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我们走,只是夫人她们……”云汶看看白芷,眼神中露出几分为难。
“我是没什么所谓。”白芷微笑着摇摇头,“夫人说过,之前都是她的错,她是被满门抄斩的罪人,小公子是真命天子,她不该错把小公子当做自己的儿子,因为不忍心而放他离开,她之前也不应该把自己看做是皇帝的妃子,教会小公子如何顽劣,才不能继承皇位,偷天换日……”
“我们的命都是你给的,此刻只不过是还回去。”白芷勉强支撑着跪在地上,软软道:“谷主,保重啊,下辈子如果你一定要选一个女人为你生孩子,那么一定是我……”
“好。”
越九仙听到这番告白,却没有回头再看白芷,立刻向洞口走去。
“你们也保重。”
云汶似是不舍的将一罐金疮药放在白芷手中,便紧随越九仙而去。
又是一场生死逃离。
没有了最后的世外桃源,越九仙才感受到了几丝紧张的气息,他拉着云汶躲在了山谷后的深林之中,从布包里掏出玉玺。
前朝玉玺,相传是真龙口中衔珠所制,方圆四寸,上雕八条玉龙交纽,浑然一体,宛如天成,上有篆文八字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时至黄昏,那八条龙也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黄,它们张牙舞爪,眼神却又含蓄温和,仿佛象征着刚柔并济的帝王之术。
九为至尊,玉玺上却只有八条,这象征着第九条龙乃是真命天子,九龙相遇,如能开启玉玺机关,便是受命于天,从而获得前朝遗留之秘宝,重整河山,成为众望所归的天命之人。
“我都看了这么多年,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越九仙在夕阳的光辉中皱皱眉头,“这明明用的是一整块玉,怎么可能有机关。”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云汶看着越九仙缓缓道。
“你的意思是……”越九仙摇摇头,劝道:“不成,如果砸碎玉玺,秘密也有可能会被毁掉。”
“前朝已经覆灭,如果将玉玺留给后人,岂不是要被新朝抢去,砸碎玉玺,获得生机,也不是不合理的解释。”云汶劝道。
“那交给你吧,我看着难受。”越九仙有些不忍的将玉玺交给云汶,轻轻别过头去。
“好。”云汶依旧温和的笑笑,走到远处,找到一块比较平滑坚硬的石头——
一声脆响,玉碎而亡。
越九仙听到这声音,心里仿佛被一万只蚂蚁啃食般难受,国破家亡,这是他的母亲当年每天念叨不停的话语,如今连好不容易得到的玉玺都砸碎了,才算是真正的丧家之犬。
“主公!”
此时,云汶温和的声音突然由远及近的想起,他激动不已,也不害怕会被周围人听到,激动的跑来跪在越九仙面前。
在他手中高高举着的,是一张薄薄的黄纸,那黄纸似乎放了许久。
“这是什么?”越九仙惊喜不已,连忙接过,不敢置信的问道:“玉玺中找到的……”
云汶点了点头。
“真是……”
越九仙喜不自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迅速的打开了那张黄纸——
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被空中闪电劈过,猛然间跌坐在地上,雪白的面孔变得更加没有血色。
“完了……扬名……”越九仙声音颤抖着,口中不断重复着四个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前朝
因果。
这世界上只有寥寥可数的机缘巧遇,却是每一件事情都包含着因果循环。
恰如赶考的书生在废弃的梅花院落中小憩,一不小心就邂逅到了美丽的狐女,却不知道那狐女为了等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已经从温暖的南方跟到了落雪的京城。
又如先皇与尹夫人,年轻的王爷以为自己邂逅了不解风情的江湖女子,却不知她的举手投足都不过是一场布置。
又如梁枕月与尹子缃,又如许多许多人,越九仙这辈子安排了无数人相逢和巧遇,然而他却始终都没有算到,一开始的那场救命的巧遇,也不过只是一个因果罢了。
几十年前,从金陵城仓皇逃出的紫铭郡主来到云溪谷,恰好遇到了好心的摆渡人,他们将郡主隐匿到桃花源一般难以寻觅的云溪谷,又教会她如何控制体内的剧毒。
沿着金陵城一路到蜀中,又从绀碧山下穿过浮悠谷,最后到达了云溪谷,这一路走的十分曲折。郡主只是为了躲避层层把守的追兵,而那路线却恰好的与这张黄纸上所绘的路线吻合。
玉玺中的黄纸,的确是一张地图,但它指向的却不是真命天子的宝物。
从金陵城开始,一路曲曲折折,绕山转水,最后形成了一条盘旋的苍龙,而沿着这条龙脊背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是云溪谷。
前朝留给后人的最后礼物,那让人捉摸不透的财宝本身,就是云溪谷本身。
这里世代隐居着最忠心的绝顶高手,他们每月十五撑着小船站在渡口,等着的就是越朝仓皇辞庙的末裔,所以当紫茗郡主狼狈不堪的来到渡口时 ,那里的人毫不犹豫的接待了她。
所以后来只是因为越九仙不愿让别人知道云溪谷与前朝的瓜葛,这些人就甘心赴死,让那些感恩越九仙救命之情的村民住进来。
他们以为的世外高人的无心善举,却是一个计划了上百年的退路。
越九仙与云汶坐在地上相视无言,他们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该庆幸傅家没有砸碎玉玺看到这个秘密,还是该悲哀伊启观没有勇气将它解开。
然而事到如今,云溪谷也不再是一个秘密,李允的人已经来到了这里,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解开全部的谜团,而自己也不过是这正常闹剧中的一个丑角。
现在只有死。
只有死的面目全非,死的人间蒸发,才能让所有人都忘掉这个秘密,才能让他们觉得前朝遗孤不过是郭汜为了蛊惑人心想到的谎话,从始至终都没有存在过,而他们费劲心机找到的云溪谷,也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山谷。
想到这里,越九仙扭头看看云汶,轻声道:“我死之后,你要将我放在地宫之中,将地宫全部烧毁。”
云汶摇摇头,微笑道:“我要走在前面。”
“好吧。”越九仙惶然一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人间见面了,我满足你的要求。”
“好。”云汶接着道,“那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杀崔梦临,杀青萝和宋如意,后来杀白少微,你用的都是九转针,这一次你要杀我,我要死在花宴里,与他们都不相同。”
云汶的目光灼灼,他一向温和,好似从来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越九仙与他相识多年,一直知道他的忠心,却不曾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个柔弱到不会一点防身功夫的人,却在一直陪他跋涉,伴他厮杀……
越九仙低下头去,咬破舌尖,转眼之间,浓稠的血腥味已经蔓延进他的整个口腔,他默默将云汶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下,他微笑的看着他,看着这个一厢情愿追随自己多年的人,明知不可为却还孤注一掷,他们不过是小小凡人,却要妄自成仙逆天改命,终究没有人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时间过去了便是过去了,除了这张强行保持原状的脸却终究不能见人的脸,什么也没能留下来。
血液沿着越九仙的双唇一点点滴落下来,慢慢染红了云汶的脸颊和嘴唇,越九仙轻轻擦去云汶面孔上的血,接着,他暗自运功,身体之中气流涌动,渐渐地,那浓艳绮丽的花香在山谷中氤氲开来,越九仙皱皱眉头,终于将嘴唇狠狠的压在了云汶的嘴唇上。
那也许可以算作是一个蚀骨销魂的深吻,越九仙那香艳的,带着花宴剧毒的血液,就随着两人纠缠的双唇一直流入云汶的体内。
顺着咽喉,顺着食道,那血液无比霸道,仿佛要吞噬一切般侵蚀着云汶体内柔弱的五脏六腑,随着疼痛一点点深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面孔越发雪白,眼睛中也忍不住滚下泪珠来,却还是艰难的抬起了右手,无力的抓住了越九仙的肩膀。
“扬名,对不起,我没办法给你天下扬名的那天……”越九仙强忍着疼痛微笑着,运功之后,那残存的鲜血已经只能是艳红色的染料,而此时的云汶已经渐渐失去了意识。
“真没想到,我立志要用花宴杀死的第一个人明明是傅家的子孙,最后却是你……”
“陛下……陛下……”
云汶气息微弱,精神恍惚,唇齿之间只不断重复着这个称呼,弥留之际,他猛然睁开眼睛,仿佛看到金陵城十里桃花灼灼,皇城之中,大殿之上,越九仙身着龙袍,峨冠博带,如同九天仙人驾临凡尘一般的景象……
你我君臣,以真心相待,我又岂敢用“爱”字玷污……
可惜我始终无法助你君临天下,做你的无双国士……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过是以卵击石,注定只是一场空梦,前朝已逝,正如这金陵城再繁花似锦,却再也不会成为国都了……
最后的一刹,云汶收起了所有痛苦的表情,他面带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扬名,对不起,我还差了太多。”
越九仙长叹一声,仿佛毕生的气力都已经用尽,他再无力站起来,也无力从这里走出去,去看到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终究时如逝水,消磨干净。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宝蓝色的小瓷瓶,那是云溪谷的第二种迷药,兰红艳早年。
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
这本是形容元宵之夜华灯如昼的美丽诗句。
而在此时,它们却是两种药的名字,一种是假死,让人停止一切生命形态,再死而复生。
而另一种则是真死,它能杀死一切活物,即使是像越九仙这样身怀剧毒,也可以在一炷香时间内被它毒死。
越九仙看看云汶,毫不犹豫的将药丸吞食下去。仿佛是这短短的一炷香生命给了他十足的力气,他背起云汶的尸体,立刻向地宫方向走去。
就像多年前的伊启观,最后用一把火来了结一切吧。
“南宁城破,听说李允带着人找到了云溪谷。”
秋明月端来一个青灰色香炉放在老君像面前,在里面新插了几只香。
“是啊,锦衣卫的人已经去了,相信王爷很快就回来了,管大人也可以宽心了。”
夏清风笑着接了一句,同秋明月一起在软垫上跪了下来,清香四溢中,那两道青白色的身影虔诚施礼,看的管末澜的心也变得安定下来。
“我还是有不好的预感。”管末澜看看夏清风,苦笑道,“我的心不安定也有几日了,梁先生也不曾回来,我有点害怕。”
“那里有人!”
就在越九仙快要回到井边的时候,却看到一群人向这里团团围来,与兵士不同,他们都穿着华丽的飞鱼服,神色十分紧张,他们似乎是看到了躲藏在一旁的越九仙,却没有拔剑相向,而是高兴的喊叫着挥了挥手。
越九仙没有答话。
“是静王爷!”
为首那人向着越九仙遥遥挥手,激动道:“我们找到王爷了,王爷可还好吗?”
“他们将我认作静王,难道……”越九仙瞬间凝滞,不可置信的想到,“难道尹子缃没有回去……”
老君像面前。
一炷清香摇摇欲坠
锦衣卫追了过去,看到的却是再也不能说话动弹的越九仙,时间已到,上好的迷药,那药效也准确的恰到好处。
越九仙瞪大眼睛看着天空,他没有想到,即使算到了自己死,也没有算到尹子缃没有回到京城去,他本可以假扮尹子缃活下去,却终究还是死在了这里。
好不容易相信了因果,最后却还是阴差阳错。
锦衣卫指挥同知萧远山,似是无法接受一般呆滞的跪下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勇气伸手探了探越九仙的鼻息。
“静王,薨。”
萧远山无奈的说出这句话,四周的锦衣卫全部都跪了下来,万籁俱寂。
迢遥江湖,终究还是没有人到过云溪谷,也没有人见到过越九仙。
☆、京城的结局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这个冗长的冬天终于结束,真正的春天还是颇为迟缓的来临,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都在这个四季循环中来到了最最温柔适宜的时段。
京城的钟楼上,那跨越千年的铜钟正在被缓缓敲响,它的声音仿佛绕过了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一阵钟声意味着人们新的一天又要开始,循环往复,至死方休。
纸钱如雪花般漫天飞舞,人山人海,哭声不绝。京城的百姓纷纷出门站在大街上,然而他们等到的却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盛事,而是静王尹子缃的丧礼。
这个异姓的王爷,没有封地,没有妻室,平生所交者不过歌儿舞女,却有着一场如此盛大的丧礼。
只是他临时安放尸体的墓穴却是十分简陋,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静王殿下的生命戛然而止在了他最美丽的一年。
夕阳西下,傅子熙站在静王府门口,却迟迟没有进去,时叠雨就跟在他身后,主仆二人身着的白色衣衫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色,仿佛一幅放旧的图画。
“朕还记得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傅子熙的脸色苍白,仿佛多日不曾休息的样子,一两根不太服帖的白发从他的鬓边垂落,轻轻滑过脸颊。
“皇上……”
看到傅子熙似笑非笑的,似乎陷入回忆中的表情,时叠雨竟然不忍心说出任何一句劝慰的话来。
“你还是在这里等吧。”
傅子熙回过头去,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就好像他上一次来到静王府一般。
只是这一次,他再无需穿过那些长长的回廊,雪白的灵堂就设在大门口,那具黑色的阴沉木棺材就躺在那里。那棺材做的很大也很华丽,上好的木料中甚至隐隐泛着点金光。金色,这也算是尹子缃这辈子最喜欢的颜色了。
“管大人也在这里。”
傅子熙慢慢走近,灵堂之中却只守着一个雪白的消瘦背影,他认出来,又轻轻唤了一声。
“皇上。”管末澜将原本就佝偻的身体深深伏了下去,梗咽道,“是臣,对不起皇上。”
“你起来吧。”
傅子熙拍了拍管末澜的肩膀,却是头也不回的走向了那具棺木,轻声道:“从他回来到现在,朕都没有再看过他一眼,明天他就要走了,今日朕是来最后看看他的,你来帮朕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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