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掐断一根枝芽,柔弱无骨的柳条在她指上留下绿渍,“怜姬的族人是有恩必报之人,他们选择用怜姬来报答大人与小姐对他们的救命恩情。那个时候,大人没有正眼瞧过怜姬,自然不会对怜姬留下什么印象。不过,小姐待怜姬倒是极为要好的。可是,这并不能阻止我想要取而代之,杀了她!”
颜听看到,面前静如处子的女人突然仰首哈哈大笑,像是入了魔障,晶莹的泪花闪烁在她上挑的眼角,而致命的是她最后的那句话——可是,这并不能阻止我想要取而代之,杀了她。
怜姬的话还在继续:“在此之前,我一直觉着,那张脸是得到一个人的筹码。然而到此时,我才明白,并不是这样。”
“大人今日所看到的傅岳晴,其实不是傅岳晴。在此之前,傅岳晴可能是我,可终究不会是我。”
怜姬似笑非笑,撩了撩妩媚的眉眼,千种风情,独独少了王城女儿般的端庄娴雅,只余异域旖旎。
她慢悠悠地抬起那绣幽描兰的淡绿长水袖,掩住了半边面容,泠泠如银铃般的笑声,却是悲戚万分。
她当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努力是否会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功亏一溃,也不是没有想过时值今日的自己会不会后悔当初杀了自己的恩人。良心的谴责,就像是一把沾满血的刀刃,凝固了暗黑的血渍,却也磨灭不了印迹,深深刻进了骨血。
她今日,终是后悔了。
她微微仰了头,泪水像一线断珠,滚烫地滑过她的肌肤,她说的却是——大人,真正的凶手不是怜姬。
晚风拂幔,曳地长裙铺了一地,如同沉静的紫色海水,纤手撩拨纱幔,显得漫不经心,然而她此刻的心情却比任何人都焦急,她在等一个人,也在等一次死亡。
红袖艳妆,难掩憔容。傅岳晴堪堪抬眼望向那无尽的幽深长廊,一抹紫蓝的身影便突兀地闯进了她的眼底。
纤长玉指托起一盏花灯,她攒足了柔笑,对面前看不出是何神情的颜听说:“夫君,陪我放一次花灯,好不好?”
娇嗔的语气,这是很久之前的傅岳晴时常带在唇边的口吻,可是这个时候的傅岳晴,却像是被忧伤魇住了,说这样的话,不过是了一个埋藏在心底已过许多年的心愿。
颜听颔首,缓步行到女子的身前,眉与目的距离,刚刚好。颜听也许连自己都不知道,看进女子如古潭般深邃的眸子时,会情不自禁地泛起一丝笑意,浮现在嘴角。
那双眸子,一旦对视,他总能分辨出是谁人,因为他记了很久,久到他无法忘却,只能随着流年,形成他的血肉。
他说:“好。”有时候,一个字,便足矣。
可是,在他自认为的天理里,这般的和谐,就如同暮色黄昏里的最后一缕夕阳,他会舍弃掉,纵然无限美好,也终成黑夜。
花灯是傅岳晴亲手做的,淡粉的花瓣,碧绿的托盘,点燃中间的灯芯,映着灯壁,璀璨不输给天上的星辰,一样的美好,却是带了温度的。放入水中的花灯一盏盏增多,就像六月季节一朵并着一朵盛开在玉池上的娇艳莲花,一瞬间,整个亭子的上空,一片旖旎,若点亮了夜空的绚烂烟花。
两人都是沉默,及至后来,花灯也就停在了他二人的掌心,迟迟未将其入水。
最后,还是颜听率先松开了花灯,看着花灯飘飘摇摇地贴着水面渐行渐远,颜听问出了声:“你究竟是谁”
傅岳晴的花灯也投入了水中,只是慢慢往水底沉去。又是一阵压抑的无言相对。
不多时,管家送来了一壶酒水,并两只精巧的口杯,用白银打造的壶身在暗夜里泛起光泽,小巧的杯子亦是晃得人眼晕。
傅岳晴的手微微顿了顿,手心的花灯被风一刮,不出意料地掉进水中,如愿以偿。
已经瞒不住了,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能瞒得住他的师兄。傅岳晴,不,是萧暮,轻轻地闭上了双眸。到底是我错信了你,还是你错信了我?他在心底喃喃。
颜听执了酒杯,里头满满当当地装着晶莹的液体,不知他是何时起身去倒的。萧暮怔怔地盯着白皙指尖捏住的杯身,不等到颜听递给他,便先行拿了过去,一口饮尽。
就凭他知晓颜听,这壶酒水,定是下了毒的,而且还是巨毒。他想,颜听所爱,终究是傅岳晴即将老去的容颜。
他披着人皮,舍去男儿的尊严,绕过王城街道,嫁给他,换来的却是他的绝决。
萧暮把玩着空酒杯,扬起一抹动人的微笑。然而这是傅岳晴的笑容,不是他的。此时的心有多痛,颜听永远也不会知晓,萧暮轻轻地唤了一声“师兄”,果然,颜听俊逸的面容上,并没有浮现出惊愕,反而是淡定如常。
萧暮看着这般的颜听,凄然一笑,说道:“你觉得,是我杀了她。可是师兄,我没有杀人。如果我知道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原是这么重要的,我宁愿死的那人,是我。究竟是你错信了我,还是我错信了你?”
颜听别过脸,那颗住在胸膛跳动的心,想必此刻也是痛到了极点,只是在他心中,天理更胜一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于是,今夜这壶毒酒,他只能亲手为他斟满,然后看着他仰首喝尽,然后,再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慢慢痛苦地死去。
傅岳晴于怜姬有恩,怜姬纵是再如何地想要取而代之,也是会害怕拿起那柄残忍的杀人刀刃的。何况,生生将活着的人皮肉分离。
颜听这般想着,可眼中的泪,却是一颗颗滑落。他,还是没有选择去相信自己疼惜了整整一个年少时光的小师弟。
傅岳晴的人皮开始脱落,露出一张迥然不同的脸,兼有女子的柔和,又有男子的英气,萧暮的面容完全展现。
一口血堵在心头,“哇”地一声吐出,血溅三尺,已是药效发作。萧暮终是撑不过,缓缓朝冰冷的地面跌去,颜听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他渐渐失却了温度的身子,免去了那最后麻木的疼痛漫延至周身。
靠在颜听的怀里,血水模糊了容颜,呕出的鲜血,诡异而妖艳,便是颜听的蓝紫锦衣华服,星星点点地开满了暗红色的花朵,像极了寒冬枝头的梅花。
“我换上她的容貌,其实也并不全是因为你,我也有私心,我是想待在你身边啊。”
萧暮淡淡笑开。谁人会想到若干年后,竟是会思念成疾,不屑沾染上别人的血液?
那只紧紧抓住了颜听衣襟的手,忽地松开,重重往下垂去,最后触到了地面的冷清,他的身子,也终是变得冰凉。
白玉桌上,搁着那壶冷酒,两只口杯的其中一只,粉身碎骨,就那样孤单地躺在颜听的脚边。颜听双眼通红,搂着怀里沉睡的那人,哽咽抽泣,泪流满面。
你走,我等;你死,我随。
“萧暮死,颜听死。”他凝眸看着安详躺在他怀里的人,单手握起了那壶毒酒,仰首喝尽,眼角滚落一颗泪珠,顺着它的方向,滴在了另一人的眼畔。
生不能同时,死也要同归。
☆、灼风华(一)
一方艳阳天,一扇朱漆门,一帘碧玉拢。
仆人撑在他头顶的紫竹伞收拢,他犹豫着轻叩上门前铜环,温温凉凉的触感,滑过他掌心染起的一层汗珠。
须白的管家拉开大门一角,微微点头向他致意,随即侧过身子,引他入内。
炎热而远长的夏日自云端向下投着一抹耀眼的亮色,映照那镌刻于门楣的“颜府”二字,金光闪闪。
他抬起袖子,将手搭在眉间,轻轻拭掉那额上渗出的一星两点汗滴,堪堪在白衣锦服的金丝绣线里添了湿意。
跟随的仆从立即善解人意地奉上一方丝帕,他感激地接过,却抿紧了唇角,这个仆人是颜钰勤指派过来服侍他的,他的余光瞥过那仆从,警戒地留意了一眼,然后转眸望向前方,状似漫不经心。
只是,他清亮的眸子微垂,微垂,再微垂,连同他那如玉的容颜,似乎要遮掩住什么。
管家一面领着他穿过长廊,一面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爽朗的笑声,和蔼的脾性,老管家给人的印象极是舒服。
但听那老管家喜悦无比地说道:“我家夫人呀,那可真是多亏了萧大夫您开的方子。夫人现在的气色啊,比起先前那阵子,实在是好太多了。夫人今日请萧大夫来,无非是想当面谢谢萧大夫您的搭救之恩,萧大夫肯赏脸前来,我等甚是欣慰。有劳萧大夫走这一趟了。”
萧逸年温和地笑着回应,唇如温玉,嘴角微弯,可噙在口中的话语却带了无奈,他感慨道:“夫人的病情,颜大人常与在下提及,夫人大可不必亲自相邀,颜大人已经谢过在下了。”
说来惭愧,他替颜夫人诊脉,不过是借助了一线一方,可病愈后的诊金酬劳,却有失了公允。姑且不提颜钰勤当面答谢,还了多少礼,如今颜夫人以个人名义相邀,期间约摸是又少不得拿酬谢论事了。
管家乐呵呵地笑皱一张干瘪老脸 ,捋须眯眼,谄道:“那是老爷的谢意,夫人感激在心,她也是要亲自当面谢一回才罢的。您是不知道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她啊,最敬重的就是你们这些为医者了,颜家世代从医,我家老爷和夫人的那门亲事啊,还是在这个‘医’字头上,您说妙不妙?”
萧逸年笑容淡淡,眼角神色不置可否。别人家的姻缘,和他有甚干系呢,他只是一个被请出山的隐居人士,不巧得紧,他这深山里来的人,在医学上却有着非凡的成就。
如若不是医术卓绝,名声在外,颜家养尊处优的颜钰勤也便不会千里跋涉,去到那荒无人烟的流云谷,只为求一面之缘。然,颜钰勤走的这一遭,原寻的是他师父——萧老前辈。
这前后二事一关联,萧逸年的面色缓了缓,笑颜略微消淡几许,无波的心头蓦地生了些别的事,挥之不去,只觉今日之会非同寻常。
管家似乎兴致盎然,他缠绵如柳絮的聒噪仍在继续着,而萧逸年不浓不淡的剑眉下,倏地升腾起了几缕莫名的烦闷,迈出的步子渐渐缓慢,他与前面昂首挺胸大步跨走的管家隔开了一段距离。
走在他身侧的仆从生疑,投向他的目光带着催促,萧逸年只得于胸臆里长舒一气,步子稳稳当当地跟上。。
他垂眼,看向那水塘里欢快游戏在水草间的五色锦鲤,一时失神,甚至萌生出了原路返回的想法。
颜家夫人的突然相邀,应不仅是为答谢,其间定还有别的原因。若他没猜错,今日之会,断是见不着颜钰勤的。那么,素未谋面的颜夫人究竟是为何事呢?
颜家夫人待字闺中时,小名舒盈。甫一从他人那厢得知,萧逸年只觉分外耳熟,仿佛在曾经的某个时候见到过这个名字的主人。可是,他深居简居,避世而活,又如何扯上了这等联系?
冥思苦想间,早已跟着管家绕行了半面水塘,踏过那垂花门侧两道迂回游廊,来到了筑于莲池水之上的精美水阁,四角坠有飘摇的青纱帷幔。
身子大有好转的颜家夫人此时正倚着藤木椅休憩,悠闲地摇着一柄白团扇,几个侍女静默伫立于其左右,不是端茶,便是倒水。
见得萧逸年由管家引着缓步行来,颜夫人忙搁了团扇,立身相迎,一旁的侍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半面纱幔。
颜夫人轻移莲步,在青纱隔绝了艳阳的凉亭里头立住脚跟,优雅施礼道:“萧大夫于百忙之中来应我这一妇道人家的邀约,舒盈先行谢过萧大夫了。”
萧逸年温文回礼,却不抬眼,目光不知停于何处,只是面容上保留着一贯温润如春风般的笑颜。
颜夫人请他入座,那是一方玉石砌成的石桌,并了几个圆形同色凳子,萧逸年依旧微垂了首,潺潺似春水的眼眸轻飘飘地扫过那平淡无奇的桌面,然后敛袖落座。
萧逸年问道:“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颜夫人抚了抚头上的青丝,半帘水袖,半面笑颜,仿似春花,她柔声道:“若非萧大夫施以援手,舒盈这病,想是不会好了。打从我嫁入颜府以来,这病就没怎么见好过。药还是照常地吃,可偏偏不起效。”
颜夫人甜美的笑容里,漾起了一对好看的酒窝。可惜这般容颜,低首的萧逸年并未瞧见。舒盈抬手替他斟了一杯茶,深绿的茶叶被滤掉,只留一汪浅碧如玉,映衬着白瓷杯,煞美。
舒盈道:“我知晓相公他已经给了您足够的诊金,所以今日请萧大夫过来一叙,也就只是想找萧大夫聊聊天。像我们这种深居府门的妇人,哪里知道外头发生的趣事乐闻?萧大夫应该不会拒绝舒盈的这一小小请求吧。”
萧逸年称是,舒适惬意的笑容,如三月阳光,却是写满了疏离。他接过她的茶水,含蓄而文雅。
舒盈的眸色为之黯淡,她勉强展开几丝温热的笑意,道:“我想听萧大夫给我说说,我的相公,他究竟为我访医的时候受了多少磨难。他是金贵之身,可是却因我而行了那么多的山路。舒盈惭愧,不敢直面相公,所以才扰了萧大夫的空闲。望萧大夫莫怪。”
萧逸年终于抬起了头,精致的五官,如雪的肤色,一双狭长眼眸,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只是若着细看,便会发现,这无瑕的容颜下,似乎残缺,隐隐生了裂痕,尤其以眼角显著。
这般面相,舒盈听先辈们谈起,是为不详。
早年嫁至颜府,她也闻得府里的老人们偶尔提及过那颜家族人于多年前处死在遥河畔的不详之人。据知,和面相之说甚有关联。
思及此,舒盈不由将目光多加停留,那张脸生得极美,可是颜色愈盛,瑕疵越显,可叹!
舒盈轻轻摩挲着白瓷盅,暗自思忖着等会应当如何询问,面上却是柔柔的笑靥,显得不动声色。
近日坊间流言,王城里新来的那位萧大夫仿若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这话是没错的。果然,萧逸年生就了一副好皮囊。也难怪那些蜚语最后会牵绊住颜钰勤多年来在王都城造就的清名美誉。
男男相亲,有违伦常,这是亘古之言。以前还觉荒谬,可一旦听闻了那些似真似假的流言,她倒是不安了,甚至感觉到一股自脊梁往上爬的凉意,或者说是彻骨的寒凉。那些话,虽是捕风捉影而得来的,但到底是因为有了风,才形成的影啊。
舒盈兀自一笑,道:“罢了,相公待舒盈如何,舒盈明了,无须从萧大夫口中得知。舒盈现在想听听,萧大夫是怎么认识颜公子的。”她说的,是颜公子,而非她方才一直挂在唇畔的“相公”,也许这个称呼更贴切于她此刻问出口的这句观似无关紧要的话。
萧逸年复又微低了头,指尖触及到那片冰凉,眸中须臾间便沉淀住了无数捻碎的温柔,陷入回忆时的美好,是他倾其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对岸。
彼时,萧逸年还侍奉在年迈的师父跟前,守着流云谷里的一小方旧庭院,经年累月,早已忘却了世事变迁,如今改朝换代,大君王朝的国君在历史的洪流中传承了一代。
这一年,是大君王朝的荣武年初。
而流云谷的寂静,一如往昔,当他看尽了四季的风吹动连天的芳菲,惹了孤怜的尘埃,时光却静止不前。
大君王朝建立初期,四方战乱,狼烟云起,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萧逸年师父的师父携家眷逃往深山,躲避灾难。这一躲,便是三十年。
当山外的青山再次绿染鲜艳的色调,风烛残年的老人缅怀昔日的亲人,拄着拐杖,立在一堆堆的坟茔前,望见黄土上长满青草,岁岁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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