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栖将车停在树下的阴影里,看着勾肩搭背、吵吵嚷嚷的一群人下车走进了KTV的大门,周羚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跟在后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宋明栖戴上墨镜遮掩面孔,也跟了进去。
唱靓KTV不是什么高消费场所,鱼龙混杂,烟酒气刺鼻,红蓝色的灯斑在泛黄的壁纸上闪烁,宋明栖的反胃感加剧,快步向里走去。
晚上戴墨镜本来就奇怪,路过的人不时侧目,宋明栖没有功夫理会,紧紧盯着前面的一行人,走进二楼的包厢。
服务人员进出了几回,抱了两箱啤酒又带进去几个女孩,里面开始传出喊麦声,操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构成了这种宋明栖难以理解的音乐形式。
一直等到暂时不会再有人进出,宋明栖才摘下墨镜凑了过去,门板上有一道狭长的玻璃,正好方便他向里窥探。
周羚坐在最左边的单人沙发上,有个波浪卷发的女人挤坐在他身边,正试图抱他的胳膊,周羚面无表情地让出了一些距离,女人的手落了空。
今天的周羚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颈间银色链条垂挂下来的坠子薄薄一片看不清形状。
他终于不再戴维修时的那顶鸭舌帽,五官在顶光下可以看得很清晰,也可能是氛围的原因,宋明栖承认他确实长了一张英气又冷峻的面孔,寸头比之前长长了一些,发色和瞳色一样乌黑,年龄二十出头,和他们学校的男大学生差不多。
其他人早就成双成对,搂抱在一起调笑。周羚长相不差,女人不死心地再次挤过去,抬手搭他的大臂,那里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看起来手感非常好。但还没碰到,就被周羚一把叩住了手腕,然后不留情面地甩开了。
——功能障碍人群大都会排斥异性的接触。宋明栖又想起霍帆的回答。
周羚在这群食色性也的男女里,确实是个怪人。他不唱歌,也不说话,只是靠在沙发背里,肘搭在膝盖上,例行公事一般垂着眼皮放空,屏幕的光线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很快沙发另一头就有人做起了更出格的事,故意亲得水声啧啧,惹得大家起哄起来。周羚的目光飘过去,只定了一秒就又移开了,然后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
这是人在手足无措时会做出的掩饰型举动。
宋明栖突然发现,偷偷观察别人很有意思,像周羚这样看起来冷漠无情的人,竟然也会为目睹男女之事而不好意思。
当然,这也大概率意味着,他还是个处男。
第6章 是不想还是不行
是不想还是不行,这是一个问题。
比哈姆雷特思考的甚至还要棘手一些。
不过采用观察法的局限正在于,研究者处于被动地位,而在真正需要观察的特殊场景,研究者往往无法在场。就像现在宋明栖和周羚一门之隔,他找不到理由进去,只能被动地等待对方的行动。
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时更透彻理解这一犯罪心理学的金科玉律。
他别无他法地又偷窥了一会,直到发觉有脚步声停留在背后,他猛然回过身。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服务生狐疑地盯着他。
宋明栖匆匆戴好墨镜,故作镇定地朝对方摆了摆手:“没事,我找错地方了。”
不待人回应,他急忙朝楼下走去,钻进汽车里。
可就在他最需要逃离现场的时候,他的爱车竟然离谱地坏了。
其实前两天就有征兆,发动机的响声不太正常,但宋明栖忙于工作,选择了忽视,现在悔之晚矣。
宋明栖一边拨打拖车电话,一边看了一眼手表,估摸着周羚的聚会没有一个小时应该不会结束,他还是有充足的时间离开这里。
可没想到一刻钟后,他还是和提前离场的周羚打了个照面。
蝉鸣大作,四目相对,想当做没看到都不行。周羚除了目光定了一瞬,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上去并不想主动打招呼,也或许是觉得维修工和业主在小区之外就应该是陌生人的关系。但显然宋明栖并不这样认为。
“这么巧。”他硬着头皮寒暄,尽力扮演一个平易近人的业主,“你怎么在这里?”
周羚言简意赅:“同乡会,吃饭。”
宋明栖不以为意,拍了下引擎盖:“噢家里聚餐,我来买酒,结果车坏了。”
出来买酒会穿衬衣西裤?鉴于宋明栖有说谎的“前科”,周羚两手插兜歪了歪头,视线从对方沾有马克笔油墨的手指上掠过,表情看上去说不好到底信没信。
宋明栖只好讲:“这次是真坏了。”
不知道是哪个字令人忍俊不禁,周羚很浅地勾了下嘴角。
“报修了?”
“打不着火。”宋明栖又一次看时间,“拖车还得二十分钟到。”
尽管已经是夜晚,在室外等待仍然像蒸桑拿,他被树下积蓄的热气熏得有些睁不开眼,不时扯动衣领获得一点流动的空气,锁骨从领口边沿露出来。
周羚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走过来,倾身向前时宋明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知道周羚按到车头哪里,引擎盖自动弹起一条缝隙,小臂紧绷,用力往上一抬,直接露出了精密复杂的五脏六腑。
周羚俯身查看,宋明栖洁癖发作,抬手拦了一下:“你衣服蹭脏了。”
周羚也不讲究,拽起衣摆顺着肩膀往上提,再往肩头一搭,宋明栖的视线还没准备好放在哪里,包裹在背心中的健硕肌肉就蛮横地撞进了眼帘。
这种充满力量的身材就算放到卢浮宫众多雕塑中,也是引人瞩目的存在,宋明栖默默垂下视线,努力将注意力也放在车辆的内部构造上。
周羚不时倾身越过宋明栖查看发动机的另一侧,那条银色的细链不时摆荡,直起身时又会紧贴在两块胸肌的中间。宋明栖的目光不时扫过去,但总是看不清楚吊坠,也不知道是不是引擎盖过热,反正宋明栖感觉越来越热了。
过了一会,周羚用指节分明的手指向里探了几处:“工具箱有吗?”
宋明栖快步到后备箱取来工具,周羚接过去捣鼓了一会,拧开两个螺丝,宋明栖完全搞不清对方在修什么,只觉得鼓起的肱二头和紧绷的背肌简直要把他顶开了。
不多时周羚直起身:“断缸了,可能是积碳。现在再点火看看。”
宋明栖回到车里启动汽车,果然好了。
“还是要去店里修,但开过去没问题。”周羚把引擎盖合好,“有纸吗?”
宋明栖递过来几张抽纸,周羚把螺丝刀擦干净放回去,又用那张纸揩手,发动机把手指染得黢黑,没有水擦不干净,只好又作罢。
晚上十点夜生活开场,树上挂着的成串小灯突然点亮,宋明栖看到周羚眼底映出几点微光,好像比平日戴鸭舌帽、穿工装来维修的样子要生动不少。
“多少钱?”他攥着手机从车里探出头。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周羚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厌烦,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宋明栖一直觉得,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
在他小的时候,当他看到别人除了校服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衣服,他在饭桌上和父亲聊到这件事,宋盛成会问“多少钱”;
当他骄傲地同他父亲标榜自己又考年级第一时,宋盛成还是会问“要什么,多少钱”。
宋盛成最常展示的是他的钱夹,最少展示的是他的内心。
其实宋盛成明白宋明栖并不是想要钱,只是他既不想表现得漠不关心,也说不出“明仔真棒”之类感情充沛的话语。他受到的男性教育让他变成一个情绪从不外露的人,并且他坚信溺爱使人落后。总之对于这类摆不平的情况,他认为钱起到了恰如其分的作用。
当然,如果宋明栖的母亲还在,她会扮演好这个更加柔软的角色,绝不会像他这样冷硬蹩脚,他们该是多么父严母慈的一家三口。
可是没有如果,而且看起来宋明栖已经很好地接受了这个模式,以至于他不明白周羚明明看起来非常缺钱,可为什么不吃这套。
周五汽车终于维修完毕,4S店通知取车。宋明栖在店里例行检查后启动汽车,他打算去一趟超市,顺路去邮局寄信。
刚走到邮筒边,窗口的服务人员探出头来,遥遥喊了一声:“宋老师,直接给我吧,不用塞邮筒了!”
今天值班的是尤菲,算是熟人,宋明栖经常在她这里订购限定版本的收藏邮票。
宋明栖朝她点了点头走过去,将信件递进一小扇窗口。
尤菲接过握了一下,感觉比上一封又要更厚一点,她低头看了一眼信封:“吴关……还是寄到监狱啊?”
“嗯。”
干这一行久了,寄到监狱也好,医院也罢,各有各的难言之隐,尤菲不打听别人的隐私。只是宋明栖五年如一日,有这种毅力干什么都会成功吧。
“如果什么时候收到回信了,我一定第一时间给您送过去。”
虽然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但宋明栖还是笑着扶了扶眼镜:“谢谢。”
“对了。”尤菲避了避周围的同事,托着腮小声说,“我最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刚搬来我家楼下……”
宋明栖立刻会意:“男朋友?”
“哎呀,还不是呢。”尤菲不好意思地说,“正在了解,人蛮老实的,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宋老师,您是不是研究心理学的?有机会您给把把关。”
大部分人认为心理学在生活中最广泛的应用场景,一个是治疗抑郁、缓解压力,另一个就是攻略对象,看清谎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不过如果想对一个人有更科学的认知,最好还是让他去做心理评估测试,比如MMPI、HAMD或者HAMA,都会比短暂的接触来得准确。
要是往前倒个几年,他一定会这样答复,只不过如今的宋明栖已经明白大部分人要的是算命,而非科学。
他早已掌握不扫兴的回答方式:“好啊,没问题。”
回家的交通一路通畅,进车库时路过物业办公室,好巧不巧看到周羚和几个工友并排蹲在外头的台阶上扒拉盒饭。
最刺目的是,他的鼻梁又紫了一块,宋明栖才恍然想起他忙得昏了头,昨天是星期四。
宋明栖故意将车停在他面前,摘下墨镜开门下车。
“没想到你连车都会修,确实是积碳,油门拉线也有一点问题。”
这种热情的当众盛赞,像一块石子落入湖中,立刻引起一众连锁反应。其他几个维修工神情微妙地看了一眼周羚,又好笑般地交换眼神,纷纷合上盖子站起来走开。
很快台阶上只留下置若罔闻的周羚,只是一味埋头吃饭。
他一侧的腮被食物充满,盒饭里只有清汤寡水的包菜和豆角肉丝,但他吃得很野蛮,狼吞虎咽的那种吃法,以至于给人一种非常好吃的错觉。
长久的无视令宋明栖感觉很没面子,他不太高兴地改变了话风,“但你蹲在这有点挡住入口了。”
事实上周羚所在的位置很偏,丝毫不影响进出,不过面对宋明栖的吹毛求疵和没事找事,周羚看了他一眼,还是选择忍让,又向旁边挪动了一小段距离。
过程中脖颈上的项链从稍低的领口滑落出来,宋明栖发现,那竟然是一小块吉他拨片。
“为什么不进屋里吃?”宋明栖问。
“我不是物业中心的人,只能在外面吃。”
“对了,那天忘记问,镇流器是在哪买的?家属楼对面的五金商城吗?”
周羚速度慢下来,饭菜冷了,泛起油花,令人生厌,他将盒盖草草盖上了。
“嗯,五金商城。”
“你经常去那?”
“干我们这行,都会经常去那。”
周羚站起身,身量一下拉长,阴影彻底压下来,把宋明栖的呼吸也压停了一瞬。
但宋明栖只是短暂怔了一下,又继续追问:“你的脸好像受伤了。怎么伤的?”
空饭盒呈抛物线落进垃圾桶,周羚这次没有回答,抄起工装外套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好在这个问题宋明栖很快就自己找到了答案。
此时的他眉头紧皱,掩鼻坐在地下拳击场里,忍受着满地的垃圾、酸臭的汗味和高分贝的嚣叫。
如果不是跟踪周羚,他大概都不知道广南东边还有这样一块地方,人群和蟑螂一样密集,空气湿热,地下场馆如同一个巨型通风管道。
他现在后悔没有换一套衣服出来,他的白衬衣和锃亮的皮鞋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需要一边观望场内,一边拼命忍住擦拭皮鞋的欲望,以及时常敏捷地缩头才可以避开周围人欢呼时挥舞过来的粗壮手臂。
“草,打他呀!”
“他妈的,起来啊,站起来!”
“KO了!漂亮!”
一局结束,场上血腥气浓烈,宋明栖看着拳击场地上那一滩黑乎乎的汗水和血水的混合物,忍不住有些反胃,耳膜也被震得生疼,鼓噪得像陷入深水,就在他打算出去透透气的时候,周羚从入口的一角出场了。
他一开始跟踪他到这里的时候还不确定,周羚到底在这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拳击游戏的组织者、策划者,还是参与者。
现在他知道他只是一个在拳击场挥洒血与汗,供人取乐的底层角斗士。
周羚赤裸着上半身,白昼一般的灯光令他的肌肉反光,深邃的阴影使形状更加可观。
比赛开始前,两人先碰拳示意。周羚的身材在宋明栖看来已经非常健壮,可他的对手竟然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一场较量,可以想见,注定会非常血腥。
哨声响后,宋明栖看到周羚扑了过去。
对方的步伐、出拳都是专业的,周羚相对来说,看上去要业余不少,但他年轻,也异常凶猛,显然在这种地方,不要命的才是最骇人的。对方措手不及,被一个肘击击中了下颌。
这一拳非常重,两个人都受到了差不多的力,神志有点涣散,僵持了一秒,周羚才乘胜追击。
不过专业的选手还是更有优势,他牢牢防守住了,两个回合后,周羚的体力明显下降,对手开始有序发力。周羚被一拳击中鼻梁,鼻血猛地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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