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你知道搜集癖吗?有的人搜集古玩,有的人谈恋爱喜欢集齐十二星座,而我喜欢搜集异类,认识一些特别的人。”
他眼睛里的水光甚至还没干透,说出交朋友的时候显得十分可笑。
周羚想起那个叫吴关的罪犯,大概也是他想收集的一员。如果只是出于愚蠢的猎奇欲,倒是变得好理解了一些。
周羚慢慢皱起眉:“你应该知道,异类一般都是很危险的。”
宋明栖微微抬头,又露出那种一以贯之的矜傲表情:“但我比较擅长处理危险。”
四目相对,眼珠错动,半晌后周羚笑出了声,低头翻覆了一下手掌,看向自己留有齿印的手指,还能回忆起刚刚捏住舌体时温热又滑腻的触感,以及被犬齿割咬时的钝痛。
他用指腹捻了一下那里,戏谑地说:“刚刚我把你压在这里的时候,你有什么‘处理’方式吗?”
宋明栖好似反应了一会,才在休闲裤的裤兜里慢慢掏摸起来,随后把什么东西举到对方眼前。
“这样算吗?”
周羚的瞳孔登时颤了颤。
因为宋明栖手里,正是他每日贴身放在裤兜里的那把匕首。
第14章 永远秉持个性观
宋明栖到底还有多少出人意料。
在和对方的相处中周羚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而宋明栖此时面无得色,就像路过走廊看到同学的削笔刀掉在地上,他随手捡起来一样自然。
“……”周羚夺过刀时的表情不算好看,“什么时候?”
“你压我舌头的时候。”宋明栖耸耸肩说,“我挣扎得很厉害,所以掏你口袋你也没有反应。”
周羚后知后觉,如果宋明栖想,他刚刚也完全可以将这把刀插进他的身体。
宋明栖伸出手:“现在可以交朋友了吗?”
周羚突然发现他被眼前这个人骗了,他一直以为他顶着一个愚蠢又刻薄的脑袋,镜片下的那双眼睛干净得有点犯蠢。
可现在看,宋明栖自己也何尝不是异类。
周羚看了他一会,再开口时却问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地下拳场是你举报的?”
宋明栖不打算透露太多:“经营者会受到法律制裁。而且你放心,不管你之前跟他们签的是什么合同,违法的内容不受保护,你现在是自由的。”
又来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一般的口吻。
周羚盯着这张脸,像盯着一张虚伪的面具。
宋明栖自己不是也崇尚犯罪吗,崇尚那种找不到证据的完美犯罪,现在却在他面前表演执掌正义天平的卫道士。
他想摸摸他的面皮,撕下这张面具,他的洁癖只令他的皮囊光洁崭新,里面或许早就流脓生疮。
“我没有被任何人胁迫。”周羚冷冷地说,“在你眼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只有一种活法,在垃圾堆里活着,穷到被人骗去打黑拳,以供自己吃喝嫖赌的开销?”
宋明栖未作回应。
周羚紧接着哼笑了一声,“你觉得你了解所有人?”
宋明栖怔了下,人类的揣度天生带有傲慢,蕴含恶意,偏见是最小范围的奥斯维辛。而踏入心理学殿堂的第一件事,就是需要摒弃成见。他自以为履行得很好。
“我没有这样认为,我永远秉持个性观原则。哦个性观是指,我依然视你为具有独特背景和个性的对象。”宋明栖再次向前递送自己的右手,“所以需要你给我一个了解其他可能性的机会。”
周羚沉默了很久,随后伸出两根手指,在洗手台的边沿抹动着缓慢靠近。
宋明栖的眼睑跟着往上提,紧紧盯着他,很快他的指尖离开台面伸过来作势要和他相握,可宋明栖下意识缩回了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宋明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举动。
周羚笑得连肩膀都抖动起来。
“我是维修工,掏下水道,除虫,马桶堵塞也会找我,我就碰一下公共洗手间的洗手台你都接受不了,你说你想和我交朋友?”
他慢慢地不笑了,“宋明栖,别把人当傻子。”
或许是职业习惯,又或许是为了赢得业主的好感,周羚在工作中一直尽量保持干净、得体,他包容他近乎严苛的卫生标准,这让宋明栖容易忽视他们之间巨大的鸿沟。
说到底,周羚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维修工,他每天接触的东西是这个城市最糟糕的一面,无法运转的电力,堵塞肮脏的管道,腐坏生锈的机械,全都是宋明栖避如蛇蝎,不会多看一眼,不愿多碰一下的。
不论他想接近周羚的愿望多么强烈,他都没办法克服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他甚至清楚自己的每个反应代表着什么,但他还是难以掩饰。本能是最不可违背的习惯。
就如同再狡猾、再善于伪装的罪犯也有他固定不变的行为模式和底层逻辑,这也正是犯罪心理学的根基。
宋明栖坐在一辆闷热的、恶臭的货车里。
38摄氏度的高温,车厢里布满排泄物。
宋明栖在黑暗里惊恐地睁着眼睛,他的手臂变短了,腿也变短了,他变成矮矮的一团,视力、听力、嗅觉都变得灵敏,耳边是密密麻麻的哭叫与呢喃,周围全是喊着要找爸爸妈妈的小孩。
他想起去年暑假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旅行,爸爸开车,他透过车窗看到高速公路上一辆载满猪猡的货车,脏兮兮的,笼子里的猪崽眼睛黑而亮,很好玩。此时他感觉自己也逐渐失去了人的特征,他蜷缩着,耳朵跟着车辆的起伏晃动,等待自己被宰割的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辆突然停下来,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口音很重,完全听不懂,随后传来货车卸货时解开铁栓的沉重金属声。
他被烤得几近脱水,昏昏沉沉,嘴唇干燥得起泡,可还知道凭借本能往车厢深处爬,试图躲藏起来,地面湿乎乎的,不知道是谁尿了裤子,一股腥臊味,他觉得很脏,绞动手指在裤子上拼命擦拭着。
车厢的门咣当一声放下来,刺眼的白光令宋明栖暂时失明。就在这时,一只手凶狠地提起了他的后衣领,他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宋明栖从噩梦中惊醒了。
他爬起来,在床头柜上慌乱地摸着,眼镜被打到了一边,最后才抓起胡乱按到眼眶上。他打开床头灯,找到了抽屉里的弹簧笔。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慢慢地,他找回了呼吸,一尘不染的地板和洁白柔软的大床提醒他,身而为人的尊严。
他重新躺了回去,将自己慢慢蜷缩起来,希望冷汗可以早一些干透。
人的本能不可违背。
宋明栖明白,他就是没办法在那个时刻毫不犹豫地握住周羚的手,就像周羚不可能遏止犯罪的欲望,他不会停止他的计划,无论这个计划是什么。
那天在KTV发出的“好友请求”被拒,并没有让宋明栖一蹶不振。
西西弗斯会因为来来回回推动石头而产生无望的情绪,但宋明栖不会,他更像几行代码设定的程序,只要不断电,就可以不带感情地一直执行下去。
毕竟研究一个社会心理学案例动辄就需要几年的时间追踪,生物心理学走到临床更是要付出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
宋明栖很有耐心,他没有那么脆弱,更不是第一次热脸贴冷屁股。
就比如今天,正是两个月一次的探监日。
宋明栖照例开车到广南监狱。门口负责登记的狱警已经和他非常熟识,照例将登记本和笔摆到他面前。
“0321号还是没有同意您的探监申请,您可以在这坐着等待,如果在探监时间结束前吴关改变了主意,我会随时通知您进去。”
每次来都会听到相同的话术,宋明栖早就从小有失落进化到心如止水。
“好的。谢谢。”他扫了一眼登记本,然后在空白行签下名字,携带物品处填写“无”。
“哎哎哎,里面可以坐着等,别把门口堵上了。”狱警朝后面招呼道。
等宋明栖直起身回头,门口空空荡荡。
“嘿,又走了。”狱警莫名其妙地走回来,和宋明栖闲聊,“不过也是常事,这里多的是想见面又不敢见面的人。”
宋明栖笑笑,走到一处空位上坐下,习以为常地掏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盏硕大的石英钟,指针走动,发出嘀嗒嘀嗒规律的机械声。
等待室逐渐从熙攘到冷清,每个人以各色表情进去又出来,不管是笑是泪,总有话得以说出口,也可以怀抱尘埃落定的心情离开。
傍晚西晒,橘红色的阳光逐渐充斥整间狭小闷热的等待室。一个小时后,石英钟停在了四点。宋明栖合上书,朝狱警告别。
狱警照例说:“两个月后见!”
宋明栖遗憾地笑笑:“不一定再见了。”
第15章 别用手,用嘴
这之后的几天,宋明栖往返学校上课,给大四学生开题,分析实验数据,偶尔去市图书馆。他的字迹下一片空白,陌生的读者迟迟没有带来新的回复,与此同时,也没再遇见周羚。
等到宋明栖意识到反常的时候,他查看立在窗口的摄像机,发现周羚已经有整整两天没有出入过地下室,更没有正常上班。
他到物业办公室询问周羚的近况,意外得知他前天和蒋铭宇一起出工的时候受了伤,整个星期都请假。
傍晚时分,宋明栖手里拎着果篮,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站定,深呼吸。
虽然他自己就研究心理学,但只要是人,总会被未知的恐惧所支配,他飘荡的思绪也会产生一些不受控制的幻想——
1999年美国铁桶藏尸案,藏尸地点是地下室。
1991年法国穆然悬案,尸体被发现也是在地下室。
地下室是全世界刑事案件中最常出现的藏尸地之一,而面对眼前的这间,他忍不住猜测会不会也是一个黑暗的、充斥刑具的恐怖空间。
不过理智很快告诉他,每个月街道都会对地下室进行例行的消防检查,这里不太可能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
他沿着通道慢慢往里走,采光极差,哪怕是晴天,走进去依然能感觉到闷热潮湿,一股泥土的腥气令人呼吸不畅,台阶的罅隙里冒出不少毅力惊人的蕨类和沿阶草。
说实话,他在这个小区住了五年,如果不是因为周羚,他可能不会意识到这里还住着人。
走到深处越来越暗,光线完全消失了,只有一盏灯罩破损的声控灯,灯泡昏黄,持续发出低频的嗡鸣。
面前的棕色木门油漆掉了不少,斑驳不堪,门锁处使用的甚至还是那种老旧的铁片搭扣。那里并没有上锁,但是宋明栖不确定这个门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一道锁,因此无法判断周羚究竟在不在里面。
他抬手敲了敲门。
听到几声响亮的狗吠,但没有人回应。
他把果篮换了一个手,加重力道又敲了几下。
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了,结果里面突然传来周羚的声音。
“谁?”
“我。”宋明栖感觉自己的回答有点傻气,又高声加了一句,“宋明栖。”
这里本来就几乎不会有访客,宋明栖这个人来得更是意料之外。周羚安静了一会,才答:“门没锁。”
宋明栖就推门进来,屋内光线黑沉沉的,视线先被一个一米二左右的铁架床占据,周羚的左腿架在稍高一截的床尾上,上面的石膏白得晃眼,他的上半身则被褥子和枕头高高垫起来,手里一前一后好像晃动着什么。
还没等看清,一道冷光飞至,宋明栖下意识偏了下头。
等他回头看时,背上立刻生出一层冷汗——
侧后方是一块悬挂的飞镖靶,刚刚从他耳边擦过的是一把真正开过刃的小刀,此时正中靶心。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狗吠声也跟着激烈起来,和刀柄的弹响一并拉扯心脏。宋明栖耳膜生疼,感觉呼吸不上来。
“珍珠,别叫。”周羚手指搭上嘴唇,喝止道,“嘘——”
他的指令效果显著,房间内立刻安静了下来。这只年迈的黄狗溜回窝内警惕地趴伏着,脊骨顶起薄薄一层皮肉。
“伤不到你的,我早就不会失手了。”周羚说着拿起床头的另一把小刀,像画手临摹一样眯起一只眼,朝宋明栖散漫地比划了一下,顺便将对方淡去血色的面孔尽收眼底,“嫌我脏,还这么怕我,来找我干什么?”
宋明栖心有余悸地抻了下衣领,稍稍平复后,走到一边把果篮放到摇摇欲倾的塑料折叠桌上,清了清嗓正准备开口说话。
吱呀——
宋明栖跟着莫名的噪音缩了缩脖子,发现这回无事发生,又抬头看去,头顶的旧风扇锈钝得厉害,每走一圈就痛叫一声,运动的弧度也不在一个平面,像是随时会脱轨。
虽然起不到太多降温效果,但湿热的风还是被带得旋转起来,果篮里的热带水果散发着甜蜜气味,把手上银色的彩带被吹得左倾右倒,令这个果篮一看就价值不菲,简直和宋明栖本人一样在这间灰蔼的地下室里熠熠生辉。
尤其在中午吃剩的干馒头和泡面碗的衬托之下,更是讽刺。
周羚有些好笑地看着心有余悸的宋明栖。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受伤。”宋明栖终于顺利说出了此行的第一句话,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椅子,发现比预料的要干净,于是干脆坐下来,“所以觉得有必要来看望一下你。”
周羚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满脸写着不相信:“你知道?”
“你把我从ktv带走,坏了蒋铭宇的好事,所以他们针对你。”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他们故意弄坏你的梯子或者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让你摔下来。”
周羚不说话,算是一种默认,但看起来他早就知道,也没有想要一探究竟。
宋明栖结合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给予忠告:“陌生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往往是工友。如果你需要报案,我可以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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