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去洗筷子的时候,宋明栖发现周羚昨天好像没少忙活,后面厕所的晾衣绳上挂着一溜洗干净的袜子和内裤,可能自己还洗过澡。
病号其实不必这么讲究,宋明栖不确定这是不是他在监狱里养成的良好习惯。
碗筷很快摆好,可是今天的周羚神色恹恹,似乎没什么食欲。
“不饿?”宋明栖打量了人一会,随后抬起手。
只不过周羚太过敏捷,直接在半空中格挡住他的手腕,拒绝这种过分亲昵的动作。可不料宋明栖反应更快,立刻换上左手在对方的额头上贴了一下,贴实的瞬间周羚脸上微小的不耐烦碎开,变成了一丝愕然。
宋明栖皱了皱眉:“你发烧了?”
周羚的手臂颓然落回到被子上,往下躺了躺:“小感冒。”
宋明栖一下就猜到了发烧的缘由,不由得摆出严肃表情:“你昨天就非得洗这个冷水澡?”
“你管得太宽。”周羚别过脸。
不能因为孩子叛逆期就不管孩子,宋明栖默念教师准则,耐下心问:“吃药了吗?”
“吃过了。”
“多少度?”
“没量。”
“体温计呢?”
“我这没有这种东西。”
失去准确数据作为参考,宋明栖的用药理论无的放矢,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动了一会,发现确实没有医药箱之类的储备。
“你晃得人眼晕。”
“去医院吧。”宋明栖提议。
周羚没有屁大点事就往医院跑的习惯,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雨,他闭了闭眼,不领情地讲:“你最好坐下,要不然就回家。”
宋明栖只好走到暖水壶边,给周羚倒水,过程中有只蚊子好像在嗡嗡嗡地飞。他走回来,在床边坐下,摸了摸颈侧。
周羚的视线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可能是因为发烧,眼神怔怔的,反倒看得他发怵。他稍微坐直了些,好让裤兜里的录音笔看起来不会突出太多——他需要记录对方的语言和行为模式回去分析。
“脖子怎么了?”
“噢,可能被蚊子咬了。”宋明栖松了口气,略略偏头摩挲,薄薄皮肤下透出淡蓝色的血管以及一小块明显的红晕,皮下有薄薄一层出血点。
很特别的体质,相比蚊子包,倒更像嘬出来的痕迹。
周羚觉得牙痒。他上火上得不轻。
但无药可救。
第20章 你扮女人真係好靓
他迟迟移开目光,“那边的铁盒里有清凉油。”
其实宋明栖觉得并不需要,但为了避免周羚继续盯着他,他还是站起来去拿,铁盒上面的墙壁正挂着那把吉他。他又想起周羚心理侧写报告里缺失的部分。
“你会吉他?”
周羚很轻地“嗯”了一声。
“学校老师教的?”
“自学的。”
周羚很聪明,他的理解能力和学习能力都有过人之处,高中毕业就没有再念书大概率是家境贫困使然,宋明栖觉得有些遗憾。
诚然,犯罪是个人的选择,没有任何理由可讲。但社会的漠视、亲人的缺位、教育的缺失,还是会加剧这种变化。
“有点想听。”宋明栖抬手指了一下,“弹一首吗?”
周羚讲:“我很多年没碰了。”
“玩乐器跟开车一样,应该属于永久性肌肉记忆。”
周羚已经开始有点习惯这个人的聊天方式——好、不好,是、不是,喜欢、不喜欢,都需要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不是真的忘了。”他说,“我是在拒绝你。”
“好吧。”宋明栖略显失落,“我一直认为会乐器的人特别酷。”
“……”周羚深吸了一口气,“那你拿过来吧,小心一点。”
这个人的暴力基因倒不明显,明显的是反复无常。宋明栖根本不知道周羚为什么回心转意,走上前双手把吉他摘下来。不过不管对方有什么基因,反正宋明栖没有音乐细胞,他抱它的姿势像抱一个小孩,看起来有点滑稽。
周羚接过浅浅拨了几根弦,音色稍哑,于是又校准了一会,手法不太专业,但还算利落熟练,反而看起来有种老手的松弛。过程中周羚想食言,觉得自己会答应给宋明栖弹吉他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雨好像小了,你要不要回去?”
宋明栖听了一会雨声:“好不容易把衣服烘干,等停了我再走。”
周羚只好不再说什么,低下头再拨的时候,带出来一整段旋律,音色干净清亮不少。
宋明栖将手机静音放在一边,肘搭上扶手,像听音乐会一般做足了欣赏的准备。
“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你弹什么我听什么。”
起手的时候,宋明栖又指指他的脖子:“不用拨片吗?”
“不用。”周羚说,“如果你再打断我,我就不弹了。”
宋明栖就不说话了,看着周羚低下头开始认真弹奏。他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周身的冷硬气质淡去不少,衣料的褶皱随着动作牵扯又舒展。
一段非常简单的旋律从吉他里飘出来,不断重复,一开始会弹错,后来就不会了。和弦走向有点像儿歌,但比儿歌又更深沉广阔。
周羚跟着旋律哼唱,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缘故,声音比他讲话时要低沉温厚——
“涧边草,漫天遍野的涧边草
山火深处走,水库岸边游,它总会长大的
涧边草,漫天遍野的涧边草
水泥地里埋,大雪纷飞处,它还会长大的”
颈间的银链飘来荡去,一小块拨片坠着它,影响着它。雨声轰隆作响,宋明栖撑着太阳穴,感觉自己跌进一片温煦而舒适的湖水里,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
好像和周羚相处的时间,只有此刻,他完全放下戒备,他确信这个人不会突然跳起来,扼住他的喉咙,或者将刀刺进他的身体。
灵魂的交流在某一刻真实发生,共同砌筑一座巴别塔,原来不需要语言。
很快旋律告一段落,周羚按稳了弦,抬眼时宋明栖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很漂亮,泛着动物一般的光泽,睫毛低垂时会显得有些忧郁。
“这歌叫什么?”
“就叫涧边草。”周羚将吉他靠在一边,又抚摸了一下琴身,“我老家的儿歌。”
“你妈妈教你的?”
周羚恍惚了一会,就像在回忆:“我姐姐。她唱得比我好听。”
宋明栖想起蒋铭宇说过的事,他接着问:“她现在在哪,也在广南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
宋明栖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周羚好像不想谈,他觉得很累,顺着床头躺了下去。
宋明栖俯下身,又一次摸了他的额头。烧好像退了点,皮肤上的汗挥发干净,只剩下凉凉的触感。
“现在应该是38度左右。”宋明栖根据经验判断,“你很难受吗?”
他的面孔就在周羚上方,洗发水或者清凉油带来清而淡的薄荷香气,令人安逸。退烧药的药效上来了,周羚感觉自己昏昏欲睡。
“没有。”他喃喃地说,“没这么矫情。”
“这不是矫情。”宋明栖强调,“发烧严重的话会转成肺炎。我大学时候演奥菲利亚,零下三度躺在水里,后来烧了一个月才痊愈。”
“哈姆雷特?”
“对。”宋明栖略感意外,“我发现你知识量还挺丰富的。”
“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在自己读一些书。”
“那挺好的,学习不是学历,而是一种能力。”宋明栖掏出手机,“对了,我看看能不能找到当时的剧照。”他别有用心地强调,“我在剧里是男扮女装。”
“你看。”隔了一会,宋明栖把手机递过去,周羚勉强睁了睁眼,屏幕里的照片是他身穿一件玫瑰色的欧式礼裙躺在一条满是花瓣的河流里,栗色的长卷发,捧着花束的双手合十于胸前,晨光熹微,水波忧郁。
周围全是暗的,只有这张照片在发光。
宋明栖还在讲话——
“假发掉在脖子里很痒,同学当时还帮忙系了束胸,虽然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束……”
周羚很难不去跟着想象裙子下面男性的特征,微微隆起的**,紧实细腻的腹肌与大腿。他对宋明栖产生感觉,他更热了。
他推开宋明栖的手臂,不再想看了。
宋明栖以为他很难受,将他头顶的枕头重新整理了一遍,过程中碰到周羚短而硬的头发,探身时腰身舒展开,细瘦的一截,再往下是笔挺的灰色西裤……
“你觉得怎么样?”
他听到宋明栖这样问。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宋明栖怎么样,他扮女人怎么样。帮他搬沙发那天宋明栖问过类似的话——
怎么样?之前就有人说过我扮女人很漂亮。
周羚头昏脑涨,感觉自己又烧起来了,退烧药放了多久,到底有没有过期,他想不起来。
一段不算漫长的空白,但感觉就好像必须说点什么。
周羚干燥的嘴唇动了动:“用你们广南话说会好一点……”
“嗯?”宋明栖直起身,看到对方把脸转向反方向,闭上了眼睛。
周羚用他不太熟练的异乡口音,一字一句小声说:“……你扮女人真係好靓。”
第21章 你不是有电击器吗
“枕头这样放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宋明栖的问题。
但周羚恐怕是烧糊涂了,说他扮女人很靓。
老实说,被一个有犯罪心理倾向的人夸赞应该是一件挺毛骨悚然的事,但偏偏周羚现在很脆弱,他不看他,好像在害羞,宋明栖反而觉得这样有点可爱。
“简内特·盖普尔有一项研究,相较于母语,使用外语会使人们得出更宽松的道德评判,产生距离感。”宋明栖笑了笑,“用广南话会让你觉得承认起来更容易?”
周羚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头歪向一边完全地睡着了。
眼珠一动不动,睡得很安稳,并没有进入那个什么快动眼阶段。
退烧药真是个好东西。
宋明栖脸上的笑意缓慢消失,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了他一会,眉眼松下来小孩一样,额头也会往他掌心凑。这样一个人,会杀人吗?
他说不准。
这一行干得越久,见得越多,就会发现世界上最深的深渊不是马里亚纳海沟,而是人心。
再加上结合案发现场的情况来看,门锁没有遭到破坏,要让一个女性主动为一个男性打开家门,要么他有一个可信赖的身份,要么他有一幅让人很有好感的面容。而现在的周羚轻而易举地令他放松戒备。这正是可怕之处。
宋明栖立刻将自己拉回客观的位置,在确认周羚不会醒来之后,宋明栖悄无声息地走到鞋架边翻找,可是那个来自福利院的信封不见了,最下面一层的旧纸盒里只有一堆旧物,其中有一把木梳,雕着牵牛花,感觉像女人用过的东西。
宋明栖心里又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捏起来观察了一下,在齿缝里发现了一截非常短的碎发,他将它包在纸巾里装进了口袋。
虽然算不上一无所获,但带上门离开时还是有点沮丧。好在运气守恒,在回自己楼栋的小路上,他接到了一通等待已久的电话。
“您好,是宋明栖宋先生吗?”电话那边说,“我这边是静安福利院,我听同事说您在询问周羚先生的事。”
宋明栖就赶忙把上次咨询的问题又复述了一遍,不过得到的答案再一次令他意外,他连语调都提高了。
“您说周羚是福利院的资助人?”
“是的,他每年都会汇款过来,前几天刚给他寄过回执。”
宋明栖眉头紧皱:“那您知道他为什么要给福利院捐款吗?”
电话那端响起了一阵敲键盘的声音:“这个不太清楚,反正前几年他还来做过义工,我们这的小孩也很喜欢他,不过今年好像就没怎么来了。”
雨水淅淅沥沥,宋明栖在单元门外收起伞,在脚边留下一小滩湿渍。
虽然确实有一些罪犯在未案发时寄希望于求神拜佛,或者做一些善事以求抵消罪孽,不过周羚看上去并不是这种惜命的罪犯。
他更冷酷、决绝,毫无悔意。他把开源节流执行地很好,没有欲望,生活极度节俭,除了每日工作以外还打拳卖命来赚外快,再将几乎全部的积蓄都捐出去,不给自己留退路一般在生活着,处处透着古怪。
宋明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阶段——周羚的心理学报告填补的部分越多,空白的部分也随之增多,根本没有短期内完成的可能。
时间很快来到周六。
下午是早就约好的一起去拆石膏的行程,他发消息给周羚说两点半去接他。不过在此之前他打算先独自去一趟矿业研究院。
宋明栖有一个计划,他打算把那天从梳子上获得的头发和余曼音的DNA进行比对。他怀疑它属于犯罪现场,属于死者余曼音。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非常清楚,不管周羚是否有功能障碍,都不如一份99.9%匹配的DNA检测报告作为证据更加直接。
可如果交给警方,那证据的来源必须要合理、合法,才能走比对流程。
这根头发从哪儿来的?偷的。
和余曼音比对的依据是什么?他猜测。他推断。他认为。
总之没有证据。
周羚是已经被警方排除过的人,他暂时没有合理理由说服警方投入警力,对这个人重新调查,尤其是一想到覃淮生公事公办的面孔,他就觉得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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