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淡漠而轻蔑,侧眸一瞥。
瞳仁深处是重叠旋转的阵法,半边莲花光相,半边干涸如血。
正如他现在,善面如观音佛陀,恶相若修罗厉鬼。
那光影极错落,形容变化太细微。
连在一旁注视的裴怀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似乎怀疑是否一瞬间看错了。
“无喃摩嘚苦嘚嘛密轰……”
鬼母曲指绽兰花,背后漆黑光相。原是残影连绵成片,每一道都是一只鬼影。
竟似观音千手,沉沉如山压来。
为偷窃东君神位现身,它无法东躲西藏。
这尊神像,定是真身。
无数小鬼钻出松软的冥土,向着衣绛雪扑去,似乎想要蚁多咬死象。
面对铺天盖地的攻势,衣绛雪却置若罔闻。
赤红艳烈的鬼火,描摹他的轮廓。
绯色袍裾的边缘,是流淌的雾,是火焰的星子,将流动的美人图款款勾画。
他向前一踏,鬼火更是遮天蔽月,生生在幽冥隔绝出鬼蜮。
“不属于你,就别去妄想。”
鬼魅在呢喃,“偷天窃运者,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衣绛雪五指一收,手中凝出血色长鞭,在风中漫卷狂舞。
扬鞭一笞,罡风四起。
尸香鬼母不及躲避,也躲无可躲,只能仓促间迎面接这雷霆一击。
它却连照面都未能抵挡。
仅是一瞬,它的真身被鬼鞭劈作两半。
衣绛雪杀它,轻易的像是碾死蚂蚁。
下一刻,小鬼、黑影和诸多鬼仆,也随着鬼母神像裂开,具是四分五裂,消散殆尽。
当空鞭影重新化为流淌的火焰,残尸上皆烧着鬼火,焚灭时,化作丝丝鬼气,回到衣绛雪掌心。
鬼的等级森严。厉鬼作为已知的最高等级,吞噬起同类就是这么霸道,凌驾于一切之上。
死于他手的鬼怪,皆能化作他的力量。
在被这突然杀出来的厉鬼摧毁真身时,这头尸香鬼母的记忆也逐步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最初,它仅是一名小鬼,窃取东君庙的香火。
看守这偏远庙宇的庙祝,修为不行,人也老了。
他总是自顾自地混着日子,打扫台阶,清点香火,接待旅人。日复一日。
这小鬼每天窃一点香火,庙祝昏花老眼,也不会发现。
天长日久,侵蚀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窃取香火并未第一时间招来东君报复,反而壮大了力量,小鬼渐渐萌生了窃取东君神位的胆子,并自号:“尸香鬼母。”
尸香如何制?
用人。
长年累月,这庙祝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它控制,成为鬼仆。
南来北往的投宿香客,也成了制尸香的好原料。
庙祝化鬼,白天却毫无察觉,还是打扫庙宇,清点香火,做些日常杂活。
临近黄昏,庙祝则会两真一假,用写错的禁忌误导香客;午夜,更是化作鬼怪,徘徊杀戮。
除此之外,尸香鬼母还在庙中豢养犼兽,利用其特性捣烂血肉,研磨成尸香。
这浓郁到腐臭的香气,不断地熏染浸透东君留下的仙法。
直到今日,血月之夜,时机终于成熟。
它终于能脱出幽冥,窃取东君神位,以神祇身份受凡人香火供奉。
一切都很顺利,明明都算到了……
到底败在哪里?
在鬼母化为不甘的黑影散去之前,它睁大所有血红眼睛,终于看到这名红衣执鞭的美人,身上到底蕴藏着怎样可怕汹涌的鬼气。
“……厉鬼!你是……红衣厉鬼!”
偏偏这个时候,世间诞生了红衣厉鬼?
那鬼母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错误。
太远了,差的太远了!根本无法战胜啊……
周遭的一切都在破碎,月亮合拢了双眼,幽冥逐步褪去。
在鬼母的鬼气散去,消融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的前一刻。
那鬼气昏昏的赤红双目,本该彻底合上,忽然与又那苍青衣袍的书生对视。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
冰冷,空旷……
不,是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
他似在看它,又似在注视无关紧要的微尘。
尸香鬼母忽觉熟悉:它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是在哪里呢?
记忆里隐约浮现出神像的轮廓,它却来不及去细想了。
朝阳初生,黑影彻底散去。
一颗属于尸香鬼母的“本源”掉落下来。
衣绛雪随便接住,是一颗通体漆黑的珠子,转手就丢给了书生,“给你了。”
裴怀钧拢住,先是勾起唇畔,却还是假装推辞:“这太贵重了。”
衣绛雪沉默:“……”
假如这家伙不是直接往袖子里揣,他都要信这客气话了。
庙宇的废墟上,蓬莱门的两名修士终于幽幽醒来。
他们修为不济还敢出门冒险,也是差点栽了跟头。
裴怀钧为保他们一命,用扇骨敲昏了两人,他们并没有看见衣绛雪现出鬼身。
待到醒来,东君庙没了,一切也都结束了。
这就是躺赢吗?
这对师兄弟面面相觑,心情万分复杂。
衣绛雪拢起衣袍,站在废墟上,静静看向那倾倒破碎的东君神像。
神像始终倒坐,不曾回头。
他眼眸安静,沉吟片刻,问道:“东君的神像,为何不回头呢?”
裴怀钧执起他染血的手,似乎在看面前懵懂的厉鬼,也似是在注视那个未曾远去的影子。
他淡淡微笑了:“或许是因为,回头不是岸吧。”
*
风雪停了,也该到上路的时候。
蓬莱门的师兄弟幸运存活下来,打算回门派,顺道将柳家小姐的玉牌送回家中,告知父母。
他们躬身辞别,“多谢两位前辈相救。今后若有难处,可以来蓬莱门寻我俩,我俩定会鼎力相助。”
裴怀钧没好意思说,蓬莱门的老祖都得跪着上山求他,他哪里需要这俩小朋友做事。
但他始终维持文雅书生的人设,虚虚一扶,柔声道:“折煞了,两位道长请起,不必言谢。”
衣绛雪无甚表情地呆在一旁,悄悄地鼓起脸颊,很不开心的样子。
至于这么你来我往吗,坏书生。
闲杂人等走了不打紧。
饿怕了的衣绛雪根本不会放走这满身紫气、还会做饭的书生。
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仇人的下落,竟然一时不知做什么。
裴怀钧笑着提议:“我要上京赶春闱试,不然,小衣随我去京师看看?”
衣绛雪:“京师长什么样,有意思吗?”
“京师很繁华,很有意思。”
裴怀钧笑道,“那是情报最灵通的地方,小衣若是想找什么线索,不如去打听看看。”
衣绛雪想了想,复仇还八字没一撇呢。
他甚至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仇人姓甚名谁,是死是活。
这么想来,是得去个情报流通的地方,认真找找线索。
上路之前,衣绛雪的导航鸟小啾又落在他头上,极尽溢美之词:“啾啾啾,主人,您的身姿真是太威武了!”
裴怀钧扫了它一眼,那报信鸟顿时卡了壳,委屈巴巴地,用两只翅膀抱住了脑袋,瑟瑟发抖。
书生把行囊背上,伸出食指,戳了下报信鸟,淡淡道:“指路。”
小啾立即挥舞翅膀:“遵命!这边!”
衣绛雪的鬼体轻盈无物,根本不压人。
他懒得自己飘,就扒拉着书生的肩膀,直接搭便车,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衣绛雪忧心忡忡:“我不小心拆了东君庙,东君会不会生气,要报复,非得除鬼什么的……”
“东君不会。”裴怀钧回首,把窝在他肩上的一片鬼往上带了带,似是准备任劳任怨,负鬼前行。
“你说不会就不会?”衣绛雪不信。
“真的不会。”裴怀钧无奈。
衣绛雪不但偷懒不飘,还在勾缠着书生,光明正大地吃甜品。
他把鬼雾团成一圈火红的围脖,凑近书生白皙的脖子,吸溜紫气,抿化在嘴里。
嗯,甜丝丝的,好次。
现在能随时吃到大餐,全都是因为他聪明机智,把储备粮养起来了!
裴怀钧跟着报信鸟,背着行囊,还抽空摸摸他的脑袋,“你拆他十座庙、百座庙,他怕是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说:“何况,小衣还帮他清除了窃夺神位的伪神,保住了他的一世英名。东君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报复?”
衣绛雪似乎被说服了,又无忧无虑起来:“也是,他该感谢我的。”
裴怀钧的眸光微微闪动。
他飘在雪地里的红衣,像一团热烈的火。
“是啊,他会感谢你的。”
第12章 萌鬼进城
三日后,他们就成功离开了风雪不归原,抵达了最近的大型城池——霄云城。
城门外,守卫查验南来北往的商旅通关凭证。
裴怀钧当然有身份凭证。
他在人情交涉上很熟练,又顶着一张清雅脱俗的脸,极是真诚。两三句话间,就让守卫放下戒心。
衣绛雪作为一只鬼,在世间毫无痕迹,只能临时化作雾气,藏在书生的宽袍大袖里,意图混进城。
守卫低头核对凭证,却看见裴怀钧突然鼓起来一块的衣袖,问道:“裴先生,你的袖子里藏着什么,怎么冒着红色的烟?”
裴怀钧只能睁眼说瞎话:“……帮内人买的胭脂水粉,可能是洒了。”
红烟迅速收敛起来,没了动静。
守卫狐疑,甚至揉了揉眼睛:“你袖子里怎么有头发?……嗯?我看错了,怎么又没了?”
裴怀钧坚定不移:“没有,军爷,你看错了。”
守卫面对他温和的微笑,自我检讨:“也、也许,可能是多心了。裴先生莫怪,昨晚家里狗叫了一夜,闹腾的很,俺实在没睡好。”
他们成功混过城门,进了城。
衣绛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化为人形。
他不知死了多少年,刚走出风雪交加的无人区,终于来到一座繁华城池。
他难免像个好奇宝宝,走在街坊,四处张望着,看什么都新鲜。
裴怀钧知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拘他天性,笑道:“霄云城临近北地,属于关外,寒冷异常。因为时常冬日大雪封路,车马不便,所以和关内交流不频繁,习俗与关中颇为不同……”
或许是因为鬼怪横行,凡世间求仙问道的气氛太重。
还没在城中逛多久,他们就路过了三座东君庙了。
不但占据城中最黄金的位置,香客还络绎不绝。
或许是因为拆了一座东君庙,衣绛雪心里虚,不是很想踏进那位神仙的地盘。
但是他怎么绕都见东君,衣绛雪甚至有种奇怪的鬼打墙感。
“怎么到处都是东君庙?”
站在阶前,衣绛雪遮着眼帘,挡住白日,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向前方看去。
他仰仰头,很是好奇:“真正的东君庙,禁忌也是不准惊神之类的?”
裴怀钧露出微妙的神情:“不,当然不是。”
香火正鼎盛,今天大概是在举行酬谢香客、布施粥米的仪式,庙门前很是热闹。
许多道士沿着门前石阶排成两列,执着三清道幡,庄重肃立。
阶下的一众香客,皆是穿貂披裘,锦绣华贵,不仅满心虔诚地捐献香火钱,而且皆准备聆听东君庙祝发言。
庙祝清了清嗓子,拿着黄纸写下的规则,念道:
“东君庙规矩,第一条——”
“发自内心地记住并认可:东君的道侣是天下第一美人,最美,没有之一!”
“第二条:每个敬香的香客,要真心诚意地祝东君与道侣万年、万万年好合。”
“东君大悦,定会降下恩泽,驱除邪祟,庇护众生。”
衣绛雪:“……”
这也是伪神庙?
裴怀钧可疑地沉默片刻,才道:“……嗯,是这些规矩。”
这回是真对了。
*
风雪封道三十余日,不好走。
裴怀钧问过车马行,要等去京师的官道驿路重开,最少也要等一个月。
在这天气上路,实在危险,不如在霄云城暂居一个月,避开风雪,化冻再走。
既然要在霄云城暂居,住处就成了问题。
裴怀钧勤俭持家,他问过几家客栈的价格,皆是昂贵。
大概是滞留城中的商旅多,已经家家挤到爆满。
他点检盘缠,算了笔账:“时间久,住客栈不划算。最好寻处容许短时租赁的宅院落脚,不仅住着舒服,还能便宜一些。”
衣绛雪不通这些人情世故、柴米油盐,就全程把脑子寄存在书生这里。
他漫不经心点头:“你定。”
反正他是鬼,住哪里都一样。
大不了找条绳子把自己挂起来,随便拴在哪间屋子的房梁上,也能睡。
他倒也没有想过,一只穿着红衣厉鬼无端自悬梁,得有多惊悚,能吓疯多少无辜百姓。
“那就决定了,先去租间房子。”
裴怀钧撩起衣袍,踏进一家挂着“居安邸”招牌的庄宅行。
长租的宅子占大多数,短租本就少见。
裴怀钧保持得体的微笑,和商人费了半天工夫,好说歹说,对方终于松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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