寞吧?”
他以为衣非雪会给他一记白眼,再凉飕飕的讽一句“寂寞个鬼,本掌门清净着呢”。
不料衣非雪沉默良久,开口道:“只是偶尔。”
这是继寒亭游湖的又一次交心。
明晦兰忍不住接二连三的问,衣非雪也不由得真情实感的答。
若不寂寞,又怎会隔三差五的到谷中找妖兽玩儿?
他那个年纪,正是该跟伙伴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锦鲤,站成一排被先生打手板,等先生睡着在他脸上画乌龟整蛊。
不祥之子,害人害己,人人唾弃,避之唯恐不及。
活人不待见,那只好跟鬼“喝二两”。
衣非雪的世界无知无感,他本能的自言自语,想以此营造热闹的假象:“有一天,我寝室外面来了只小鬼。我清楚记得那年我三岁,第一次见鬼,我高兴坏了,连滚带爬的下床,推窗冲着它一声“嗨”,结果你猜怎么着?它吓跑了。”
明晦兰:“……”
衣非雪:“我说你别跑啊,我不打你,咱们来读三字经吧,我教你!我就追他,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边追边喊。它头也不回,边哭边逃,边逃边嚎,我说你哭什么呀?它哭的更惨了,我就追,它就跑,你说气不气。”
明晦兰:“……”
他无惧邪煞鬼魔,所到之处诸邪避退。那区区小鬼当然闻风丧胆,屁滚尿流了。
明晦兰想起衣非雪曾喃喃自语过——鬼明明很可爱。
所有人都怕撞鬼,而寂寞的孩子心心念念见鬼。
明晦兰:“这只鬼之所以逃之夭夭,必定是被你那句三字经吓得。生前要读书,死后还要读书,它能不跑吗?”
衣非雪愣了下,也笑了。
他有一双无需卖弄就颠倒众生的凤眸,清冽如冰泉,高山仰止。
可若眸子染上笑,惊艳流光,映的满堂都亮了几分。
尽管他此时眸子空洞,却无神胜有神。
明晦兰情不自禁的前倾,隐隐的呼吸喷溅在衣非雪的脸上,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因此微微荡漾,似有若无的剐蹭着额头,但他毫无所觉。
衣非雪眨了眨眼。
忽然,模糊的视线骤转清明,俊美无俦的面容近在眼前。
沁人的兰花幽香扑鼻而来,碎发蹭的额头发痒,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宛如沸水滚烫。
更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衣非雪瞠目结舌。
形、声、闻、味、触尽数回归,衣非雪反倒全身僵硬,仿佛中了咒术般动弹不得。
空洞的双眸宛如画龙点睛,瞬间活灵活现,明晦兰知道衣非雪能看清万物了,被当场抓包的他来不及躲开,又或者,故意不想躲开。
他们近在咫尺,四目相望。
谁也没后缩。
谁都好像在等对方前进。
明晦兰忽然抬手,似是要笼住衣非雪的后脑。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衣非雪,兰公子,你们在里面吗?”
衣非雪如梦方醒,猛地退开。
明晦兰也往后让了让,朝外回道:“季小公子。”
衣非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四个字叫的有些咬牙切齿。
和季禾一块来的还有周老。
看中土的“花朵”全须全尾的,周老狠松口气:“没事就好。”
衣非雪问:“先生看见风掌门了吗?”
周老点头:“他在城南救人,走吧。”
每到灾祸恶战时,风家都是最忙的。
医者专注炼丹制药,悬壶济世和斗法伤人相左,所以在“打架斗殴”方面疏于修炼,以至于他们绝大多数都不堪一击。
风思君还算文武全才的佼佼者,最善防身之术,倒也无需担忧。
一行四人往南边去的路上,周老望着衣非雪,心生感慨:“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舅舅的。”
衣非雪面无表情道:“他只是我娘的哥哥。”
周老一阵无奈。
方才遇到风思君,风思君第一句话就是“先生看见衣非雪了吗”,他说没有时,风思君肉眼可见的失望和担忧。他当场点破,说“你面上冷,心里还是惦记外甥的吧”。
风思君冷着脸说:“他只是我妹妹的儿子。”
周老想说,小孩不懂事,大人还不懂事?这事说破大天也是风思君的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迈进鬼门关,宫里的娘娘们都免不得难产而死,那风念容血崩离世,能怪到衣非雪头上吗?
他乐意当不祥之子吗?
以讹传讹,偏听偏信,听风就是雨的,太不像话了!
口口声声为妹妹,让你妹妹知道你要杀她十月怀胎搭上性命才生下来的娃娃,你妹妹做鬼都得从地狱爬回来掐死你。
周老不仅想说,还真他奶奶的说了。
当着众人的面,又犯了多管闲事指手画脚打抱不平的毛病,把堂堂风家掌门人骂的狗血淋头。
周老走到半路说分开,心里惦记几个小辈散修,他们没有师门帮衬,在阵中无依无靠,周老不能不管。
季禾肃然起敬,主动和周老一起。
*
当年风思君痛失胞妹,连最后一面都没看上,又惊闻衣非雪出生时的天降异象,便急火攻心失去理智要手刃妖孽。
事后冷静了,风思君也回过味来,这孩子再不详,也是他妹妹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所以对这个外甥也就不再喊打喊杀,只是断绝来往,能不见就不见。
环琅变之劫,风思君亲率满门弟子前来环琅救人,赠药,并捐金银百万,为的是求天下人别迁怒风念容。
但他后来又出资重建神庙,为的却是衣非雪。
甭管神庙坍塌、扶曦金身粉碎关不关衣非雪的干系,他这个做舅舅的给弥补了。
只希望扶曦仙尊有灵,切莫怪罪衣非雪。
风家广施仁术,治病救人基本不收钱,所以从祖上就清贫。风思君这一波出资捐款下来,直接倾家荡产。
所以后来衣非雪建成千金楼,第一个就把风潇拉进来,表面上说帮他卖药,赚些外快,却按月给他高利分红。
走到城南,远远看见给伤者敷药的风思君,风思君也正好看见衣非雪。
二人相视一眼,衣非雪先把视线挪走。
风思君好像想说什么,但止住了,目光在衣非雪身上环视一个周,见他无伤,转身去忙别人了。
有风家弟子上前问:“衣掌门,可有受伤?”
风思君手下麻利的给人清创,全神贯注,耳朵却立了起来。
衣非雪:“没有。”
风思君耳朵落下去。
与此同时听见季禾大喊:“风家人快来,周老先生受伤了!”
季禾吃力的搀扶着周老,周老踉踉跄跄,气喘吁吁,用手死死捂着往外冒血的胸口。
衣非雪目光一厉,几乎和风思君同时飞身过去,风思君为周老止血,衣非雪掌心聚起灵力输入周老体内。
明晦兰凑近一看,周老先生这一去一回,胸口就多了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衣非雪问季禾怎么回事,季禾满身狼藉,全是周老的血。
他跟周老去救那几个散修,结果散修早已被怨念荼毒成了疯批,见人就砍,戾气难消。季禾劝周老该还手还手,就算不杀他们咱们也得跑吧?但周老非说他们“良心未泯”还有救,试图游说他们恢复神智,结果被一爪贯穿胸膛。
季禾废了好大劲、才从三个散修的合围之势里把周老先生救出来。
衣非雪有些无话可说,也懒得说。
周老有时正直的感人肺腑,但正直过头了,就恨不得把他脑壳撬开,往里塞点自私自利,明哲保身进去。
风思君医术高绝,重伤的周老很快转危为安:“我年过八旬,繁华世界都看遍了,死了也不亏,就是放不下我家里那口人。”
明晦兰:“老先生的道侣?”
周老抬了抬手:“是我建办的养济院。”
环琅变之劫,周老再次身先士卒。当怨念堆积的屏障溃散时,他也是第一个冲进城内救人的。
全城四万多人仅剩不到五十,其中一半都是孩子。
孩子是最天真无邪的,躲过了怨念的荼毒,在父母的保护下活命。风家给他们治好伤病,各大仙门挑了些资质尚可的孩子收入门下,剩下些平庸无能的,就全被周老带走了,继而创办出养济院,取名周家。
周老先生给予的家。
时至今年,周家收容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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