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庙正殿里,一尊高大威严的彩绘神像,低眉垂目,神色悲悯,执剑而立,在红烛的光晕里俯瞰殿前。
两边墙壁上,绘着栩栩如生的壁画。
飞天舞阙,瑶池神仙。
煌煌曜曜,不可直视。
殿前有七枚蒲团,六个坐了人。
今夜风雪大,在等待庙祝公布禁忌前,他们围着炭火盆取暖,说些闲话。
“又有人来了,今夜是七个人?”
众人交谈声为之一停,“来了个什么样的香客……”
看见来人的姿容时,庙中寂静,唯余风雪声。
“……嘶。”良久,有人轻轻抽了口凉气。
竟然是一位容貌艳绝的美人。
衣绛雪随手收拢伞骨,轻轻拂衣,抖落一身料峭风雪。
香烛的光晕下,他指如竹节,腕似玉琢。
乌檀长发、苍白肤色与艳烈红衣,互相衬托,浓墨重彩。
单纯的、近乎不讲道理的美。
一位锦袍金带的公子哥轻摇折扇,面露惊艳。
他身旁仅带着一名哑仆,在山野招摇露富。
不知是不知死活,还是艺高人胆大。
他笑道:“相逢既是有缘,今夜同宿庙中,也算是生死之交,是天大的缘分。小生贺子游,可否请教美人芳名?”
“衣绛雪。”
或许是他不通人情世故。
有人问,他就答,听不出此人言语里的轻佻。
“果真是好名字。”贺子游眼前一亮。
一名背着斗笠,身披蓑衣的樵夫抬起头。
他神情麻木,脸色泛着青白,许是冻的厉害。
竹编筐就放在他身侧,鼓鼓囊囊,时不时抽动一下。他虚掩着盖子,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
樵夫压下声音,冷笑道:“蠢货,山野里遇到红衣之人,不详。你还敢色迷心窍,真是不怕死。”
贺子游看不惯,反驳:“樵夫,妄想也要有个度,美人穿个红衣裳,你都要说三道四,难道不能是喜好吗?”
贺子游摇着扇子,“再说了,能进东君庙,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难道,你是怀疑庙祝大人?”
樵夫冷笑:“果真是被迷了眼睛。”
见他们争吵,有人轻轻一笑,打起了圆场:“各位莫要多心。”
那声音不疾不徐,温润动听:“诸位且看,衣公子有影子,并非邪物。”
衣绛雪看去,为他出声解释的,是一名青衫书生。
他事先收敛鬼气,盗窃影子,变人已经八九分像。庙祝也没认出来他是鬼,他还蛮有信心混过去的。
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剑修打量过衣绛雪,肯定:“没什么异常。”
“别浪费时间,都入座。”
那剑修横剑在膝,倨傲道:“贫道青云子,这位是我师弟,丹青子。我等同为蓬莱门座下,不会看错。”
他身边的少年符修看上去更孤僻不好相处,向众人亮出腰牌上的大鹏纹路。
赫然是“蓬莱令”。
“蓬莱门是东域第一大派,今夜有两位仙长在此,定能平安度过。”贺子游松了口气,笑道。
樵夫沉默不言,眼底似有警惕与凶戾之色闪过。
衣绛雪没太在意这些锋芒。
他的视线,落在那位书生身上。
书生看着温柔文弱,容色清雅,青衫素裹,身姿清癯如松节,似有不胜衣之态。
衣绛雪凝视他,眸好似要滴出墨汁来:“你是谁?”
书生抬眸,迎上他幽冷的视线,露出温暖的微笑。
“在下裴怀钧,东境景阳县生人。”
“也是春闱士子,正在上京赶考途中,有幸与诸位兄台同宿一庙。”
他语调柔和,似春风卷珠帘。
“衣公子,雪夜寒冷,不如,与在下共饮一杯?”
衣绛雪看向他,视线在书生的无名指处一停。
他的指根处,赫然戴着一枚白玉指环。
第3章 东君庙诡话(2)
这名为裴怀钧的书生,命格很不寻常。
他看似没什么威胁,周身却缭绕闪瞎人眼的紫气。
最低是个九五至尊,还上不封顶。功德成仙也并非不可能。
这意味着,层次低的鬼怪邪祟,压根近不得他身。
只要不在血月之夜,这书生甚至能独行山野,百邪不侵。
但在衣绛雪这般厉鬼眼里,身负紫气的凡人,无疑是一盘会动的珍馐佳肴。
衣绛雪端坐蒲团上,不言不语,像一尊美丽的雕塑。
他先前解除封印时消耗太大,饿的发昏,只能嚼草根欺骗本能。
此时,被香甜的紫气一勾,他眼前开始出现小星星了。
一颗,两颗,三颗……
好饿,想吃。
裴怀钧取出酒囊,挽起广袖,倒酒,醇香的酒液注入杯中。
众人不禁侧目。
“好酒,实在是太香了。”贺子游陶醉极了。
“的确好酒。”就连那古怪的樵夫也抬头了。
衣绛雪缓缓看去。
微光映照,他素白的面容沉在阴影里,神色幽幽,竟然有些诡异。
贺子游挪过来,试探道,“裴兄,你这酒真是不错,不知可否……”
“这是在下从家乡的带来的酒,名为‘醉生梦死’。”
“能让活人‘醉生’,让厉鬼‘梦死’的酒,才配称作‘醉生梦死’。顾名思义,此酒烈得很,最适宜雪天饮,暖身效果极佳。在下也剩的不多。”
裴怀钧微微一笑:“贺兄不如忍忍口腹之欲,让衣公子驱驱寒气。”
他处处为人考虑,真是温柔妥帖。
贺子游被勾起馋虫不错。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为表大度,当然不能抢。
他惋惜道:“小裴书生说得对,我就不夺人所好了,让给美人。”
这裴书生来得最早,会做人,谁都照顾着些。他自然伸手不打笑脸人。
“嗯。”衣绛雪接过酒杯,轻轻嗅了嗅杯中物。
好香的酒,是什么酿的呢?
他伸出舌尖,沾了沾酒液。
忽然头脑清醒,眼前明亮。
好像可以喝!
衣绛雪一饮而尽,双颊泛出浅浅血色,不再苍白如死。
他举着空掉的酒盏,伸到那书生面前,理直气壮:“再来一杯。”
裴怀钧当然不吝啬,为他续上酒,笑道:“这酒烈得很,切莫贪杯。”
衣绛雪:“我不会醉。”
他当然不会醉,不然就成醉鬼了!
衣绛雪接过酒盏,不经意间,触碰到书生的手指。
他悄悄蹭了缕紫气。
裴怀钧身上是温暖的气息。
他的指骨却冷如冰,一触即离,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裴怀钧被他冰了一下,抬眸看他,神情微动。
衣绛雪垂眸,看向指尖丝缕紫气,指腹往唇边轻轻一蹭。
“吸溜”一声,他把紫气吮了。
好吃!大补!
衣绛雪的双眸骤然亮了。
裴怀钧尽收眼底,他身体微僵,眼神幽黯片刻,再露出温柔和缓的微笑。
众人围着铜火盆坐成一圈,等待庙祝宣布禁忌。
巡视完庙内,佝偻着背的道士终于拄着杖,缓慢返回正殿。
布履发出“踏踏”的声音。
伴随敲击地面的杖声,好似幽魂。
七名香客到齐,今夜注定不寻常。
主殿的供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张黄纸。
庙祝取走,向众人宣读:“今夜,有三条禁忌。”
他轻轻咳嗽,甚至有些骇人。
“第一条,东君喜欢安静,子时后,不可惊神,否则会触怒东君。”
“第二,今夜只有七名香客,不存在第八名。”
“第三,禁止打开后院封锁的房间。如果发现门是打开的,每个人都要去主殿的东君像前上香,祈求保佑。”
“切记,不可犯了忌讳。”
读完之后,庙祝沙哑道:“庙里东西两侧,共有四间厢房,每间能睡两个人,各位施主自便。”
“但愿明早,你们还能活着相见。”
说罢,庙祝拄杖离开了。
“这座庙的禁忌不算复杂。”
贺子游松了口气,“我遇到过有七八条禁忌的庙宇,甚至还有冲突的规则。结果是被鬼怪修改过,一共十人过夜,就活了两个。”
青云子眉峰舒缓,说:“东君香火鼎盛,法力高强。在一众庙宇佛寺里,东君庙的禁忌最少,也最安全,只要按照禁忌行事,一般不会出事。”
关于东君的传闻,或赞扬或贬低,裴怀钧不置可否。
他淡笑道:“关于禁忌,诸位怎么看?”
蓬莱门修士对于鬼怪邪祟了解更深,也更懂已成文的禁忌,背后隐藏的东西。
青云子神情凝重:“子时之后,不可‘惊神’。这意味着,子时后不能发出大的响动,否则东君的保护会减弱,更易发生异常。”
“东君庙一共七名香客。如果有第八人混进来,一定是鬼,切勿被影响感知。”
青云子冷冷道:“至于明令禁止打开的后院房间,保持原样,谁也不准碰!我有预感,那里封着很危险的东西。”
“再说一遍,我等除魔驱鬼时,最恨那些好奇心旺盛又手痒的家伙,自己找死不够,还要拉上别人垫背。”
“血月之夜,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倘若你们犯了忌讳,我的剑先斩你等,再斩鬼。”
这蓬莱门剑修果真是个暴脾气。
众人没有异议,开始分配厢房。
修仙者强势,话语权自然高,最先选择。
“我与师弟住在西边第二间。”青云子观气之后,很快选了一间风水最好的。
门扉较新,上面挂着黄铜锁,看着安全。
“我和我家仆人住在东一间。”贺子游也很快作出决定,占了较大的那间。
他看似是个绣花枕头,实际上也并非蠢人。
山野住宿,当然是知根知底的老仆最好。
再说,他仅带一名老仆就敢上路,未必没有秘密。
“我独自一间。”樵夫性格极为孤僻,背上沉重的箩筐,直接走进了西一间。
他阴戾的眼神扫过余下两人,“没意见吧?”
“无妨。”裴怀钧眉眼弯弯,还是那样随和。
衣绛雪不说话,神情漠漠,看向仅剩的东二间厢房。
裴怀钧和衣绛雪都是独身前来投宿。
一个文弱书生,一个红衣美人,势单力孤,好欺负。
东二间最破、最小,没有隔断,只能两人凑一间,甚至还临近那废弃的殿门。
“没得挑了。”裴怀钧叹了口气。
厢房的锁头是坏的,布满红褐色铁锈。
裴怀钧一推,门扉吱嘎吱嘎的,透风。
衣绛雪指着那废弃封锁的房间,偏头:“那里,看着很不寻常。”
不但贴着朱砂绘制的封条,更用铁链封门。
即使安静着,在昏黄的灯下,也是异常不详。
裴怀钧倒也看得开,“既然已经留宿,就算真有什么也晚了。血月之夜,外面更危险,还是将就一夜。”
“可。”衣绛雪不介意,颔首。
裴怀钧刚开门,灰尘就扑面而来。
他呛咳一声,笑道:“太久没人住,得稍作打扫。”
视线昏暗。他擦了擦火石,点燃油灯,照去。
极目之处,错落摆着些红漆家具,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裴怀钧很自觉地收拾屋子。
简单擦拭后,家具的红漆鲜艳欲滴,丝毫没有随着时间褪色。
别说多余的床,房间里连张凑合能坐的椅子都没有。
一碰就吱嘎吱嘎响,不稳当。
裴怀钧无奈:“厢房简陋,只有一张床,总不能睡地上。衣公子,不介意和在下睡上一晚吧?”
衣绛雪绷着脸,“嗯。”
他还没学会说太复杂的句子。
鬼装成人的模样,终归还会有些异常。
衣绛雪摸不清人的思维轨迹,为求谨慎,就杵在原地,扮演一尊精致漂亮的摆件。
他要静心等待时机,了解灾变后的世界。
说不定,还能寻到仇人的线索。
垂落的袖摆下,衣绛雪苍白的手紧绷,指甲渐渐变得赤红、锋利。
他突然低声问:“那些禁忌,如果触犯了,会怎么样?”
裴怀钧沉吟:“大概会死?”
衣绛雪:“大概?”
裴怀钧:“一般来说,违反禁忌,会被鬼怪袭击。”
“寻常鬼怪有自己杀人规律,不引起注意,不作死,不触犯禁忌,活下来不难。”
“血月之夜最危险,平日游荡的鬼怪恐怖程度会达到最高,强度翻个番算少的。”
裴怀钧淡淡道:“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死局。足够强,就不会死。”
夜色浓深,血色月光似乎要漏进来。
裴怀钧认真检查过门窗,拿出宣纸,糊住窗上洞眼,避免窥伺。
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不看、不听、不接触才是最好的。
衣绛雪歪了歪头,“禁忌?”
裴怀钧道:“两百多年,天裂,无数鬼怪邪祟降临于世。幽冥司与修真大派不断探索灾变规律,试图平息。如今,虽然不能完全制止鬼怪游荡,但对各类情况,也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办法。”
3/8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