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坏。”杨盟主忽然来了一句。
小田愕然:“谢谢。”
小田的来历一直是个迷,杨盟主也未曾料到,当年赵诩利用了璧铮的局,不但洗白了云毓堂众,更埋了这么一个小婢子的微末身份。
不过这些还没有来得及施展,似乎有人比赵诩更上心,迫不及待的给耀皇陈情,把个小小的贪赃枉法,直接上升到了通敌叛国,比如温王华伏荥,比如贤王华伏熨。
这一场风暴虽然由齐王引发,由小榭吹出来,而最后着了谁的道,真论起来却微妙的很。
毕国大皇子下落不明,小皇子才四五岁的奶娃娃,这风雨飘摇的档口。耀国,已经开始为送质还政做准备了。
出了疆域,顺着广樨江支流一直往东,城郭集市渐渐多了起来。天气也多变些,雨水丰沛,官道两旁绿树植被也茂盛繁复多了。
这一路赵诩睡的越来越多,时常午时将将醒过来,申时就又睡了过去。华伏熨日渐担忧,请了大夫来诊脉,大夫只道寒毒渐盛,耗费真元,这般沉睡过去尚有补益,聊胜于无。为今之计,只能尽快送去小叶宗解毒,万万不可再耽搁时辰。
至于此,贤王殿下也不敢再扰人清梦,只每日晌午同他一道用个午膳,再深夜毒发后用一道深夜晚膳,一天瞧上两眼,已是十分难得。
这一日晴好,难得赵诩巳时就醒了,见到华伏熨端了菜盒子,淡笑道:“你快成端菜公公了。”
华伏熨笑着布菜:“我是不是公公,你还不清楚?”
赵诩跟着笑,伸伸懒腰,一脸将醒未醒的惺忪睡眼,道:“不知怎的,老想着睡觉,没得埋没了这大好光景,连个朝阳都瞧不着,也太懒了些。”
华伏熨手下一顿,没有接茬。
赵诩察觉不对,问了一声:“怎了?”
贤王殿下继续布菜,闻言连个头也不抬。
赵诩莫名其妙,拿了筷子甩打在了菜碗上,叮铃铃几声脆响,倒把华伏熨给震了一下。
赵诩犹自不解气,详怒道:“说,做什么摆这幅尊容?在下欠你多少银两?”
贤王殿下斟酌半晌,才道:“也没什么,阳台雾锁,楚岫云遮罢了。”
语气尽其所能的淡然,好似说这平日里的某件小事,不过是随口一提,转头即可忘却的琐事。
“……”赵诩也是一怔,万没想到是这一出。
阳台雾锁,楚岫云遮,弃死归生,回光返照。
这懒睡是要死了?略想一想也觉得挺好,死了便死了,一了百了。
师傅只是受了自己牵连,待人死了,牢狱之灾自然得免。赵淮没了最大的牵制,说不得还能早些荣登大宝,入耀为质最差的那一步棋,便是如此了。想起这一出,忽觉耀国这些兵将王族之争,利益牵扯抢夺,都可笑的很。转而笑泛在了脸上,对此有说不出的痛快。
“笑什么?”华伏熨不解。
笑你机关算尽,笑大耀巴蛇食象,笑这万丈软红诸多贪恋,却终将消弭殆尽。面前这个人是真的,他的心却是假的,最后大抵是曲终人散,一别两宽。
大约是这笑带着不祥,华伏熨微皱眉,跨过了菜品,跪下来说道:“别乱想,再走六七日就能抵达小叶宗,吕盈已经在那儿候着了。嗯?”
赵诩却还是在笑,好似挂在面上的一扇面具,勾起的嘴角无端端刺的人心烦意乱。华伏熨有股说不明的冲动,想把这面具扯下来,然后狠狠的撕碎!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下意识的做了,手伸了半途,忽然意识到这么做有点傻,于是中途转了道,将人挽入了怀里,好似安慰又好似自我安慰的说道:“会好的。我不是你治好的吗?小叶宗五日便到了。”
赵诩甫闻那熟悉的槐花香,顿生无限贪恋,抬手抱住了来人的腰身,将头深陷入对方的胸膛,深吸了一口气。
好容易把对方哄的松下了防备,华伏熨将人裹紧了些,这么抱了许久。
“再抱菜要凉了。”
“……”赵诩忙把人嫌弃似的往外推了推。
华伏熨见好就收,回归原位,两人开始安心用膳。
饭毕放箸,赵诩忽问道:“你的香包是天天换么?哪里来的槐香?”
不过随口一问,却见贤王殿下煞有架势的放下了碗筷,从朱红色的三生石旁解下一个小孩儿拳头大的香囊,递给赵诩,说道:“是说这个吧?”
“嗯。”离得近了,赵诩不用凑近的闻,也知道是这味道。
“是槐花,今日早上刚添的,送你了。”
赵诩只是不接,笑道:“谁知是哪位姑娘的定情之物,我若拿去了,岂不是辜负她对你一片芳心?”
华伏熨听了反而笑道:“‘那位姑娘’可真是得伤心了,”顿了顿,仿佛是观察了一下赵诩的表情,才满意的继续说道:“‘那位姑娘’的儿子看上了一个男子,有了龙阳之好,恐怕再治不好了,你说伤不伤心。”
儿子?赵诩表情诡异莫名,最后怔怔的道:“这是你娘的?”
华伏熨见其不接,干脆起身递到他手里,才道:“本王母妃生前绣的,送你了。”
手中的香囊是水青色,上头绣了一双蝶恋花的图样,虽然样式不甚精致,但绣脚细致平整,可见是熟手的做工,上头坠饰只有几粒翡翠珠子,朴素而雅致,平添几分诗意,赵诩只端详了几下,又还了回去,说道:“不夺人所好了,那是你娘的东西。”
华伏熨也不接,继续说道:“本就该是你的。”
“?”
“这是定情信物,我娘说,若是见到了心许的人,就送给他作礼,也算是我娘对……儿媳的一点心意。”
不说还好,一说赵诩直接将东西扔了回去,黑着脸道:“不稀罕。”
华伏熨不知哪里有触了对方的霉头,问道:“怎么了,嫌弃它太破旧么?”
赵诩闻言,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那脸色哪里是嫌弃,分明是触了逆鳞,华伏熨也不勉强,把香囊收了,继续用饭不提。
若说是触了赵诩的逆鳞,倒也算说对了七分。前头不提这香囊,华伏熨也是一句不提,这会儿提到了,一忽儿又成了‘定情之物’。哪有这样上赶着讨要信物的道理?没得掉了身份。
华伏熨却用心解释起来:“我娘在我出征的时候去世的,我没见到最后一面。这香囊是我出征那会儿,她送我的平安符,说是槐香怀乡,盼子早归。”
“怎就变成定情信物了?”赵淮讥讽道。
“我娘过逝的时候,我还在边塞吃沙子,只收到一封她弥留之际的亲笔书信,那封信还收在我豪文阁内,你看了,便懂了。只是这香囊陪了我这许多年,带惯了,一时没想着拿出来。”
信里写什么赵诩当然不知道,大约是一些夙愿和寄托罢了,所以‘定情信物’一说,大概也是由此而来。
这么一想,还真是赵诩错怪了他,但总觉落不下面子,于是继续讥讽道:“既然是定情之物,怎没有手镯之类的做添头,堂堂贤亲王乃是一等王爵府,拿个酸唧唧的香囊做定情之物?”
这一句也不怪赵诩太严苛,主要是历史大背景下,诸多信物都是头钗玉佩手镯一类,宝石和玉石居多,用个不值钱的香囊做信物,不是穷人家,就是抠门的大户。
华伏熨闻言,即刻笑的打跌:“自然是有的,拿着香囊为信,我娘还有好几箱家私,只待你过府之后,二一添作五,全充做你嫁妆如何?”
话毕立刻制止赵诩发招,这儿菜盘狼藉,若是上演全武行,恐怕不是一般般的热闹,赵诩出手被制,却见华伏熨飞跨了过来制了下盘的攻势,说道:“别闹,就是看你不知哪来的怨气,说说笑而已。”
赵诩哼了一声,挣扎了两下无果,干脆这么被制着僵持不放。
“收不收?”
“不收。”
华伏熨皱眉,看人不挣了,松了手,虚虚环住了他,说道:“为何不收?”
“不想收。”赵诩挣的累了,面前有个松松软软的人肉靠枕,即刻靠了上去,还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华伏熨见人躺在了怀里,心也化了,放缓了声音问道:“为何不想?”
……默了片刻,华伏熨以为那位不会再做解释时,忽听下方人说道:“槐香闻惯了,你戴着就好。”
再默了片刻,却见怀里人已经气息匀淡,睡着了。
☆、沈心炎
小叶宗名门正派,行端影正架子足。道观设在山中,爬要爬老半天,每日里云遮雾绕仙的不行。实际上除了宗门内五大道士外,却并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高级东西。
何况五大道士里的边陌,还被白芙蕖带跑了,五个剩下四个。其中就数大道长无名的血傀儡疗毒圣手最为有名有范儿。
医者仁心,贤王的车驾将将到达山下,无名道长就已经守在了“小叶宗”地界的界石边,白须白眉,仙风道骨。身后跟着四个五六岁肚兜小童,点了眉心朱砂痣,颇为灵动讨喜。
车驾上不去山路,赵诩又昏睡不醒,华伏熨干脆将人厚厚的裹了,打横抱着就出了车,一路随着无名上山而去。人多眼杂什么的,已经完全顾不得了。
无名道长慈眉善目,说话也慢声细语,一路上介绍小叶宗,这块石那株草,导游当的很敬业。难得后头四位小童皆一路紧随,山路陡峭盘旋,竟也不急不喘,不吵不闹。
“大道长,”贤王殿下到底憋不住,看了一眼昏睡的人,问了眼下燃眉之急:“他蛊毒日深,此去可有风险?”
无名撩须唱了个号,笑着说:“不必多虑,贫道十多年精于此道,必还你一个鲜活完人。”
“道长,”赵诩竟然醒了,只是面色依旧混沌惺忪,闭眼倚在华伏熨肩头,说道:“血笛。”
无名停了脚步,皱眉似有嫌弃之意,问道:“你带了笛子过来?”
话还未落,身后闻雷递来那管真正的血笛,老道见了笛子跟见了瘟神似得,摇手不接,张口要说什么,却又被赵诩打断了。
“道长,”赵诩又闭目养神,说道:“血笛闻血而动,解蛊的时候最好放在水里泡着,防它异动。”
无名点头道:“原该如此。”
赵诩继续说道:“主上大约离的久了,见不着人,若是您老人家见到了,帮我将这笛子交予他罢,毒蛊除不除,这破笛子也要不得了。”
“这……这是为何?”老道长不明所以,华伏熨也跟着一脸诧异。
赵诩缓了缓,续下后半句话:“毒蛊若是除了,血中无毒,血契立解,还要它作甚?若是除不去,人也去了,笛子交给他……就当个念想。”
华伏熨听不得这些,把人裹紧了些,打断道:“别说了,再睡会儿,就到了。”
无名轻叹一声,打前领路不提。
耀京师。初夏。
春风楼关停,都深酒楼遭了池鱼之殃,一并查封了,醒湖、秦纬地、云毓堂众人全部被押进了大牢候审。
沈心炎急的火烧眉毛,秦纬地为他治肺症又为他经营酒楼,早已不分彼此,现下出这样大事,沈老板骤失主心骨,孤立无援之下简直方寸大乱。酸书生思维又比较固执,思来想去,左不过告御状之类的天方夜谭,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诉状洋洋洒洒写了三五大张,奈何皇帝在金瓦金銮殿里守着一亩三分地,如何也是见不到的。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找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臣。
景颇朝百年历史,盘根错节的老臣倒也不少,比如库明街赵诩的老邻居——孙太傅,或者齐王殿下的老丈人——曹阁老。都算门面显赫的老臣。
当然了,出于书生的广博见识,孙太傅比之阁老一类的米虫,自然是高风亮节了不只一星半点,再加上质宫与孙府毗邻,多少有些近水楼台的意思。
于是这一日,沈老板换了文人打扮,守在库明街孙府门外,干等着他老人家速速下朝,好拦轿子告御状。
可坏就坏在,那孙太傅一介老泰斗,偏有一众虎将下人,看着有穷酸书生当道,不问缘由给轰了回去,还板板整整的送了俩耳刮子,让久不经打的沈老板好生吃了回苦头。
沈心炎悻悻然回了住处,在都深酒楼的后院里气不顺,独自一人湃了三两闷酒,自顾自的浅酌,不过两口,酒意就已红彤彤挂上两颊,犹自不解心头郁郁,绯腹着这些个吃皇粮的贪官污吏,竟是没一个是顶用的!
“沈老板?沈老板可在?”
都深被封了门面,后门却大敞着,由着人随便来去。酒楼落魄潦倒至此,沈心炎也想不到还有访客会来。现下睁着酒眼,眼前重影飘忽不定,瞧了几下才对焦,待认清来者是谁,未言也带了三分笑:“郑……老板!”
在沈心炎的眼界里,郑老板那三两伙计的武馆镖局生意根本不够看的,但当年舅舅周志一事帮了沈心炎大忙,这两年酒楼和镖局连续签了友好合作协议,生意上倒也共赢。因此在单纯的沈老板眼中,这位连真名都还不清楚的‘郑老板’,头上贴的可是‘知交’二字。
郑朝浚大模大样的走进了门,见到一张红脸,笑着说道:“老弟自在的很呐,青天白日的吃个酒竟然不叫我!”
沈心炎三两黄汤下肚,一改平日文人做派,一边热烈欢迎枕老板,一边添碗斟酒,兼有叽叽咕咕说着早上拦孙太傅的轿子一事,把个心中郁郁一股脑儿的往郑老板这儿倒腾。
再说郑朝浚,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沈老板自己引了话题,干脆开门见山的问道:“老弟,你既然和那老掌柜这样相熟,可知他私下都谋划些什么?”
沈心炎又呡了一口水酒,称赞道:“老掌柜可是好人,跟秦大哥一样,好人!”
“……”郑朝浚挑个眉,继续循循善诱:“你既然要告御状,莫不是有天大的冤屈?”
“那是自然!”沈心炎愤而站起,摇摇晃晃的拿起状纸,大着舌头念了起来:“草民三代……经营都深酒,酒楼。兢兢业业,未敢忘,忘祖背德……”
这样洋洋洒洒念了两页,难为郑老板都耐心的听了下来。
“胡掌柜手下……啊……账册,封皮皆无……无胡人之章印,此更为……为鉴别假证之力据,天网……”
“等等,”郑老板忽然打断道:“章印?是何章印?”
沈老板酒多了,晕的很,倚着桌角打摆子,又打了个酒嗝儿,嗫嚅道:“自然然是……胡人……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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