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了梁殊的到来。
他和老头说,他是来接我的。
在杜先生面前怎么都不肯松口的老头,如今反倒很好说话似的“可以,但是每半旬要来我这一趟,否则恐怕余毒未清。”
闻言,梁殊有些诧异“什么毒?”
“原本谢公子体内就有着西门府的余毒,和你给他的药性相冲,一起爆发出来才有了先前那些症状。”
梁殊看了看我,声音有些低沉“…我居然不知道。”
老头只是摇头。
想到临行前,老头私下里和我说的:你若想知道过去,跟着梁殊再好不过。
但你若想这剩下半生无虞,便离他远些。
梁殊在镇上开了一家风月楼,白日里看着布置细致,雕梁画栋,摆置的器物也是极好,带了江南特有的精细巧妙。
街上,我也听说了这风月楼的名声,不少世家公子来此寻欢作乐,加上这后台不甚清楚的背景,一时间名气倒大起来。
而杜先生素来看不上这些,连带着我对这地方印象也不怎么好。
至于梁殊,说白了就是个扯皮条的。
又估计是做这行久了,才有了他身上这股脂粉味儿,好好的正经事不做非把自己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在那阁楼之中,我看见了先前街市上见到的那两位青衣姑娘,旁侧的墙壁上,摆着一把青锋长剑,通体泛着碧色,其上却是蒙了一层灰。
梁殊给我安排了住处,在他准备离开之时,我叫住了他。
“…戴青说你知道不少。”
他回转过身,一手指着门框“他本意就是想我把先前事告诉你,当然,我的确是知道的。”
“但谁又能保证,我和你说的,都是些实话。”
他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先一步将其道出,却又是毫无掩饰。
反倒让我茫然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梁殊带我在城中四处走了番,街市上依旧摆着各式新奇玩意,看着大都是些我未曾见过的。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以至于看什么都兴趣缺缺。
梁殊在我身旁一起走着,后面跟着那两位青衣姑娘。
路旁有个一把胡子的老道,一手执了拂尘,只见那摊面上摆着一只九连环和一筒命签。
我本已走过一段路,回头看见猛地止了脚步,梁殊颇由些惊讶地看向我。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那道士面前,想问他关于我手中那支签的事。
道士眯了一双眼,缓缓道“贫道今日不算命,不解签。除非……”
“除非什么?”一道声音忽然插入。
不知何时,梁殊跟了过来,一手按住了道士拂尘。
道士想把东西拿出,奈何在梁殊手下像是被定住了般分毫动弹不得,长叹了口气,却是松了手“除非施主解了这九九连环。”
恍惚记得多年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拿这么一个无趣到堪称好笑的问题问我。
但却让我无可奈何,闷头解了半月仍是无果。
然后,在山下站了三个日夜……
终于拜他为师。
思绪回转间,只听得铮然一声,那九只连环自中央齐齐断裂,灰粉洒了满桌。
道士那双眯缝眼蓦地睁大,一手撑了桌面,面上表情很是精彩。
他说:施主,这……
却被刀刃抵了脖颈。
梁殊摆出一副笑面,眼角勾起,煞是分流“出家人不打诳语。”
倒是似乎想解释和尚和道士的差别,但最终把话咽了下去,期间不停拿眼睛看我。
毕竟是闹市,光天化日之下梁殊也不好有什么过激行为,那支短剑也是藏在袖中,若不走近是发现不了。
如今他已找了台阶下,我也不至步步紧逼。
我将身上带着的竹签取出,放到他面前“不知道长有何高见。”
梁殊只略略瞥了眼,便背过脸去,动作有些僵硬地让开几步,带着那两位侍女与我隔开了一定距离。
明明只四个字,道士却像是看了很久。
最终,他说“施主若是觉得此行不尽人意,早些回头,原有那些依旧是找的回的。”
但我不能回头。
这几日我不是没有想念杜先生,却一直没有说要去见他。
我大概也能猜到,若是回去了,不是我不愿离开,便是他不让我离开。
杜先生给了我不少,却也欺瞒了我不少。
我也想过得过且过,将那些有的没的忽视,专注于眼前事物。
可是依旧无法释怀,兜兜转到最后,还是缺了信任。
放在平日,这点小小的缝隙大都不会被注意,可一旦被揭起,前后牵连便再也无法回头,而我不愿等到那天。
“多谢道长。”
“原来施主心中自有计较,又何必问贫道呢。”
我收回那只签,闻言摇了头“知道是一回事,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在外面呆的久了,一不留神便忘了时间,等回去时已是傍晚。
走在路上,远远望去,一眼便能认出梁殊开的那家风月楼,围栏上点了各色灯笼,还有不少打扮艳丽的姑娘站在楼头,姿态不一。
活脱脱一副招揽嫖客的模样。
话说这民风淳朴,女子都还牢牢守着三从四德,莫说良家姑娘就是其他青楼里的也没这么抛头露面搔首弄姿。
见此一幕我实在有感而发,便对梁殊说“你真是御下有方。”
他看着我,忽然露出一个笑,很是明艳。比对之下,竟让楼头那浓妆艳抹的姑娘都失色不少。
…上梁不正下梁歪。
没来由的,我脑袋里没头没脑蹦出这么一句。
下边有不少人坐在一起谈笑,旁边站着几位姑娘手里端着茶果点心,梁殊带着我上了楼。
二楼则是并列开的一排房间,布置很是美观,下面的热闹像是丝毫影响不到这里。
嫖妓也是分三六九等,像下面那些止乎于礼,在往上就是实打实的嫖了。从一到四楼房间布置各有特色,价钱也水涨船高。
似乎是之前的事了,梁殊那会儿个头还没我高,也没有现在这副不阴不阳的模样。
他问我做什么最赚钱。
我们走在街市上,回头正好一片红灯区,我也就带着些玩笑般随口说了句:“要说赚钱,大概是青楼吧。”
……
我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些东西,正低头往前走着,不期然撞上一人。
扑面一股酒气。
不知不觉竟到了四楼。
眼前男人大概三十出头,身材魁梧,面上一道刀疤从左眼划到右耳,也因此瞎了一只眼,看起来很是狰狞。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在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把按住了我肩膀,力道之大,整条手臂都有一瞬间的麻木。
却忘了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如今梁殊也不知去了哪里,回廊上也不见人影,他似乎是喝多了神志不清,我便温言道“这位先生不知有何指教?”
男人拿那仅剩的一只眼死死瞪着我,牙齿被咬的咯咯作响,额头青筋爆出,一副随时要扑上来的样子。
“…谢青云啊谢青云,你可算是落到了我手里。”
他的话像是从牙缝挤出。
我不知何时招惹来的这无妄之灾,想要挣脱却被猛的抵上墙壁,脑袋因为这一下撞上墙面。
一阵晕眩。
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又冒出头来,依稀看见杜先生站在面前,手里一把长剑,血水顺着剑上纹路流下。这个男人则跪坐在那片血泊之中。一手捂了脸,指缝间一片鲜红。
“…你是西门府的?”
“难得谢公子还记得。”他拿出一把匕首,贴上我面颊,话语间带了报复的快意“不过如今我该先取回些什么好呢?”
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却让我清醒了不少,脑袋里那些片段逐渐重合。
本该是恐惧,如今却变成了其他。
一股奇怪的情感涌上,接着我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使,说出了最不该在这个时候说的话:西门家的走狗也敢在这里吠,像你这种狗命,我连取取都不屑。
等我回神,男人整张脸孔都已扭曲,匕首猛的刺下。
可怜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些什么,便被一股杀气包围,血液几乎要停滞。
空气中突兀的冒出一股兰花香气。
刀刃在距我面孔几寸处顿住,再也动弹不得。
梁殊一身蓝衣,袍袖垂地,腰上束着紫玉佩带,容貌艳丽,像是刚从戏台上下来。
只见他手腕翻转间取了男人手中利器,悠悠道“这里是风月场地,见了血,恐有不吉。”
男人气疯了般,口不择言起来“你这妖人不知道靠了些什么狐媚手段搭上这谢青云,什么梁家遗子不就是个取悦男人的玩意儿,如今竟敢对西门府指手画脚起来!”
听了这话,梁殊也不生气,笑意反倒更深了些。
“我是搭上青云不错,总比过有人千方百计把自己送上门却被拒之门外。”
男人见一击不成,便大声说道:
“什么灵虚关门弟子,结果还不是吃软饭的说出去不怕……”
男人还未说完,便被一声惨叫代替。
他的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跪趴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完全。
梁殊朝男人身上踢了脚,揪着对方头发把人提了起来,微微欠身“褚兄可知祸从口出。”
男人面容狰狞,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却又因为腿上的伤处嘴唇发白说不出话来。
梁殊似是觉得无趣,松了手,接着那人被上来的婢女拖了下去。
梁殊上来拉了我的手,眉梢挑起“怎么这么凉,被吓到了么。”
我嗯了声“那是什么人?”
“这种很常见的,就是喝多了,等下去冷静冷静就好。想不再遇到这种事,以后就乖乖呆在房里不要乱跑。”
“……可我总觉得见过。”
梁殊带着我回了房,在桌旁坐下“所以你是想起来了什么,才会说之前那些话。”
“也不算想起来。”不过至少让我知道了自己以前嘴巴有多欠。
他握着我的手,透过手心传来的温度让我好受不少。
我抬头,看见墙面上挂着的一幅水墨兰花。
第5章
十七岁那年,我在大火留下的废墟中找到了梁家遗孤,一个叫梁殊男孩。
其实他与我一般岁数,就是生得极为瘦小,一捏一把骨头,只一双眼睛像是含了万千思绪。
我方离开师门,如今也不好回去。又因为之前一心修武,不像同教的一些接着学来的三脚猫功夫赚的盆盈钵满,简而言之,我处于一种几乎一文不名的状况,身上没什么银两,背后却还跟了一个。
我自认为生存能力不错,晚上睡树上白天打野物也不至于饿死,但后面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却不答应,非要我给他找地方住。
提出这种要求,他倒也不是步步催逼,就是有空了就盯着我看,只看得我背后发毛忽视不了为止。
梁小少爷看上了集市旁一家宅子,似乎是富家人要搬去京城,这几日正打算把祖宅卖了。
价钱很是公道,但不是对我。
梁殊似乎是察觉到我是个不靠谱的,就开始问怎么才能赚钱。
奈何我脑子里装的只有招式心法,对这些着实一窍不通。师兄弟赚了钱也被我视作旁门左道,本就不怎么看得上,更不要提去讨教经验。
于是我凭借着我上山拜师前脑袋里积累的那些微薄的知识告诉他,或许可能“开青楼比较赚钱。”
一切利滚利的前提是得有足够的本金,但这句话于我来说显然不适用。
那间宅子已经有了不少人去看,估摸着就快要定下买家。为了完成梁殊这么一个愿望,我最终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趁着半夜,月黑风高,我翻墙进了宅子。
里面还住着些未搬走的家丁,主屋里却没有人。
我挑了几只蜡烛聚在一处,吹了点点了吹,间或凄凄厉厉喊两声,很快周遭围上了不少家丁。
在他们推门之前,我上了房梁,等差不多人走进来,弹出一股气劲灭了蜡烛。
满意地听到错乱了的脚步声。
黑夜里视野本就不甚清晰,加上我这轻功好歹是练了几年,完全能够出师,糊弄他们这些没武功的简直小菜一碟。我在人群里拍这个一下,踢那个一脚,还把桌上凉了的茶倒进了一个的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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