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暂时还需要这个凡人书生的身份。
而且,上来就让小衣吃仙人血肉这种大补之物,耐不耐受不说,今后吃其他的会挑嘴,也就作罢了。
倘若有灵均界大能在此,定然会怒斥裴怀钧,此道养鬼为患,是至邪之道。
可这么做的,是此世唯一的真仙,东君。
东君就是真理,他的决策自有道理,谁敢反对?
横行世间的鬼怪数不胜数,各有各的凶残之处。
可真正诞生的红衣厉鬼,只有衣绛雪这一个。
裴怀钧要养的,可不是厉鬼这么简单。
书生的唇畔弧度温柔,眼眸却晦暗,他在想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如果你能吞噬一切鬼怪,将他们的血、肉、本源,尽数化为己用……”
“你会站在群山之巅,成为号令万鬼的王。”
从鬼火状态脱离出来的衣绛雪,咬着香喷喷的炸肉,打开厨房的门。
他看见了几乎化为血红炼狱的院落。
衣绛雪迷茫地偏头:“发生了什么?”
他是不是走错了?
“小衣,怎么了?”裴怀钧将剩下的肉打包封好,放进包袱,浅浅一问。
“没什么,走错门了。可能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衣绛雪碰地关上门,再度打开,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错了,再开一次。”
碰,关门。
“再开!”
裴怀钧握住他的手腕,叹了口气:“开门的方法没错,也不是幻觉,是外面的环境变了,此时血月力量最盛,已通幽冥。”
原本还算枝繁叶茂的榕树,此时几乎完全干枯。
树杈上蹲着一排报信鸟,不,此时或许该叫做“黄泉信使”。
庭院内,报信鸟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叽叽喳喳:“四更天,黄泉无路,幽冥开。”
“离日出,大概还剩下两个时辰。”
裴怀钧看了看天色,“只要熬过去,幽冥侵蚀退却,即使庙里还有别的鬼怪,在白天应对,也会好上很多。”
血色的波纹,肉眼不可见,一荡又一荡。
院落又阴沉晦暗几分。
“东君庙变奇怪了,和之前不一样。”
衣绛雪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即将发生。
他欲出门瞧瞧,裴怀钧又拉住他,“且不忙。”
从侵入检视过他,发现确实是个普通凡人后,衣绛雪对裴怀钧放心许多。
在厉鬼看来,这样掌控过一个凡人,就和他的东西没区别了。
他可以容忍书生离他近一些,也就没有挣开。
裴怀钧解释:“前半夜之所以没有变化,是因为东君的庇佑还在,鬼怪难以肆无忌惮地活动。”
“自‘惊神’后,庙里多半有其他东西被吵醒了,开始逐步蚕食东君庙的阵法,幽冥才会显现庙内。”
“幽冥?”
衣绛雪疑惑,“也就是说,庙外早就是幽冥了?”
裴怀钧:“不错,血月之夜不可在没有庇佑的地方过夜,那是真正的不归路。”
“至于这东君庙,为何有东君庇佑,还会被幽冥侵蚀……”
裴怀钧笑意浅浅,却不达眼底:“或许,这已经不再是东君庙了呢?”
“伪神,竟窃夺东君神位……”
他越是柔声,杀意越细微,融入山川草木。
“大逆不道。”
血月的照耀下,异变悄无声息地发生。
“啊,有鬼,有鬼——”
“该死的,别过来!别过来!啊——”
幽冥的腥风里,他们听到对面厢房里,发出惨烈的惊叫。
第9章 东君庙诡话(8)
外头传来惊叫声,衣绛雪与裴怀钧循声而去。
被幽冥侵蚀的院落,此时完全改换模样。
裴怀钧走入庭中,轻袍缓带,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旋,看向身侧飘动的红衣厉鬼:“小衣,你能不能闻见什么味道?”
衣绛雪怏怏不乐,捏着鼻尖,蹙眉:“一直都有,很臭,从前院传来的。”
他转而,“怎么,你闻不到吗?”
裴怀钧摇了摇头:“有些味道,只有同类才能闻见。”
他有些想知道,到底是哪路伪神,胆敢占他庙宇,窃他神位。
裴怀钧继续问:“大概是什么样的味道?”
“有些腐烂,又异常芬芳的香味,像是烂掉发霉的花香。”
衣绛雪描述着,平平指向前院,“在门口的香炉里,这味道最浓。”
裴怀钧听他一描述,当即恍然,“尸香……”
衣绛雪脸色变了变:“尸香?”
裴怀钧解释:“也是一种引路香,在人界入口点燃,就能引幽冥鬼怪来到人间作祟。”
衣绛雪拢起袖,轻轻偏头,提议:“那就,把香炉毁掉?”
裴怀钧摇头,看向前院幽暗,那里怕是即将被鬼怪占据:“来不及了,幽冥已至,入口打通,现在毁去也无用。”
衣绛雪转身,红衣摇摆如花瓣,探头瞧他,好奇:“所谓的‘幽冥’,是指人死之后会去的地方吗?”
裴怀钧弯起唇,习惯性地想微笑,此时却有些笑不出来:
“两百年前,天裂之后,幽冥不比人间,还有一轮太阳勉强镇压,维持秩序;可代表‘月’的幽冥,却被侵蚀的异常严重,鬼怪也都异变了……”
他明明庭中悠游,眉眼却带上几许轻愁,“可惜,如今的局面,恐怕连东君也要维持不了……”
衣绛雪想了想,大概书生都是这般毛病。
时而伤悲春秋,时而心忧天下,连神仙的事情都要操心一二。
东君的事情,和他一个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看看尖叫来源于哪里。”裴怀钧转移话题。
此时,他们又听到一声“砰”的巨响。
其余人聚集的西二间厢房,竟从内部被生生撑开上锁的门扉。
那一连串的惨叫就来源于此。
无限涌动的黑发,像是疯狂生长的水草,转眼就漫出房门,铺满了庭院。
长长的黑发之下,爬出无数鬼魅蠕动摇曳的苍白手臂。
每一条尽头都连着纤纤手指,弯曲着、涂着桃花染的指甲。
若是这样看去,那手臂也像是绽开的雪色花瓣,有种极尽曼妙的美感。
只不过,这花蕊的正中央,是那个凶恶的樵夫极尽惊恐的面容。
他全身的每个关节,都被活生生地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
但他竟然还活着。
骨头寸寸折断,肢体抽搐,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他呕吐着,却不断从嗓子里吐出手臂和头发。
鼻腔、眼球、耳膜……全都被这些诡异的肢体塞满,甚至还在不断涌动生长。
那颗丑恶的头颅,此时竟像是承载美妙人体的花瓶。
在樵夫发芽之后,一颗女子的头从手臂深处浮现出来,美丽而怨毒。
她用近乎歌唱的声音,道:“啊……作恶多端的强盗,伪作樵夫。”
“杀人取乐,分尸于野,置颅筐中,与冰共僵……”
“怨恨啊……”在快意的复仇中,化作邪祟的女子唱出鬼魅的歌声:“我在你的筐里腐烂,长出长发、身体、手臂、双腿……”
“我爬出来,在你的背后,看着你,你却不知道我在。”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衣绛雪早已化为人形落地,仰起脸,数了数那像花瓣似的手臂,眼晕晕:“……好厉害,好多的手。”
裴怀钧扶额,叹了口气,“谁想到,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他们早就注意到这名即将化为邪祟的女子。
人化邪祟,自是有血仇要报。
缠上某人,定是其犯下伤天害理之罪,有何不可杀?
血债要血偿,是为因果报应。
能行个方便,自然行个方便。
所以他们才一致避开,不打扰这场复仇。
却不料,这场复仇的阵仗太大,苍白肢体盘踞,占满整座屋子,还不见停下来的趋势。
两名修士浑身是伤,连滚带爬,勉强从那些柔软僵冷的手臂中挣扎出来。
“骨头差点被碾碎……”他们回望时还心有余悸。
那个剑修青云子,不忘修士的职责,大声提醒道:“快逃,有邪祟混入我们之中,那是‘第八名香客’!我们的感官不准确,被欺骗了。”
声音倒是响亮。这对狼狈不堪的师兄弟,在看见他们试图提醒的青衫书生和红衣美人,顿时卡了壳。
他们形容狼狈,丢盔弃甲,勉强逃出生天。
对方身处鬼蜮,却衣衫整洁,隔岸观火的悠闲模样。
“你、你们还活着?”
青云子用剑抵着地面,看向周遭幽冥之景,心下悚然,又有些不可置信:“在这种地方?”
“不必惊慌,不是冲你等来的。”
虽说是安慰,但仙人或许是不入世惯了,在不欲伪装文雅书生时,难免透出些骨子里的疏离。
“死了,要么是运气不好,要么是作恶多端。”
“那樵夫杀人无数,凶恶残暴,将这位可怜女子分尸于野。苦主已化邪祟,难道两位罔顾因果,要救?”
寥寥言语之间,竟有仙人裁夺命数之意。
裴怀钧停了停,扫了眼衣绛雪,才想起他的温柔人设。
他缓下声音,亲切安抚:“看这模样,她应当是怨气临时形成的‘邪祟’。等到亲手杀死仇人,就会消散成佛,不必干涉,各位还是等上一阵吧。”
这般前后不一,多半是人前装样儿。
或许是她的怨气太滔天了,衣绛雪似乎也能与之共感,叹道:“不知轮回苦,莫扰成佛路。”
裴怀钧眼睫一动,这不似懵懂的初生厉鬼,平日会说的话。
丹青子爬起身,在舌下压了一颗丹药,“此等孽畜,死了最好。我蓬莱门是名门正宗,不欲与奸恶之徒为伍。”
鬼怪横行许多年,各修真大派对于各类鬼怪如何处理,心中自有章程。
遇到这种为复仇临时形成的邪祟,修真者的态度一贯是不干涉:等其杀死仇人,就会成佛离去。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干涉过。
裴怀钧知道衣绛雪不通此道,刻意多解释两句:“为复仇而生的邪祟,若是没有杀死目标,怨气是不会退去的。被他人杀死猎物,还可能会发生出人意料的异变。”
“据说,曾经天运城就出过这么一起惨烈灾祸。被复仇邪祟盯上的,是一名鱼肉百姓的高官贵人,他用重金请动修士保护,强行击退邪祟。”
“结果,那邪祟非但没散去,还伺机扎根盘踞,化为妖藤,散发迷幻气息,以血肉为食,即使杀死了府中所有人,也没有停下来……”
“后来,它成为了‘凶’级的鬼怪,名为‘鬼藤萝’,盘踞了整座府邸,几乎要危及整座城。幽冥司死了上百人,才将其封印。”
就在此时,樵夫被雪色的手臂彻底撕碎。
残缺不堪的尸体,最终淹没在了重重黑发中央。
仇人已死,雪色手臂宛如潮水褪去,怨气散了。
透明的魂魄渐渐飘向天空,女子眉眼从怨恨变作安详,正是成佛之路。
她彻底消失之前,似在看向众人,流着眼泪道:“羡阳城,柳家幺女,名月芳。小女有一不情之请,请仙长帮我将玉牌送回家中,代不孝女向父母告罪,无法承欢膝下,还父母生恩养恩……”
时间到了,她消弭于世间,踏上成佛之路。
一枚玉牌从空中掉落。
“我们蓬莱门,离羡阳城不远,愿代柳小姐跑这一趟。”青云子主动捡起了那块牌子。
他也意识到,方才他和师弟能逃出生天,并非是运气好,也是柳小姐复仇时未曾滥杀。
这也是要还的因果。
“……成佛吗?”衣绛雪看向天空飘散的黑发,似乎听到仅有他听得见的声音。
他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青云子的脸色陡然一变,“等等,不对!”
他忽然听到背后门扉洞开的声音。
可他们身后只有那间封印起来的废弃主殿……
是什么东西,开了门?
“……我也想说,那扇门,刚才打开了。”衣绛雪此时出声提醒,“啊,不是我开的。”
裴怀钧:“……也好,开了就开了吧。”
他也想一口气清除伪神。
对方龟缩不肯现身,他还得花功夫找,有些麻烦。
不如等其倾巢而出来得快。
“五更天,醒来!”
“五更天,醒来!”
“……”
那巨大榕树上,报信鸟的声音此起彼伏,向幽冥来客通报时辰。
不知何时,那废弃主殿上的封条挪移大半,铁锁裂开。
紧紧阖着的门,也被强行掀开一丝缝隙。
“好多的眼睛啊。”衣绛雪看去,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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