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跟周羚的身世有关。
宋明栖正在犹豫要不要拿出来偷看一眼的时候,里面响起了冲水声,周羚打开门,脚步一深一浅地出来了。
宋明栖只得拿起纸笔转过身:“我们继续?”
周羚耸耸肩拒绝了:“我还是喜欢普通一点的交友方式。”
宋明栖和霍帆的友谊是从抢答逻辑学课上老师的提问开始的,但显然它对周羚并不适用。
宋明栖抿了抿嘴唇,郑重其事地说:“好吧,我再想想办法。”
第17章 儿童不宜
回去后宋明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打电话给静安福利院。通过蒋铭宇的只言片语,他猜测周羚和他姐姐无父无母,或许儿时有一段在福利院长大的经历,如果是这样的话,想了解他的童年生活就变得容易起来。
不过事情没有他想的这么顺利。
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表示并没有在之前收留的儿童档案里检索到周羚的名字。
宋明栖有些意外,但还是追问:“那能不能查到其他渠道的交集?比如……有没有在您那做过义工?”
工作人员回答:“负责这项工作的老师这两天休假,可能需要晚点答复您了。”
暂时没获得有用信息的宋明栖做的第二件事是,咨询他带的学生们,课余时间都在做些什么。
学生们一开始拍着胸脯表示,周末足不出户,都在图书馆看书、写论文,在发现宋明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而不是钓鱼执法之后,才纷纷表示周末会出校去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比如去外面的商场和朋友一起吃饭、看电影,打球或者打游戏。
说实话,自从他上一段恋情结束之后,这些事宋明栖很少做,就算是恋爱时他更青睐的约会地点也是古典音乐会、博物馆或者科技展之类的;同时他也认为这些娱乐项目放在一个有犯罪心理特质的嫌疑人身上也显得过于积极阳光了。但他还是打算从最简单的开始做起。
于是他不再送水果了,改送饭。
用饭盒装得好好的,两菜一汤,看起来像是专门在家中厨房亲手烹饪的爱心便当。
可当周羚打开盒盖时,一眼就看到上面铺着用胡萝卜、山药雕刻成的小太阳和兔子。
如果没有见识过对方削苹果的功力的话,或许还能勉强相信。周羚看了一会:“这是你雕的?”
宋明栖只好坦白:“粤诚湾酒店的病号餐。”
“酒店做病号餐?”
宋明栖说:“好吧,儿童餐。”
他在口袋里掏了一下,这回不是电击器,而是随餐附送的一只黄色橡皮鸭子。捏住它的肚皮再松手就会发出“嘎”的一声爆鸣,珍珠从窝里弹跳了起来,激动地摇摆尾巴,转来转去。
他将小黄鸭摆在周羚的床头,“少油少盐,非常健康。”
如果是为了报答他从唱靓KTV将他带走,宋明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周羚不太领情地说:“拿走吧,你已经送过果篮了。”
“我本来也是要吃的。”宋明栖自顾自从饭盒袋子里拿出两副餐具,“而且一起吃饭可以增进了解……和友情。”
饭菜的香气令珍珠蠢蠢欲动,在桌脚边摇着尾巴转来转去,它的提前妥协让周羚的坚持像漏了气的皮球。
宋明栖给了它一块玉米:“它是叫珍珠?”
周羚行动不便,根本来不及阻止,珍珠已经狼吞虎咽起来。他只能接过筷子,慢慢“嗯”了一声。
“黄色的狗为什么要叫珍珠?”
“珍珠不是颜色,是指它对我来说很宝贵。”
宋明栖不解:“它是什么品种犬吗?”
“最普通的中华犬,流浪狗。”
周羚低头吃了一会,但好像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又重新抬起头,“如果是一个人叫珍珠,你会问同样的问题吗?”
这句话让宋明栖陷入沉思。
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大概是她怀孕8个月时大着肚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到树梢上一只在明亮日光里栖息的鸟。
之前想过的十个名字立刻统统不作数,最后定了宋明栖三个字。
母亲是美术老师,也是浪漫派,她觉得她的儿子会明亮安逸又生动。
尽管宋明栖后来不幸变成受害者,也饱受心理疾病的困扰,但这个名字告诉他,总还是有人曾经对他抱有美好的期待,也因此他一直没有走错过路。
同理,这世上贩夫走卒,芸芸众生,谁不是在亲人的满怀期待中降生,也总会有人视他为珍珠的。
宋明栖沉默了一会:“不会。”
电扇在头顶吱呀作响,周羚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分食。
他吃得很快,还是在台阶上吃饭的那套习惯,说起来也很久没有和别人一起坐在桌子边吃这样一顿饭,周羚觉得不太自在。
快结束时,宋明栖指了一下他的下巴:“这里。”
周羚拿手背蹭了一下,没有蹭到。
宋明栖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巾伸了过去,摘米粒的动作很轻,纸是无香的,并不刺鼻。
周羚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去,宋明栖可以看到他有些泛青的头皮。
宋明栖开始每天都来。
第二天的时候他带来了一本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他认为共享知识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所以为躺在床上的周羚倾情朗诵了其中几章:
“大约在距今7万年到3万年前,出现了新的思维和沟通方式,这也正是所谓的认知革命……”
“会发生认知革命的原因为何?我们无从得知。得到普遍认可的理论认为,某次偶然的基因突变,改变了智人的大脑内部连接方式,让他们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来思考,用完全新式的语言来沟通……”
宋明栖的声音平稳温和,算是清朗好听,但缺少波澜,听得久了就像摇篮曲。
周羚研究了一会夹在里面的借书卡之后,昏昏欲睡地表示:“我发现你的学生缺勤也不能全怪他们。”
在发现读书活动只是他单方面感兴趣,且对促进友谊的效果不太理想之后,宋明栖在第三天带来了一部电影。
他搬了架桌子将笔记本电脑支在床尾,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周羚一起观看。
这是一部有关梦境与时空循环的悬疑片,过程非常烧脑,周羚看上去终于有了些兴趣。
看了一会之后,宋明栖说:“这里不太合理。快动眼睡眠阶段被突然唤醒的话,应该会记得梦境的过程。”
“快动眼睡眠?”
“哦,这是一个特别的睡眠阶段,睡眠者的眼球会出现快速跳动的现象,呼吸和心跳变得不规则,肌肉完全瘫痪,并且很难被唤醒。”宋明栖兴致勃勃地解释,“你知道吗,50年代欧洲有一些文学艺术创作者灵感枯竭,就让自己处于睡眠状态,再安排仆人在快动眼阶段把自己喊醒,这样就可以将梦境记载下来。”
“像德国化学家凯库勒就说,自己悟出苯环的分子结构,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梦见一条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蛇。”
宋明栖在谈论这些时神采奕奕,他在舒适圈里相当放松,会比平时温吞安静的样子更有魅力。
周羚看着他想,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件改变他命运的事,他或许会上一所大学,或许也会去听一听宋明栖的课,在阶梯教室的座椅上像其他的大学生一样举手提问——
“苯环是什么?”
“苯分子的结构,噢,苯是一种有机原料,可以用来合成很多东西。”宋明栖把他的手夺过来,“大概是这样。”
周羚没有反应过来,手掌还维持着虚握的姿势。宋明栖将它抚平展开,这双手虽然骨节分明、富有力量,但上面的指茧和伤口像一个个树疤,很难说赏心悦目。周羚再次蜷缩了一下手指试图掩藏,但宋明栖已经强硬地在他的掌心里用指尖画了起来。
“一个正六边形。”他低着头把分子式一一标注,“明白了吗?”
“嗯。”
宋明栖失笑:“嗯什么嗯,你都没有在看我的手,我脸上有字吗?”
周羚也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笑什么?”
“我高中老师就经常说这句话。”周羚回答,“看黑板,不要看我,我脸上有字吗,这样。”
周羚居然在模仿他高中老师的语气,挺好玩的,那双惯常冷漠沉静的黑色瞳仁里也变得生动起来。
太近了。
宋明栖放开他的手,重新看回电脑屏幕:“对啊,你们做学生的怎么都不认真听讲?”
也不能全怪学生。
宋明栖的脸上确实有很多事情的答案。
过了一会,周羚才回答:“我刚刚在想,像你们研究心理学的,是不是跟电影里一样,可以控制梦境?”
“潜意识深处的东西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宋明栖扶了下眼镜,“大部分人都在用显意识生活,我只是大部分人中普通的一个。不过梦境会反应出潜意识里的东西,周公解梦其实就是解的这个。”
“那总是梦见河流代表什么?”
周羚把目光转过来,宋明栖对这种眼神很熟悉,就是大家看到路边算命的,闲得无聊姑且坐下来看你怎么掰扯的那种表情。
宋明栖问,“你是在河里还是岸上?”
周羚的表情让宋明栖有点看不懂,他说:“我在岸上,沿着河流一直一直走,大概是这样。”
“一般有这种梦境的人大概率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正面对一个困难,但是没找到好的解决办法。”宋明栖讲,“不过这些说法其实不是科学,只是大数据。”
周羚一时没接话,宋明栖还想问点什么就没能问出口。两个人就又安静地看了一会电影,毫无征兆地,宋明栖突然问:“你梦到过除草、砍树什么的吗?”
屏幕的光影在周羚的面孔上闪烁,“这代表什么?”
宋明栖模棱两可地回答:“失控或者暴力。”
周羚看过来,这一眼激得他后背都跟着紧绷起来,他立刻接着讲:“这也是大数据说的,不是我说的。”
“没有。”周羚答得很慢,“我没有梦到过。”又把问题抛回去,“那你呢,你都梦见过什么?”
没有得到回应。就在周羚以为宋明栖睡着了的时候,他听到宋明栖回答——
“一辆货车。”
“货车?这说明什么?”周羚难以置信地笑起来,“难道你上辈子是货车司机?”
“不是。我在车厢里。”
周羚不笑了。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627儿童跨省拐卖案,你知道吗?”宋明栖神情平静地说,“我6岁那年,就在那辆货车里。”
当年轰动全国的大案,它的破获让12名儿童重回家庭,但同时也有5名儿童在残酷而漫长的转卖路途上失去生命。
周羚的眼神开始变得沉重,让宋明栖有些窘迫。
宋明栖从不避讳这件事,霍帆知道他儿时的遭遇,其他亲密的友人也都知晓。其中一类人比如霍帆,会用非常积极昂扬的态度安慰他,半玩笑似地说否极泰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一类人会露出非常遗憾同情的神情,“天啊”是最常用到的感叹词,然后就是“幸好你得救了”。
不过只有宋明栖知道自己并不“幸好”,如果这也算是一种幸运的话,他的母亲就不会因为他的失踪而日夜忧郁自责,最终罹患胰腺癌去世。
不过总的来说,这两种场合他都已经游刃有余,可他没有见过像周羚一样的眼神。
那好像……是一种感同身受。
宋明栖只好无所谓地笑笑,来化解这种奇怪的气氛:“后来学了心理学之后就会发现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
周羚不理解地问:“你研究这个,都没办法让自己痊愈吗?”
“痊愈这个词其实并不存在,你只能无限接近于共存。”宋明栖解释说,“比如现在它已经不太会影响到我了,因为我找到了一些方式,比如尽量保持环境的干净,气味的怡人。”
周羚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宋明栖所说的应激反应和脱敏治疗是这么一回事。或许在他指控宋明栖带有偏见看待他的同时,他也在用偏见去看待宋明栖。
他现在只想让他回到自己光明的世界里去。
“我这里应该不符合你的卫生标准。”周羚将目光转回到屏幕上,“你明天不要来了。”
“说起来,我明天确实来不了,要出一趟差。”
“我是说以后也不要来了。”
宋明栖故意装作听不懂:“我只去两天。”
周羚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宋明栖又打断:“等你痊愈吧,你几号拆石膏?”
“周六。”
“那就周六再说。”
这一回周羚没有再坚持。
宋明栖也把视线重新投回电脑,却发现不知何时电影走起了感情线,男女主干柴烈火,搂抱着亲吻到了一起,并且很快跌跌撞撞进入卧室,一路留下二人的外套和内衣。
宋明栖有些尴尬,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余光感觉周羚没什么动静。但他又实在好奇,想知道功能障碍者面对这种镜头到底会不会产生反应。
他微微侧过头,去偷瞟周羚的裆部。
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一条浅灰色的亚麻短裤,非常宽松,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
男女主很快进入正题,喘息声将闷热狭小的地下室变得愈发难以呼吸。
宋明栖之前拉动进度条大概浏览过,当时没有觉得这一段激情戏这么漫长,因此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谁料到现在一分一秒都难熬,宋明栖在这一刻无比怀念《人类简史》带来的温馨、体面而又平淡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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