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蛙跳入水中,噗咚一声。
突然,听见他说:“喜欢吗?”
“啊?什么?”我猛然回过神来。
只见他将右手伸回牛仔裤的大口袋,很快就掏出一个棕色木制方盒,他把方盒捧上手心,在高高的鼻梁下深深闻了两下,然后双手捧至我的面前,郑重的说:“送给你。”
不会是戒指吧?应该还不至于啊。白若水曾对我说,他妈妈离开前,给他留下过一枚祖传的玉扳指,他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姥姥是位满清格格,据说那枚玉扳指为慈禧太后所赐,也就是说为慈禧她老人家所佩戴过。
“那你妈妈怎么嫁到南方来了?”我问。
“不是我妈妈嫁到南方来了,是我妈妈的姥姥在八国联军打入北京的时候,跟着家人一路逃难来到了南方,然后在这边嫁了人。”白若水说。
这是个极其小巧且精美的盒子,表面比木质颜色更加深暗的棕色纹路似乎说明它有着许久的历史,盒子里面散发着一股香气,令人心醉神怡。
“是什么啊?”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白若水说着就拿起我的右手,把盒子塞过来,将我的手心合拢。
我小心翼翼的掰开上面的锁扣,轻轻打开盒子,原来不是扳指,是槐花。
无数淡黄淡黄的小花瓣,安静美好的沉睡其中,放佛呆在这盒子里已经超过一千年或者一万年,无尽的时光在它们身上流淌与沉淀,把它们洗涤的那样隽永,那样美好。
“找了好远,才找到那么一颗槐树,可惜快落尽了,只摘到了这么些。记得那次,你装了一口袋槐花进教室……想着你或许会喜欢的。是吗?”
白若水的声音好似在千山万水中穿越了千年万年之后,无比安稳也无比令人沉醉的在这样一个天空湛蓝的午后,这样一个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汗香的午后,来到我的面前还有耳朵。
他的脸上挂满期待,他的笑容散发柔情。
“喜欢。”我低声回答。
“从哪里弄来的这么特别的盒子呢?”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她临走前留给过我一枚扳指吗?”
“嗯,记得。这不会就是装那枚扳指的盒子吧?”
“真聪明!猜对了。”他笑。
“哦。可是那枚扳指呢,不是没有东西装了吗?”
“不用装了。”他说。
我的为什么还没有说出口,只见他麻利的从衣领深处拉出一个黑色挂绳,那枚扳指就穿在那根绳子上呢。
我瞅着那枚温润沁心的玉扳指,仿佛看见白若水妈妈离开儿子前温润痛苦的心。
“你一定很想她吧!”
“嗯。不过只要看到它,”他略微停顿,十分深情的看了看扳指,然后说:“只要看到这个东西,就如同见到她。”
我看到他的脸庞贴着玉扳指,眼神间充满希望。我只是暗自感到些许羞愧,为自己刚刚在打开盒子之前关于这枚玉扳指的胡乱猜想。
“怎么了,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他直起身板来问我。
“没怎么,我在想 ,你怎么突然跑来找我,又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他定定的看着我,眼睛里放出光彩来,微笑着说:“想你了,就跑来了。在学校,哪里有这样可以好好跟你说话,哪里有这样可以跟你单独相处的机会呢?老汤和校方的那些眼珠子整天到晚的都盯在我们身上转。至于,怎么找到你家的……早都知道你住在这儿,”他一脸得意的笑,“之前我就来过,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什么,跟踪我?”
“就算是吧,我想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她住住哪儿,不行吗?”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强硬起来不跟你讲道理。
我说:“陪我静静的坐一会儿吧。”
我便屈膝抱头,盯着自己的双脚看,不说话。
于是,我们默默的坐着,看天,看地,看荷塘。
有这样一个处处想到自己的人陪在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觉得生命真好,给了我我想要的。青春很多时候,或许只是种甜蜜的感觉,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语言,哪怕只是静静的呆着,哪怕面前有再多的烦恼和忧愁,也是美好的。
在那个弥漫着太阳与荷香的夏日午后,我们静静的呆着,直到我们的影子被拉长,直到落日的余晖洒满荷塘,直到我觉得我深刻的喜欢上了他,直到周围的烟囱冒出袅袅白烟,直到奶奶站在屋后唤着我的小名,喊我回家吃饭,我才站起身来,直到我走开,他才离开。
☆、梧桐雨中的默契
白若水离开后不多时,当天傍晚,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也不知道当时他还在不在路上,有没有遭遇那场滂沱大雨。
那场雨持续了许多天,究竟下了多少天让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一直下到河水泛滥成灾,门前池塘和水田都无法承载;只记得田里的稻子倒了大片大片,地里的棉花不再扬花吐絮。门前老树上的喜鹊窝巢被大风刮下,幼小的鸟崽儿嗷嗷乱叫。
奶奶把家里的水桶和盆子都找出来拿到屋檐下去接雨水,待到里头的雨水溢的满满的,再把它们搬进屋子。百无聊赖,我便整日间坐在门前看下雨,雨水时而粗重时而细密,时而凶猛时而舒缓。于是,日子就变得单调重复,时间变得潮湿凝固。日子一旦单调重复,时间一旦潮湿凝固,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我想到白若水,想到他白天他在太阳之下朝我缓缓走来,想到他低下头去莞尔一笑,想到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我想到那个在阳光下离去的流年,想到流年那灿若太阳的笑容,想到那晚他跟我讲的话,想到他说他要去海上。
高中毕业前,我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真正的大海,然而,脑海里却一直有自己所熟悉的大海的样子。
那一次,在地理书上了解到海南岛上真有一个地方叫作天涯海角,当时我就对楚月说,以后一定要去天涯海角看一看天涯和海角。
“到时咱俩一起去。”楚月说。
“不要和我一起,和你的心上人一起。”我说。
她拿起地理书就往我身上一顿打,鄙视的说:“重色轻友的女人,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想好了要跟某人一起去。”
后来,见到大海也是高考之后的事情了。高考结束的日子极端无聊,村里的尤婶要去江城做钟点工,我就跟着一块去了。许许多多的老家人都在江城做事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把江城戏称为海上,大概因为江城靠海吧。当时,爸妈在宝山的一个郊区租了一间三十几平米的大屋子,我过去后,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爸爸和妈妈睡大床,我睡旁边的一张单人架子床。爸爸做的是运送集装箱的活计,碰到出口货物,就要先去港口拉空箱子,装上车子后将空箱子拉去厂家,货物装进集装箱再运至出口港口;碰到进口货物,则直接去港口拉装有货物的箱子,运送到厂家卸货,再将卸完货物的空箱子拉回送还港口。每次跑完活,早则□□点回来,但更多是半夜,也有的时候压根就回不来。饮食和休息一样毫无规律,有时候一日两餐饭,高速上没处停车,服务区的饭菜又贵,爸爸常常为了省那一餐饭钱饿着肚子挨到回来后吃妈妈做的饭。每日平均在路上行驶十□□个小时,甚至更长,有时候疲倦至极又没法靠边休息,车在行驶可是人却不受控制的打起了盹,多少次生与死只是一念之间。每天我和妈妈两个人呆在那间大屋子里,期待着爸爸的归来。那年夏天炎热少雨,空气异常干燥,在室外哈口气感觉都能点的着,从早到晚汗流不止。可是,我还是时常跑出去,毫无目的的毫无方向的独自行走。有一天晚上,跑活归来的爸爸一进屋就对我说:“小落,明天带你去见一见大海。”
“明天?你不用干活了吗?”
“明天要去湖州拉货,运送一批去洋山港出口的货,正好可以带上你们娘两。”
“洋山港?”
“洋山港就在大海上。”
终于能出去了,我兴奋的要死。
第二天,我和妈妈凌晨三点多钟就起床,带了些零食,跟着爸爸出发了。爸爸先将车子开去码头装空箱子,我看到密密麻麻堆积如山的集装箱,一眼望不到边,场面壮观的令人叹息。空的集装箱装上后,爸爸又把车子开去湖州的那家工厂装货,可是厂家货物还没有包装完毕,后面不知道又出现了些什么问题一直没法装货,我们只好干巴巴的等着,等到问题终于一一解决装货完毕后天已经快全黑了,返回上海时已是半夜。坐在驾驶后排的我和妈妈早已在返回途中双双睡着,我在困顿中被爸爸叫醒,睁开眼睛发现外面除了路灯发散出迷蒙的灯光外,乌黑一片。爸爸说我们已经上了东海大桥,桥很长很长,一个小时才能到头。我使劲往外看去,天上满天星辰,而桥下一片混沌。
我说:“爸爸,我看不到海啊,全是黑的。”
爸爸说:“那些黑色就是海。”
我有些泄气的说:“可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爸爸歉疚的说:“唉,没有想到今天这么不顺利,这么晚才进港,害得你空欢喜一场”
我听见海水波澜,海风穿过车窗吹过来,带着一股我不熟悉的气味,我感到凉爽和湿润。黑色就是大海,我要好好感受大海。车子继续顺着桥延伸的方向朝着某个尽头行驶,四周尽是漆黑,星空之下,深夜之中,忽然之间,我觉得人实在渺小虚无极了。爸爸的脸庞在车厢内昏黄的灯光映照中,显得昏黄而又沧桑。原来,不知不觉中,曾经那个英俊潇洒的父亲已经在悄悄变老。
突然,鼻头酸酸的,竟有些想哭的冲动。
我安慰他说:“还有机会的呀,下次你进洋山港我再跟你过来。”
后来,我又睡着了,再醒来时,爸爸仍在独自驾驶,只是此时我们已经被爸爸带上返回出租屋的路途,车子又开回了那座腾空架在东海之上极长极长似乎没有尽头的东海大桥。我揉了揉眼睛把身子坐正,好让自己清醒一些,海风仍然吹进车厢,海水仍在波澜,桥下似有轮船在穿梭。我想着,不知道流年在海上的哪个位置,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对楚月那么随口一说的时候,确实想到了某个人。那个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他站在梧桐树下,他双手插在牛仔裤侧面的口袋中,帅气而笃定。他额头饱满,面容清秀,嘴角上有一弯浅浅的微笑。他戴上一副眼镜却仍然眼睛放光,他上面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一双当时没有太在意是什么颜色的球鞋。
后来,不知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不知不觉中结束,来到了高二的第一个学期,那个傍晚,山峦氤氲,大雨滂沱,自习铃声还未敲响,路上已不见学生,白若水撑一把大大的黑伞,他站在我面前,他目光温柔,石子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半条裤腿。
“你看,雨下了整整一天,梧桐叶掉了一地。”他说着,又是一阵叶落。
是啊,那么强壮的梧桐树也经不住斜风劲雨的摧残,枝叶纷纷凋零。
“老天要下雨,树叶要凋零,随它去呗。”我掩饰着心底的伤感,淡淡地说。
他把手伸过来,弯下腰,要拿被我捏在手上的书,我赶紧把胳膊往上一抬,将书本仅仅按在胸前。他没有拿到。
他没有说一个字。
他兀自摇头笑了笑。
又一阵风吹来,雨点在风里斜着扫向地面,我们各自的雨伞里都在下着小雨,他的半截裤腿更湿了,他的裤腿在雨水浸透中颜色由浅变深,我感觉到一阵颤抖,我多么希望有个温暖的怀抱,但是我眼睛直视前方,站得笔直,目光超然,目及一切事物,包括雨点、梧桐、灰色的天空,就是不包括他。
风雨飘摇,岁月安好。后来,无数次我都幻想,倘若时间定格在那一瞬间,生命该是多么美好。
梧桐叶掉了一地的时候,我和白若水之间达成了超出言语之外的某种默契。这种默契在友情之中,也在友情之外。那时,风吹得紧,雨下的急,雨点打湿了他的半条裤腿。他手撑一把黑伞,站在我面前,他目光温柔,他的模样举世无双。
☆、断指
暑假结束了。
回到熙熙攘攘的校园,似乎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操场上总有很多男生在打篮球,篮球落地的声响总是砰砰砰的传向校园里的各个角落。路两边的松柏一如既往的挺拔,通往寝室大院的那颗巨大的梧桐依然那么苍劲蓬勃。
开学那天,楚月做在我的床沿上,好一阵子保持着一言不发。
我小心自顾自的说着话,尽量不先触碰到关于流年的任何话题,免得惹楚月伤心。
“小落,你说说,高三就这样来了?”坐在床沿的楚月悠悠的问,她的表情沉静而虚空。
“是啊,感觉像是在做梦。真不知道怎么办,我能考上大学吗?”
“好好干啊,凭你的机灵怎么会考不上?别再偷着在寝室睡觉,上课要专心不要老是打瞌睡不要老是开小差,别再一门心思扑在你的恋爱上,被老汤揪住,就要撵你滚蛋了,到时候还考什么大学?”
“嗯,是要好好干了。”我想着立体几何还有解析函数,头又疼了起来。
“小落,流年真的不会来了吗?”
楚月还是提了起来,我想,她还是没有走出来。
“是的,不会了!别再一门心思的扑在他身上了,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不可能再有机会了,想也是白想。收收心,迎接传说中的要人命的高三吧!振作起来,楚月!”
楚月那一双幽幽的眼睛仍然望向虚空。寝室大院一片嘈杂,大家都忙着把自己在寝室放了一个暑期的被子抱出去,搭上拴在大树上的麻绳,晒起来。
我的脑海中闪现流年的笑容,他轻轻向我们走来,步履从容,那么潇洒那么成熟。他笑开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嘴角上扬,声音响亮的说:“你们俩又在瞎想什么呢?树叶很绿,阳光正好,开心点儿,丫头们。”
“好吧,听你的,我要振作一点。”
楚月说完,一个起身,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要走出去,就像电视里放的那样,跑到太阳底下吼一吼或是别的什么,最起码也要找个符合她行事风格的方式释放一下,谁知,她一把掀起我床铺上的垫背,一下子用她那纤瘦的身体将垫背抱了起来,豪情万丈的说:“走,晒被子去!”
这之后好长的日子,都没有再听她提起过流年。我想,也许是她放下了,也许是把这个人这份感情深深的埋在了心底。
之后,她枕头边上总是轮流放着诸如《简爱》《红与黑》《老人与海》这些老臧向我们提起过的中英文对照读物,再之后,一本三秦出版社出版的黄白色封面的《红楼梦》长期出现在她的枕边,课余回到寝室的时间里,她总是抱着看。
“《红楼梦》是本看了会陷进去的书。”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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