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解释,我已经听出来了。”温良玉点头而叹。红鹫和沈昀的声音虽轻,他却能听个明明白白: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可知道我一直等你寻你?你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么?我门中突然有事。我再回木樨镇去,已是找不到你了。我一直也在打听,可我进不去百丈泓啊。怎会是假的,我我我我……
不用说了,一对痴男怨女。名门少侠与边疆妖女相爱的老套。想来红鹫放出话来说上霄剑派是她的仇人,无非是想引起上霄剑派的注意进而找到沈昀吧?当然也不排除她或者真对那小伙有那么点爱恨交织的意思。
沈昀既然能闯到这里来,想来就已经破了迷津渡口那足以陷人的怪病机关。胡不归已经逃走。失踪的同伴也终于找到。温良玉心中的重担一卸下,身子顿时支撑不住了:“找到了么?那就好……”
眼前一晃,他顿时倒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侍琴那带着一股草木芳香的怀里。
——没想到你竟能走到这里。
一个声音在温良玉身后笑道。
——谁?谁在哪里?
温良玉转过身,四周茫茫一片浓雾看不分明。浓雾渐渐散去了,一个人影从雾中走来,朗朗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是你……”
温良玉的心收紧了。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眉眼,他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来的人是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少年成名的剑客玉公子。
“你是,温良玉?”温良玉说道:“你不是消失了么?”
这句话的意思就像对一个魂灵道:你不是死了吗?玉公子一笑:“我怎会消失?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你想干什么?”温良玉问。难不成玉公子是要回来夺这具身体的?温良玉心中一动,不由把情殇剑握得很紧。
绝对不能还给他……
“我不想干什么。”没想到玉公子的神情很轻松,丝毫没有要与他相争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你最后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选择?”温良玉想了想:“你是说那三个人么?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谁害了你?”
“害了我么?”玉公子的神情变得古怪:“我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害我,其实我,真是自愿的……我这样了解他,他那点心思我怎会不知道?只是他又何苦瞒我?他不知道如果是为了他,我……”
玉公子不再说了,他的神情变得忧伤。温良玉低下了头,耳中听得玉公子问:“你呢,你心里钟情的是哪个?”
是左康。
但是温良玉没有说出口,而是反问:“你呢?你愿意为之到桐州去的是谁?”
“是……”玉公子即将说出口,却摇了摇头:“算了,说这个做什么?我来只想告诉你,你离真相已经很近了。一定一定不要丢掉你的剑。”
情殇?剑中藏着什么?
温良玉还要追问,玉公子忽然消失了。他茫然四顾地寻找,猛然一脚踩空,从高处跌了下来。
“良玉,醒醒。”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唤着。温良玉陡然睁眼,看到楚桓焦急的脸。
“谢天谢地,你终是醒了。”楚桓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前。温良玉只觉胸口痛得厉害,浑身无力仿佛回到了后、庭、花时代。也正因如此,他才倒在楚桓怀中没有挣扎——楚桓像在枸雪城中一样源源将内息输给他,缓解他的病痛。
“红鹫受了重伤,她分不出精力来压制你体内那两种蛊了。”楚桓低声问:“你现在可觉得难受?”
“还好……你呢?你陷在迷津渡口有没有吃喝他们的东西?你们怎会被困住的?”温良玉一旦清醒立时问楚桓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眼前是熟悉的舱顶,船舱透进来星月的光。他们已是回到大船上。
“没有。我们都没有。”楚桓低声说:“倒是你失血很多……”
他忽然就从身后紧紧拥住了温良玉,脸颊贴住了他的脖颈。温良玉心中一惊,却没像过去一样挣扎。楚桓一点点从他脖子吻上来。与那细细绵绵的吻相应的,他的手指也从腰际开始在温良玉的肌肤上抚摩。当他的手指游移到腰间的某个点时,温良玉的心跳加速,身体顿时有了反应。
该死!好像是这具身体的条件反射。难道……
温良玉心头一撞,拧住楚桓的手反身把楚桓压在身下。他的目光灼灼,攻守形势立变。
楚桓被他压着,神色十分平静:“我还以为你真的全忘了呢。”
“嗯?”温良玉把他压得更紧些:“你这样撩拨我,不怕我真的把你吃了?”
“不怕。”楚桓的目光还是那么平静:“你现在没那个力气。”
这句话几乎把温良玉噎得气死过去。他咬着牙:“我舍命陪君子一次还是可以的。”
“你若真想,根本不需要我这样做。”楚桓笑笑:“要不是知道你心高气傲不愿在人之下,我早就反吃你了——当然,你要是真愿意,我也不介意陪你一次的。就当是行文武皇帝的故事好了。”
温良玉一狠心,立时就想收拾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精。怎奈最初的劲头一过去,他眩晕得没一丝力气。于是世子轻轻只一推,他就滚到一边,楚桓立时反压上来。
呼吸变得沉重,温良玉心中一阵恼怒。可心口突然微微湿润,竟是楚桓贴在他胸前,流下了泪水。他的衣襟在刚才已是被楚桓解开了,因此感觉尤其真切。那一点点凉意反让温良玉愣住了。他不知道楚桓为什么会这样。这一点不像一直以来的楚桓了。
手慢慢搂住了楚桓,温良玉叹道:“怎么了,怎么反倒是你委屈得不行?”
“是,我是委屈。难道我不该委屈?”
哎呀呀,这个冤家……不过如果楚桓之前就和玉公子爬过床,之后却眼见他一个一个又一个地和人搞不清,也难免会又气又恨。
温良玉正思考着该怎样接话,楚桓又说话了:“良玉,你曾经在床第上和我说过一件事。”
呃,你为什么这么强调是在床上……
“你说左康是白衣社的人。”
楚桓话音平静,温良玉听着却如一声惊雷。他周身立时就木了,耳边嗡嗡作响。世子慢慢抬起头,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良玉,我知你最相信他——当初你千里迢迢突然要去桐州,问你缘故你总不说,现在才知你是卷进了白衣社的漩涡里。”
“在你拿到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时候,我就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你自然不肯相信是他害的你,我又没有十足的证据,所以只得忍着。可到了今天,是再也忍不住了。”
“良玉,你自己想想:你平素的性情是最无拘无束的,为什么要去淌白衣社的浑水?你为什么要去取云在青天水在瓶?为什么有白衣社的人在沧浪江上追杀你?为什么要把你引去迷津渡口?迷津渡口里的人我见了,那是三百年前白衣社的遗民啊。——良玉,我真为你委屈,从三年前就被埋了棋子在身边、处处被人摸清行踪被人算计,真真可悲可叹可悯。”
楚桓一面说,温良玉在心中一面回应:不是的,我自己就是白衣社的人。云在清天水在瓶是我自己要去取,并没有人算计我。沧浪江上的杀手究竟是不是白衣社的人还未有定论,毕竟武器是可以仿造的。就算我们的行踪一路暴露,胡不归也是白衣社的人啊。而迷津渡口,迷津渡口……
可是越在心中辩解,温良玉越觉得解释不过去了:胡不归和其他与白衣社有关联的人可没明确承认过自己身份。取玉瓶源于一年前玉公子留下的信,胡不归是收到求助信才赶到白石堡,显然对之前的事并不知情。他在小上清阁似乎看到了左康。左康一口咬定追杀者并非白衣社,如果他自己不是其中一员,怎会如此肯定?他在沧浪江中轻车熟路地触发玉瓶、引来白跳子。而进入迷津渡口后他所给的雾笛更是和白衣社遗民所用的一模一样。自己正是因为这笛子才最终遇着了百草枯……
——难道真的如楚桓所说,从始至终是左康害了玉公子、进而波及到了我?
温良玉呆呆地直视着舱顶大梁,上面描绘着乱糟糟的图案。沧浪江水轰轰地响。
“你说他是白衣社的人,有什么凭证?”说这句话时温良玉的嗓子发干。
楚桓微微冷笑:“白衣社的人在右边肩胛常用药水烙下飞羽图案,平常看不出来,用百花杀一抹就会现形。你可以试上一试——如果试出来了,就证明他果真是白衣社的人;如果试不出来,就证明你到了床第之上也依然在骗我。”
好吧,所以试出来试不出来都里外不是人了。
温良玉又问:“真是这样?白衣社的隐秘标记,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当初就没试过玉公子吗?
顿了一顿,楚桓缓缓说道:“因为我,就是朝廷安排在枸雪城和吴地一带的风行营首领。”
☆、第五十二章 浩浩飞羽(下)
楚桓是朝廷专用来防范白衣社的密探组织的首领?
温良玉想笑,却笑不出来,于是脸上只出现了一个类似抽搐的表情。楚桓又盯着他看了一会,推开他僵直的双臂,起身走了。只剩下温良玉兀自盯着舱顶发呆。
夜还未过去呢,沧浪江上黑黝黝的。他忽然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与胡不归聚饮后剩下的百花杀,费劲地抹在自己的右肩胛上。将两面铜镜比着照,他看清自己身上并没有出现羽纹,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失落。接下来只需找个借口试试左康就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白衣社中人了,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可温良玉心中一抖,却失去了要这样做的勇气。
如果左康肩上真浮现了飞羽痕迹,他要怎样面对楚桓,又要怎样面对左康?左康这样的处心积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云在青天水在瓶和三百年前白衣社、海上羽人的宝藏吗?如果楚桓所言不虚,他又怎能接受左康的所有信任和亲昵都是伪装,一切不过来源于三年前就布好的算计?
温良玉又一次倒回榻上,舱外仍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徨。
离开迷津渡口后,船上多了两个人:沈昀和百草枯。原来沈昀以前去过桐州,和红鹫有一段往事。胡不归捉到红鹫后逼她为那画舫姑娘解蛊,愤恨之余更是对她百般磨挫、连脚筋都挑断了。数年后重逢看见红鹫变成这个样子,沈昀又气又痛,两人自去纠缠,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而百草枯在离开迷津渡口前就换上了特制的全套甲胄,周身从上到下都被青铜包裹,唯有下巴处可以掀开一道缝隙进食——有这样一身铠甲,他就不怕被阳光照耀了。
“那个越人姑娘是在正午时分被带进渡口的,当时我们都在地底沉睡,因此没能发现她。”百草枯这样和温良玉解释红鹫的事:“镜中塔和我们一样昼伏夜出,因此我们没在上面布镜。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能摸清我们渡口中的门道。”
“把她带进迷津渡口的就是如今白衣社的人,所以你们的机关应该是难不倒他们的。”温良玉淡淡地说。
百草枯从青铜面具后瞟他一眼:“他们?小友,我一直以为你就是现在白衣社的人。”
温良玉不由语塞。百草枯既然保管了三百年白衣社的宝藏,自然是想将其留给传人的吧?如果坦白了自己不过是那些珍宝的觊觎者,他会怎么想,接下来的道路还怎样在一起愉快地玩耍呢?
于是温良玉沉默地没有再说,只是转过头将眼望向舱外。眼下正是薄暮,夕阳快要落下去了,晚霞如一尾金鲤把江水映得通红。河道两旁夹着赤色的山崖,碧青的竹海随着山风起伏,船队就在这晃动的竹影中悠悠前进。
一起旅行的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沈昀和红鹫乘一只小筏远远落在最后,她安静坐着,他撑着篙子;侍琴的小船晃荡在船队中间,他在翻晒一些别人认不出的药草;楚桓负手站在第一艘大船的船头,衣袖被江风鼓荡凛凛如一袭战袍——他们都在这里,唯独少了左康。事实上自从百草枯上船后左康就经常见不着人,温良玉已经有好几天没好好和他聊聊了。
——咦公子,我刚刚明明看到左少侠在喂鱼的……一眨眼到哪去了?
有一次温良玉问起左康时,侍琴一脸疑惑地这样说。
——白衣社的人很善于使用动物的。左康近来鬼鬼祟祟,只在夜里回来白天都不见人影,不知在传递什么消息。
有一次楚桓提到左康时,满脸不屑的这样说。
他究竟在忙什么呢……
“小友,小友?你可听到我的话?”百草枯的声音传来,温良玉这才回过了神:“前辈见谅,刚刚说了什么?”
百草枯无声地笑了,虽然厚重的青铜面具严实地罩着他的脸、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说:“你近来的精神很是恍惚。不但和三年前见到你时不一样,和几天前在渡口再见时也不同。”
你在三年前所见到的,和现在所见到的本不是同一人。温良玉心中想着,浅笑问道:“前辈在三年前见到的我,是何种模样呢?”
“你为何要问这个?”
温良玉拾起一杯茶,晃了晃里面的茶叶:“就当是,好奇吧。”
“这样说起来的话。”百草枯也端个杯子凑近嘴边,青铜面具嘎嘎作响:“三年前的小友你,堪称一个侠字。”
侠以武犯禁。三年前的玉公子,正是以武力打破了挡在迷津渡口地面上的封锁。
——没错,我是为白衣社的宝藏而来。
百草枯至今记得那个意气风发得近乎趾高气扬的年轻人,他已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璀璨的神色。玉公子漂亮地挽个剑花,在白衣社遗民的首领跟前坐下,指节轻轻扣着桌面。
——我要和你谈笔交易:我给你寻来不死丹救你们于水火,你把藏着的典籍给我解我的难题。莫问我是怎么知道不死丹和这典籍的,你只说肯不肯吧?
这边百草枯一边形容,温良玉一边在心中嘴角抽抽: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当年的玉公子都是个拽得要死的装x犯,不知这阅人无数的农药大叔怎么地就被唬住了。接下来的谈判细节百草枯没说太多,总之玉公子就杀到桐州献身于他伟大的理想事业了。临别时玉公子和百草枯揖手作别,踏上了来接他的船只……
“等等。”温良玉打断了百草枯的话:“那时我坐的是自带的船吗?”
土人船只通常没有敢进入鬼码头的。难道玉公子杀进迷津渡口破阵前还放心船只漂在外面?不怕被渡口里的人断了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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